第31章 第 31 章 邵庭阳轻轻抚上他的侧脸……

    邵庭阳蹲下身检查伤口, 一摸才发现顾晏津的手冷得像块冰。

    这两天温度越降越低,首都夜晚的气温已经降到了21度,虽然才是九月上旬,但俨然一副已经入秋的架势。好在他在出发前看了下气温, 担心到得太晚顾晏津在外面会着凉, 所以多带了一件外套。

    他把带来的外套给顾晏津披上, 原本的那件老式皮夹克还给了大爷, 因他的到来, 还引起了周围一小波人的围观。

    “哎哟这娃高, 长得也俊,结实得很。”

    “要不怎么说是兄弟呢, 个顶个长得好。”

    “小伙子, 你干什么工作的?今年多大了, 结婚了没有?我二哥家有个小姑娘,长得也蛮漂亮的,你要不要见一见?”

    “哎去去去, 人家又不是本地人,你瞎介绍什么。”

    “不是本地人就不能介绍了?要是合适的话, 那到时候再来咱们这儿发展嘛,大不了我来介绍工作。”

    几个老头老太还吵了起来, 大妈看见了搁一旁劝起了架。邵庭阳看了顾晏津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半揽半抱地把人拉了起来。

    “今天的事太谢谢您了。”他客客气气地道, “大晚上的太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等明天我一定好好上门跟您道谢。”

    大妈摆了摆手,“哎呀, 这都小事,没什么的。”

    说完又问:“你俩今晚有地方睡吗?待会儿是回家还是……?”

    “现在太晚了,票也不太好买,我打算带他先在附近的酒店住一晚,等明天再说。”邵庭阳道。

    大妈这才放心。

    预订的网约车正好拐过了路口,停在了路灯旁。顾晏津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依靠在他肩膀和手臂上,像是只要邵庭阳松一松手,他就能像一尾鱼一样摔到地上去。

    邵庭阳只得左手拖着行李、右手扶着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人弄上车。

    “0594。”

    报完尾号后,邵庭阳重新戴上口罩,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全新的手机,用取卡针把卡槽打开,又转身去摸顾晏津的裤子口袋,只是在摸到一手碎玻璃渣的手机时,动作微微顿了顿。

    那手机实在摔得不成样子,起初邵庭阳还以为碎的只是钢化膜,但等到把屏幕上的碎渣清理掉才发现,是整块手机屏都摔碎了。顾晏津一贯不爱用手机壳,边框被磕掉了一大片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叙利亚战损机。

    他把旧手机的卡重新腾到新手机里去,好在顾晏津所有文件和数据都存储在自带的云盘里,不用捣腾什么备份,重新登录一下账号就有了。

    顾晏津一直看着他忙来忙去,一言不发,直到他找了个袋子要把旧手机装起来时,才终于开口:“别扔了。”

    邵庭阳看了眼旧手机,“都坏成这样,还是别修了。”

    顾晏津垂下眼睛没再说什么,但也没再看他。

    邵庭阳想了想,还是把旧手机连同碎渣一起包了起来,放回了随身包里。

    五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酒店门前。

    顾晏津的证件还卡在顾家没有带过来,好在邵庭阳支付软件里一直有绑他的电子身份证,倒也不算麻烦,只是在核对时前台看了他们好几眼,核验人脸时拖了好几分钟,邵庭阳便露出一副不耐烦频频看手表时间的模样,果然前台没再拖沓、公事公办地把房卡递给了他们。

    打开门,顾晏津刚想进去,却被邵庭阳拦住。

    房间里灯都暗着,只剩下玄关处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邵庭阳抬手把过道挡得严严实实,顾晏津尝试了几次都没找到突破,抬头看了他一眼。

    但那一眼很快就收走了,淡淡的,像很不想看到他一样。

    邵庭阳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倔成这样,要给他打电话、但好不容易打通了却又一个字不说;他从A市千里迢迢地赶过来接人,风吹得那么冷,顾晏津也真能这么干坐着等几个小时,见面后却又把他当空气。

    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是看顾晏津的表情,又觉得不会有答案。

    邵庭阳很想穿越回几个月前狠狠抽自己一巴掌,因为想到是去离婚所以说了个看起来很潇洒、恩怨两清的回答,但实际上究竟什么样只有他自己知道。和顾晏津在一起折磨吗?当然,不在一起都这么折磨人,更何况是在一起的时候。

    但有时候人就是贱的,好好的日子过着觉得没意思,非要过一些艰难闯关的生活,有时候没那么心惊肉跳了,反而还会怀念。

    就像顾晏津之于他一样。

    此时此刻邵庭阳终于意识到,不管理性上多想挣扎、摆脱,但是身体和情感上的反应骗不了人。

    他栽了,大概这辈子都只会栽在顾晏津一个人手上,不是他就不行。

    既让他觉得悲哀,又让他觉得庆幸。

    还好那个人是顾晏津。

    但他的这些挣扎对方大概是看不到也不知道的,所以这份庆幸里又迫不得已地加上了几分无奈。

    邵庭阳呼出一口气,很多事情想通后才发现解决的方法这么简单,之前那些此起彼伏涨上心潮的疑问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句“你怎么样”。

    你怎么样,还有没有其他伤,脑袋还疼不疼?

    邵庭阳发现,这就是他想问的问题,在无数次心潮翻涌后,大浪淘沙,就只淘下来这几句话。

    顾晏津依旧不说话,但邵庭阳看到了刚才他流泪时风干的泪痕。大概他本人都没有发觉,但还是留下了一丝蛛丝马迹。

    手机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是外卖的电话。

    民以食为天,于是一切暂停,吃饭优先。

    提前定外卖时邵庭阳并没有想到顾晏津会没吃晚饭,甚至他也没吃午饭,他只能担心顾晏津会冻感冒、所以才特意点了些热粥,份量也不多,但现在看来刚好,因为顾晏津也吃不下多少。

    吃完饭、邵庭阳让他换了一身衣服,天气虽然不热,但他下午和晚上一直在出冷汗,他刚才摸着都有些潮。

    邵庭阳下去送干洗的时候,顺便戴上口罩去了一趟楼下的药店,买了体温计、碘伏、棉签、纱布、感冒药和健胃消食片之类,总之用得上的用不上的还有可能用得上的,林林总总装了一个大袋子。

    想到顾晏津低血糖的老毛病,他顺路去附近的超市买了几包糖,顾晏津自己是不会忘记带这些的,但邵庭阳看他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除了那个破破烂烂的手机外什么都没拿走,估计其余的都放在望京那套房里。

    买的东西多,路上自然就耽误了几分钟。

    然而就是耽搁的这几分钟,等到邵庭阳再回去时,刚一打开门就听到了浴室里传来的干呕声。

    第一声的时候邵庭阳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很奇怪,等到第二声传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什么,飞速冲向卫生间,不用推开磨砂玻璃门就看到一个影子半跪在马桶边。

    刚才吃的那一点东西全吐了个干净,马桶里其实已经不剩什么了,大概是顾晏津冲掉了一次,现在只剩下干呕,邵庭阳之所以可以判断他全吐了出来,是因为除了苦水外,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邵庭阳看得心里也跟着一惊,看到他脱力快倒在地上了,就赶紧把他抱起来扶正,防止等下呕吐的时候呛到气管。但直到把人抱起后邵庭阳才发现不对,刚换过的衣服已经再次被汗水打湿,顾晏津脸上都是湿哒哒的冷汗,被他扶起来后是不再呕吐了,但却开始痉挛似的发抖。

    他抖的动作不算特别大,但是只有触碰的时候才能感知到那种失控的发抖的感觉,邵庭阳本来还能维持住镇定、心想等下叫人送药过来,然而此时此刻,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恐惧袭击了他,以至于有两三秒他都无法做出什么反应,只能重复地问“哪里不舒服”这样的废话。

    直到理智重新回到脑海,邵庭阳意识到应该拨打救护车的电话,但是颤抖的指尖差点拿不稳手机,等到好不容易按下两个数字时,顾晏津抬起手、把他差点拨出去的手机按了下来。

    “不、不去医院。”顾晏津像是经历了一阵长期的阵痛的耳鸣一样,猛地抽了口气,呼吸急促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好冷、我好冷……”

    他发抖的频率像是蝴蝶震动的翅膀,邵庭阳此刻也顾不上收拾卫生间的污渍了,他把人拦腰抱起来焦心地送回卧室里,打开了制热。

    现在还不到开地暖的时节,但好在空调都是齐全的,他调到适合的温度,从柜子里找了两床薄被子把顾晏津拢住,又去卫生间打了盆热水,用小时候他和他姐发烧、他妈的老法子,毛巾浸泡完全再拧到只剩下一点点湿,给顾晏津擦脸擦脖子,这样反反复复几轮下来,肉眼可见地状态好了一些。

    “晏津,晏津?”邵庭阳听他嘴唇颤抖像是在说什么,就半跪着蹲了下来,但是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到,只有一些细微的抽气和呻吟,他刚想联系几个之前认识的留在首都工作的医生,忽然就听到顾晏津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给、给唐遥打电话,他、他知道……”

    话没说完,他忽地捂住嘴,邵庭阳赶紧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塑料袋给他,煎熬了一段时间,吐出了最后一点还没消化完的食物。

    邵庭阳收拾完残局,倒了杯温水看着顾晏津喝下,感觉他的反应没有刚才那么剧烈了,眼睛闭着像是要休息的模样,才走出去打电话。

    唐遥此刻正在和演员们排练,邵庭阳心急如焚,打了好几遍对方才接通,不等唐遥开口,他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详述了一遍。

    “他不肯看医生,你知道的,他讨厌去医院那种地方。刚才他又吐了一回,我现在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邵庭阳按着太阳穴,压制着焦虑和急躁的心情,“他让我给你打个电话……”

    “我知道了。”唐遥迅速道,“你刚才说他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估计是情绪刺激太大、影响了胃,你先给他喂点热水,等他平静下来了,没什么问题的时候再让他进食。”

    “可是他刚才的表现很严重……”

    “不用带他去看医生,听我的,你强行带他出门他的情况会更严重。”唐遥打断了他的话,“你买明天就回来的车票,回到A市后他的情况会好一些,到时候我们都在,也能照顾着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唐遥一脸莫名,“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邵庭阳问,“我是问为什么他会突然这样,为什么你说回到A市会好一些?”

    “……没有为什么。”唐遥显然不想解释太多,“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但现在这些不重要。你先把他安顿好再说,等下有空的时候我再详细跟你说。”

    邵庭阳回过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顾晏津,他大概已经好多了,但好像还是很怕冷,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时不时地闷出一声咳嗽。

    他收回目光,道:“现在就是有空的时候。”

    从刚才顾晏津让他打给唐遥他就有疑问了,他们结婚几年,邵庭阳从来没看到顾晏津的这一面,但唐遥和顾晏津似乎对这样的情况都很熟悉,甚至顾晏津知道他什么都不了解,还让他打给唐遥。

    很显然,这不是第一次。

    唐遥道:“我跟他认识十四年,难道你觉得我会害他吗?”

    “你是不会,但你会帮他隐瞒,就像现在这样。”邵庭阳不打算就这样让他糊弄过去,“等会儿再和我解释,是不是因为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要等一会儿想出说辞了才能来糊弄我?”

    他一语中的,唐遥很尴尬,一时间不再开口。

    邵庭阳等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想追究你们隐瞒我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你现在就算跟我说他有家族遗传的什么病、哪怕是白癜风我都能接受,我只想知道他的情况。你说不严重,可是他刚才都抖成那样了,这怎么不严重?我刚才吓得脸都麻了你知道吗?”

    “唐遥,你不是医生,我也不是,万一因为你理所当然,导致了不可挽回的事情,你觉得这个结果你能承受吗?换位思考,如果你处在我这样的位置,我还什么都不说地让你放心,你真能放下心吗?”

    过了很久,他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但你可以当他是应激了。”

    “应激?”

    “对,就像猫会应激、狗会应激一样,人也会应激,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胃是情绪器官,这点你应该能懂,有时候压力太大就会得胃病,他也一样。”

    “你是说,他现在情绪不稳定,所以胃部才会受刺激呕吐?”

    “是这样,但不仅是胃的问题,发冷发抖其实都是情绪波动的体现,所以你短时间内不要给他吃东西了,后续还可能会吐,这样频繁下去只会伤害到胃粘膜。最好给他吃点褪黑素或者是安眠药,等他睡一觉就会好了。”

    “他一天都没吃饭了,就这样吃药,不伤胃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短暂的逃避其实不能完全解决掉问题,但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

    话既然说到这儿了,唐遥也是不吐为快。

    “其实你刚才说他回首都,我就大概猜到是什么原因。”他问,“晏津跟他爸妈关系并不好,这你知道吗?”

    邵庭阳嗓子微哑,“……知道,他父母对他要求很高,有些苛刻。”

    “不是有些苛刻,是很刻薄。晏津他爸妈很疼爱他大哥,对他却挑剔刻薄,不闻不问。当时他哥是他妈妈难产生下来的,那会儿他们都以为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所以特别疼第一个小孩儿,但偏偏晏津他大哥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小学都快毕业了还因为数学不及格留堂抄写,当时他父母觉得自己的教育很失败,也有点不甘心吧,正好他妈妈发现自己意外怀上了二胎,夫妻俩讨论了一阵,一致决定开小号重来。”

    显而易见,顾晏津就是那个不幸的“小号”。

    因为上次失败的教训,顾晓钟和闫漪梅对待小儿子的教育上颇为严格,从小就培养他练字弹琴,每周还要上三轮补习班,那会儿顾晏津才上小学,偶尔偷懒不想学琴,顾晓钟就用教鞭抽打他的手指,小孩儿的手指哪经得起这样抽打,但顾晓钟就是这样狠心,哭也没用,直到打到他愿意练琴为止,就这样一直逼迫他初三学业繁重才结束,但上了高中后考试增多,顾晓钟怕这个儿子不成器,每次考试结束后都会和老师打电话沟通顾晏津最近的学习状态。

    累不要紧,但不想学、贪玩就是原罪。

    如果顾晓钟是对兄弟两个一视同仁或许还好些,但那时候顾晓钟已经放弃了大儿子的培养,所以差距就更加明显。顾远辰想出国旅游,但是因为种种原因签证下不来,顾晓钟就找人办了一家三口的签证,快快活活地奔赴欧洲旅游,而那会儿年仅十三岁的顾晏津只能留在家里上补习课,被家里的阿姨盯着吃饭吃到一粒米不剩、监督到写完作业,直到睡前才能接到如同恩赐一般的父母从异国他乡打来的电话。

    旅游回来,顾晓钟会表现得也很珍爱小儿子一样,给他带回旅游的纪念品。但几次过后,顾晏津就意识到了带在身边一起去旅游和待在家里接收旅游的附赠品,这两者是很不同的。

    邵庭阳其实也能隐隐感觉到他家关系不算特别融洽,但他和他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所以也只是疑惑了一下,并没有深究。

    直到现在听到耳里,才明白了什么叫做不是滋味。

    “刚上大学那会儿,顾晏津是我们系知名的怪人,跟他说话他也不理,脾气特别古怪,那会儿我们男生宿舍是六人寝,剩下五个男生没有一个看得惯他的,经常发生很多摩擦。顾晏津也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去吃饭,每次到食堂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

    “我们和他也是到大二的时候才熟悉起来的,熟悉之后,才知道他这人其实很厚道,那会儿早八课我们起不来,全靠他帮我们占座,一排六个最好的位置都是他帮我们占的,有人看不惯他占座,他也不理。”

    “其实上大学的时候,每次他爸妈和他打完电话,他的反应都特别激烈。”唐遥铺垫了很多,才终于说到正题,“我从来没看见过哪家父母和儿子关系僵成这样的,要是顾晏津是个女孩儿,那还能找个理由,因为他爸妈是老思想、重男轻女。可他不是,他是个挺优秀的儿子,但照样不被他爸妈在意,所以才更让人匪夷所思。大学时顾晏津买了一台七十多万的设备,结果毕业搬回家的时候,他爸冲进他的宿舍把机器从五楼扔了下去,还好底下没人经过,不然不知道得闹出多大的事故,但是机器当场被摔了个粉碎,那动静大得整个宿舍楼的人都探出来看了,所有人看着他们父子俩在楼道上吵架,闹到最后老师都听说了,过来劝。”

    “为什么吵架?”

    “还能为什么?觉得拍戏丢人呗,老一辈的思想,觉得影视相关的都是下九流,哪比得上教授教书育人来得体面。”

    唐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听得邵庭阳十分难受。

    他还记得自己决定入行的时候,给顾晏津发短信,破天荒地收到了很多回复,意思是演艺这条路很难走,他也不是科班生,未来可能会遇到很多困难,其中有行业上的困难,但也会有父母家庭方施加的压力。

    他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邵庭阳回忆了很久,才想起自己没心没肺地说了句“不会啊,我和我爸妈说了,他们挺支持的,我姐还让我趁年轻多拍点剧,挣到钱了给她花,没啥压力”。

    发完这句后,他记得顾晏津很久都没回他,直到他忍不住催促时,对方才发了一句很简短的“挺好的”。

    那会儿他还伤心于顾晏津回消息太敷衍,却没想到对于顾晏津来说,确实是找不出其他的话来回答,最后只剩一句“挺好”。

    他闭了闭眼睛,许久后问:“然后呢?”

    “然后?没然后了。老师看劝架也没用,就说再在这儿闹就报警,最后他爸把他的行李箱还有书什么的全都扔在了宿舍门口,留下一片狼藉,最后自己开着车走了。”唐遥耸耸肩,当时那一刻的场景好像现在还历历在目,“他没地方可去,我看他太可怜了,就说你要不收拾东西来我家住一段时间吧?其实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没觉得他会点头的,这人太有距离感了,只允许你欠他的,从来不见他欠你什么,但是可能是真的没有别的路走了,他就给我看了他还有多少钱,我陪他去售票厅问了票,那会儿票价很贵,千块钱一张,他还要赔偿学校的损失,买完单程票后就什么都不剩了。”

    也就是说,这是条不太容易回头的路,唯一回头的方法可能就是他跟他爸认输。

    顾晏津做不到,所以他决定自己去闯荡。

    当时,这两个年轻人车票抵达的地方就是A市。

    唐遥带着他住在自己爸妈家,吃饭住宿没有要他掏一分钱,顾晏津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是去找工作,各种打杂工,也幸亏他在学校成绩很优异,老师们都知道他家庭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也都愿意帮他拉一拉人脉。干电影这行缺什么都不能缺人脉,顾晏津就是靠着这艘顺风船开始慢慢起家,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摄影师助理一步一步爬到总导演的位置。

    后来梁映因为结婚的事和家里人闹翻脸,小情侣无处可去,顾晏津此时在A市也只是刚站稳脚跟,但还是把这两个人接了过来,像当年的唐遥帮助他一样,梁映和赵尔欣在他家住了大半年,吃住水电煤气费没要这小两口掏一分钱,甚至每个月还会给赵尔欣一千块的买菜钱。

    那会儿这俩人没什么能还他的,都太穷了,梁映在外面到处打三份工挣钱,不想再让女朋友跟着他过这样吃苦的日子。赵尔欣找了份短工兼职,每天晚上和次日早上做好三菜一汤再走,等到周末的时候,梁映休息了,就是他来负责三人的伙食。

    顾晏津胃不好、吃饭不规律,也是那时候赵尔欣发觉的。

    后来条件好了,梁映带着老婆搬了出去,没给顾晏津结这段时间的房租,那太客气了,所以梁映只是请他狠狠搓了一顿日料。此后十几年,风雨同舟,他们一直都拧在同一根绳上。

    后来,又多了一个邵庭阳。

    “你跟他求婚的时候,他很纠结,我问他为什么纠结,他说他如果结婚就不打算分开,但也是因为害怕将来会分开,所以不想结婚。我相信他这句话说的是真的。”唐遥顿了顿,终于道,“你可能不知道,其实顾晏津很在意他在你心里的形象……”

    因为担心失去,所以举止踌躇,步履维艰。

    邵庭阳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脑子很乱,只能胡乱点头,“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唐遥苦笑了一声,“他爸对他要求太严格,希望他事事做到完美,我一直希望他能不要那么苛待自己,但是……他以为逃开了他爸的掌控,可还是受他的影响。顾晏津希望在你面前是完美的,除去工作以外,他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属于你的完美作品,一个捧在玻璃高架上的美学花瓶,一旦你不爱他,那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你什么都不是,这对于一个一直在寻求认同、骄傲的人来说是莫大的打击。而顾晏津上一次承受的打击是他的父母并不爱他。

    连并不是真心爱他都不算,而是真正的一点都不爱。

    他痛苦了很多很多年才能接受这个事实,或许也是有了经验,和邵庭阳有关的这个事实,他可能不需要再花那么久去接受了。

    ·

    顾晏津意识昏昏沉沉的,虽然感知不到具体的时间,但是也发觉邵庭阳这通电话打了很久很久。

    挂断电话后,邵庭阳换了一盆新的热水继续给他擦脸。水很热,顾晏津被烫得有些受不了,一直在抗拒,邵庭阳就加了点冷水,调到他能接受的温度给他擦脸、擦手、擦拭脖颈。

    动作很轻柔。

    顾晏津感觉身体好一些了,也有些热,就坐了起来。

    “我要洗澡。”他声音很低,也有些哑。

    “你现在还不能洗,你要是不舒服,我给你擦擦,好吗?”

    顾晏津重复了一遍,“我要洗澡。”

    邵庭阳没有答应他,但也知道他有点在意刚吐过,就去接了一杯纯净水给他,顾晏津知情识趣地漱了口,没有再闹。

    看他精神好了一些,邵庭阳才抬眼看他脸上的伤口,指尖轻轻碰了碰,怕他疼,又很快收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问完,他又补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你要是不想说,也没有关系,我只是问一问。”

    顾晏津沉默了片刻。

    “我爸砸的,”他指着其中一道划伤,又指了指脸颊的一块肿痛的地方,“我哥打的。”

    他精神是真的好了很多,才愿意和邵庭阳说这些,眼底才浮现出一丝熟悉的嘲弄和淡漠。

    但是话音落下,邵庭阳却变了脸色,露出那种和大妈听到时一模一样、想说些什么又强忍下去的表情。握着他的手也紧了紧,抓得他很痛。

    大妈安慰他的时候,顾晏津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当邵庭阳也如此的时候,他心里却觉得宽慰,一种同仇敌忾的宽慰。

    但也有一种很丢脸的自卑。

    于是他没有再提自己的悲惨,而是和邵庭阳描述了一遍今天中午发生的一切,告诉他自己是怎么回怼过去的,那场面真是叫人大快人心,他爸和他哥的脸色有多难看,简直是到了怒不可遏、怒发冲冠的地步。

    他兴致勃勃地诉说着、描绘着自己的杰作,如何以一当百、舌战群儒。最擅长调动画面情感的导演讲起故事来仿佛也自带节奏和钩子,可是邵庭阳的脸色却没有好转、而是用一种他看不太懂的目光望着他,于是顾晏津极尽嘲讽、刻薄,想把那副场面描述的惟妙惟肖,但是邵庭阳却始终不执一词。

    顾晏津觉得十分没趣。

    可是当他越来越低、几近沉默时,邵庭阳轻轻抚上他的侧脸,顾晏津低下头时,才看到他指腹上沾染的水痕。

    啊,原来我哭了啊,原来是这样。他想。

    怪不得邵庭阳没有高兴、没有觉得解气,反而露出了那种表情。

    第32章 第 32 章 提到这些时,顾晏津语气……

    顾晏津觉得有点丢脸, 就好像得意洋洋地跟别人吹嘘自己以一打五的战绩,却被发现脱了衣服身上被揍得青肿,那种尴尬是很迅猛的,让人不愿意直视、也不想承认。

    邵庭阳知道他很要强, 尤其在乎自尊, 所以收回手什么都没说, 两人面对面短暂沉默了片刻, 都绕开了刚才的话题。

    擦完手, 邵庭阳又用水银温度计给他测了体温。顾晏津侧身躺在被窝上, 看着很虚弱的样子,却一点都不安分, 量了两次拿出来都不准, 最后只能消了毒让他含在嘴里。

    其实现在测温度大多用体温qiang了, 那玩意方便,也快,医院已经很普及了, 但邵庭阳还是保留着老一辈人的习惯,认为水银测量最准, 所以宁愿自己麻烦一些。

    到时间拿出来一看,有点低烧。

    邵庭阳问了朋友要不要吃药, 对方说低烧不算大事,可能是北风吹着凉了,但情绪刺激到呕吐痉挛的话, 最好观察一段时间,主要是抑郁和焦虑情绪也可能引起长期性低烧。

    这话听得邵庭阳一紧,不断回想顾晏津平时的状态,问:“他平时工作很积极, 没事就喜欢刷手机和朋友聊天,我看着都挺好的,精神也不错,就是作息和吃饭有点不规律,不怎么爱出门,这种算抑郁吗?”

    “这个比较复杂,有时候可能就是有点焦虑情绪啥的。”朋友解释,“焦虑或者抑郁情绪都是正常人会有的,也不一定他就一定是抑郁,干你们这行的,有点这方面的小毛病都很正常。你可以先观察着,要是还不放心,就去医院看看。”

    邵庭阳听了安心一些,朋友又说,刚吐过肠胃很脆弱,这会儿吃药会产生刺激,可以过段时间随饭服用,饮食方面也要清淡。

    他说了挺多的,还都是发在微信上的,方便随时翻看。邵庭阳挺感谢他,毕竟朋友大晚上的还在坐急诊,能抽出这么几分钟说这些已经很仗义了,那些客套话也不用多说,都忙着,邵庭阳只道有空了请他和嫂子一起吃饭。

    等回完信息,邵庭阳看了眼时间,先定了两张明天下午回A市的机票,要是走不成,之后再改时间也是一样的。但他觉得唐遥有句话说得很对,就是早点带顾晏津离开首都。

    结婚五年,他俩回这边的次数屈指可数,邵庭阳其实也不太在意顾晏津爸妈是什么看法,但两方的关系也确实是很僵。

    顾家的这两个儿子一个出钱一个出力,顾晏津一年到头也没回几次,家里都是大哥照应着,夫妻俩也确实为老人家付出了不少,平时有个小灾小病的都是他们在处理,所以有些事邵庭阳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娃家庭端不平一碗水,很经典的道理,他们家也端不平,有时候给他姐多一点,有时候给他多一点,总体大差不差,这都很正常。

    但像顾家这样的,就很不正常了。

    邵庭阳订完票,回头看顾晏津缩在被子里好像睡着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顾晏津闭着眼、半张脸都埋在白色的被子底下,睫毛下是被灯光投射出的阴影,长长的一片。

    邵庭阳把主灯都关掉,只留下起夜用的小暖灯,刚关完他一低头,却发现顾晏津睁开了眼睛,正盯着他看。

    那目光有一点忧伤,看得他有点心疼,弯下腰摸他的侧脸,轻轻拨弄着顾晏津耳边的碎发,他的头发大概很久没有修剪了,有一些长,发尾已经盖到了耳廓。

    “怎么不睡了?”他轻声问,“是不是哪里难受?”

    顾晏津没有说话。

    好在邵庭阳早已经习惯,想要从顾晏津这里听到实话是很难的,尤其是顾晏津并不是一个很坦诚的人。

    好在现在他学会了主动问。

    “是不是饿了?”

    大中午跑出来,好好一顿饭不欢而散,应该没怎么吃吧,大妈说面包也没吃多少,就算吃进去了一点东西,刚才也吐完了。

    顾晏津摇头,问:“你吃了吗?”

    邵庭阳也没吃晚饭,中午为了减肥只吃了一碟子沙拉,拌菜的沙拉酱都是选的减脂的。但他不是很饿,有一桩心事沉甸甸的压在胸口上,让他想起来就觉得不痛快。

    顾晏津拿过手机看了下时间,一天折腾下来,现在时间却还算早,刚快到十点。

    半天没打开的手机涌出来很多新消息,但他好像都兴致缺缺,好像只是为了看时间,看完后就放了回去,什么都没说。

    邵庭阳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能这样面面相觑干瞪着发呆,大概过了十几秒,他才隐隐感觉到顾晏津想问什么。

    “我今晚不走。”他说。

    说这句话时,邵庭阳其实并没有那么确定,甚至说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自嘲、觉得是自作多情。但是话音落下看到顾晏津抬起的目光,他就知道自己是对的,庆幸之余又隐秘地松了口气。

    原来顾晏津市真的担心他等下会走,所以才会去看手机时间吧。

    他想。

    因为看到时间很晚,所以放心了一点。

    顾晏津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问:“明天呢?”

    “明天我走,你也跟着我走。”

    邵庭阳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心贴在一起,但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温度。邵庭阳的更暖,暖得像是要出汗,顾晏津的明明在被窝里放了很久,却像是被风吹凉的玉。

    他紧握住他宽大温暖的手指,像是得到了一丝来之不易的慰藉。

    顾晏津垂下眼,过了一阵,说:“你在这里睡,可以吗?”

    他的语气是软弱的,却让人不能拒绝。

    邵庭阳轻轻嗯了一声,半抱住他。顾晏津好像真需要这份拥抱,邵庭阳的手刚揽住他的肩,他就像汲取火堆温暖的夜路旅人一样靠了过来,不是很紧、但依偎在他怀里时是之前生病都很少袒露的脆弱的姿态。

    这一个拥抱比什么药都好用,顾晏津看着没那么病恹恹的,还恢复了胃口,主动说:“我有点饿,但可能吃不下太多。”

    “你想吃太多我也不会同意的,你现在的胃很脆弱,要吃一些,但不能吃太多。”邵庭阳松开他,但手还是握在一起的,询问,“还是点粥,好吗?或者给你点汤饭?”

    顾晏津摇头,“不想喝粥。”

    邵庭阳便点了一份评分高、卫生做得很不错的汤饭,想到顾晏津现在吃不下多少,但回头睡一觉,可能半夜又会被饿醒,顺便带了一些其他的杂七杂八的小食。

    果然,顾晏津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邵庭阳把剩下的半份扒拉着吃了。

    说来也是,顾晏津吃不下,他也跟着难受得吃不下,顾晏津状态好一点点,他心里也跟着宽松了一些。

    好像他就特别见不得顾晏津落魄,如果他能斗志昂扬、快快乐乐地过每一天,那么邵庭阳怎样都是情愿的。

    可惜他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这个道理。

    简单洗漱过后,邵庭阳换了身衣服躺下。顾晏津已经快睡着了,但听到声音后还是转了过来,和他靠在一起,像他们婚姻关系还存续的时候,两人紧紧地挨着,像拼在一起的两块拼图,镶嵌得完整完美。

    让人安心。

    “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邵庭阳轻轻抚过他的脸,“等你好些了我们就走。”

    顾晏津嗯了一声。

    邵庭阳便在他鬓角间落下一个吻,像是安慰,也像是奖励。

    这一夜谁的心都不安宁,顾晏津只要一闭上眼他就忍不住想起中午发生的事情,以及以前那些强行被他忽略、压下去的情绪。

    顾晏津抓着邵庭阳睡衣衣襟,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对方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不安,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本以为这晚会失眠,但邵庭阳像是一剂很管用的抚慰剂,他的心安定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顾晏津睡着后,邵庭阳的掌心依旧轻轻拍着他的背,只在手臂酸麻时换一换姿势。

    他就这样轻轻拍了很久。

    ·

    第二天一大早,邵庭阳赶在闹钟响之前就起了床,顾晏津还在睡着,只是眉间微微拧着,看上去还是有点睡不安稳。

    邵庭阳担心他醒来后发现自己不在会多想,就留了张字条,说出去买些东西,有事打电话。写完看了一会儿,又亲亲他的脸。

    在走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一大早,熊雪艳打开门看到外面站着的是小叔子对象时,表情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又变得讷讷的。

    她这副内敛胆怯的表情之前总是让邵庭阳有种怀疑自己是不是欺负了她的愧疚和同情,还有种怪尴尬的不自在,但在经历过昨晚之后,这种情绪就全然消失了。

    “小邵你怎么来了?”

    熊雪艳对他的态度要比顾晏津好一些,但看得出还是有些对异性的拘谨,还是面对一个光鲜亮丽的明星时下意识的拘谨。

    邵庭阳扫了屋内一眼,察觉到他的动作,熊雪艳也有些紧张,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顾晏津的事而来,想缓和下气氛。

    “阿姨刚刚在做早餐,你要是没吃的话,一起吧?”她补充道,“要是、要是小叔子也没吃的话,我打包一些……”

    邵庭阳没理睬她,大步一迈直接跨进门去。

    此时时间尚早,但顾家一家子都是要上班的,已经早早起来洗漱了,顾晓钟正在茶几边看报纸,等着阿姨把早餐端出来;闫漪梅正在给小冬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哄,顾远辰是家里上班最早的,他又不习惯早餐吃太饱,所以阿姨先给他一个人弄了一份早点,好让他早些出去、免得赶上早高峰。

    邵庭阳一进来,这几个人都先是一愣,闫漪梅表情露出点不自然,顾远辰看了一眼后就放下了手里的鸡蛋饼,而作为一家之主的顾晓钟反应过来后,只冷哼了一声。

    看到他们这副表情,邵庭阳足以想象昨天闹得是有多凶。

    但他今天来也不是为了维护顾家父子关系的,故而脸色也不算和气。

    邵庭阳转身直接进顾晏津房间收拾东西,但拧了两下把手,门上锁了,没推开。

    闫漪梅十分尴尬,赶紧从房间里找出钥匙,一边开锁一边解释:“家里有小孩儿,怕闯进去再给他的东西弄乱了,我就锁起来了,本来想着收拾一下的……”

    邵庭阳冷冷道:“小冬也这么大了,这点礼貌规矩都没人教吗?”

    听见这仿佛吃qiang子一样的语气,闫漪梅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装听不见。

    门打开,邵庭阳进去后先扫了一眼,房间里有些乱,箱子摆在空地方上,邵庭阳过去打开,里面就只是一些衣服和证件。

    邵庭阳把房间里原本的东西都收走,基本上能用的都塞进去,最重要的是证件,其他带不走或者没什么用的就扔了,能长久地留在这间房里的就说明也没那么重要。

    从进房间到出来也就过了五分钟左右,邵庭阳拎着沉重的行李箱从里面走出来,其他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似若无其事,但实际上余光就没离开过那间房。

    邵庭阳在客厅里站定,并没有就此罢休。他点了点手机,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大概十几秒后,他才重新抬起目光。

    “王阿姨,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再来上工了。”他用一种很冷淡但细听又残忍的声音道,“你在我们家好歹做了这么些年,我也已经跟你的家政公司沟通过了,给你转了另外一家继续做家政,我个人给你补发三个月的工资,社保照样交,交到年底。”

    话音落下,几个人神色表情各异,闫漪梅直接站起身来,一脸的惊讶。

    王阿姨是知道这家是小儿子和他老公给自己发工资,但这到底是家里人吵架,波及到了她,她也聪明地没有先发声,手上拿着抹布也不动,先看着其他人的反应。

    “庭阳,你这是什么意思?”闫漪梅皱着眉道,“怎么,你是要给他出气,所以拿这个要挟我们是吗?”

    “要挟?要挟是抓着短处要你们答应我的要求,但我没有要求,钱是我和晏津出的,为什么我不能收回?”邵庭阳反问,“妈,我看您身体蛮好的,做饭做菜这种事都照应不来吗?我妈跟您同一个年纪,买菜都是她自己去的,您多久没去过菜市场了?这些活都是阿姨在干吧?您身边的老太太有过得这么舒心的吗?”

    不等对方回答,邵庭阳又道:“更何况,哪家正常的家庭一个月要用到五十万的开销,您和爸两个人加起来年薪也有三四十万了,大哥工资低一些,但也有一万多,又没有房贷车贷的开销,要用得到这么多钱吗?我上来之前看了下车库,哥开的还是百来万的好车,妈,哥也是在事业单位上班的,你们这么大张旗鼓的、也不怕别人去举报你们作风不正吗?”

    闫漪梅还没来得及开口,顾晓钟就把报纸往旁边一拍,冷冷道:“你不用说这些话,我也不屑用你们的钱。漪梅,你去抽屉里把卡拿给他。”

    那张卡里攒了大几百万,基本上都是顾晏津这几年打过来的钱,除了日常用费和顾远辰想换辆新车外,基本上都给存着。

    闫漪梅闻言,连怨带怒地扫了他一眼,又讪讪地和邵庭阳解释:“家里养了两个孩子,有时候花得多了些,但也不是每个月都用完的,剩下的钱我们都替你们存着……”

    邵庭阳知道他们花钱大手大脚,他之前就听顾晏津提到过,光是小冬的补习班费用都快上万了,家里人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好的。

    他倒不觉得顾晓钟闫漪梅提出过继是真盯着顾晏津的财产,说到底也是养到这么大的孩子,没必要那么算计。但这个馊主意让顾晏津不痛快,也让他不痛快了,那么邵庭阳就得给他们找点麻烦,找点事情做。

    “既然是给我们存着的,那就拿来吧。”邵庭阳直接道,“您放心,我们倒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出,大哥出力,我们就出钱,但这钱也不能乱花,就按首都的消费标准,一个月两万,我想应该够爸妈花的。挣钱不容易你们也都是知道的,现在经济形势不好,爸妈过得舒服轻松是应该的,但也得为晏津考虑是不是?”

    “做我们这行的不都是吃青春饭,上次去医院体检,还查出来他有点腰肌劳损,晏津才三十出头,难道过十年还这么拍戏么?妈,您也不能厚此薄彼啊,不能总疼大哥一个人,也该为晏津好好想想。”

    这家人偏心是隐隐的,邵庭阳知道了,但他就是要这样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反而堵得他们反驳的话说不出口。

    没法反驳。因为是事实。

    “妈。”此时,顾远辰也开了口,“卡给他们吧,这钱本来就是晏津的。”

    闫漪梅梗了梗,也拗不过这两人,只得回房间去拿了。

    趁着她走的空挡,顾远辰说:“你和晏津,还好吧?昨天他说了好一些话。”

    “我们挺好的,晏津说的话不少,不知道大哥说的哪一句?”

    见他不接招,顾远辰也直接说:“你俩要是离婚了,或者打算离,也该跟两家人商量商量。当时结个婚闹得沸沸扬扬的,现在分开了,总得给家里人一个交代。”

    “沸沸扬扬?我爸妈对我结婚的事没什么意见,不知道是哪里沸沸扬扬的?”邵庭阳冷淡道,“大哥,不是我说你,你年纪大了,怎么脾气也跟着涨了?晏津好歹是你的亲弟弟,我们俩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怎么结婚这么多年了又来劝分?你们要是看不惯我和晏津,那以后不来往就是了,没必要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这番话说得刺耳但又高明,七年过去了,邵庭阳跟在嘴毒心硬的顾晏津身边早就把这套阴阳的本事学得差不离了,只是他的教养让他不这样针对别人罢了。

    顾远辰要问,那他就反问,但反问的不是顾远辰殴打亲弟弟的事,而是顾远辰插手他俩婚姻挑拨离间的事。尽管长耳朵了的都知道他问的是前者,但这话说得滑不遛手,没发回答,回答就是承认。

    顾晓钟一直听着,但从拿卡之后他就再没开过口。老头快七十了,脾气虽然还是硬,但也知道要脸面,在邵庭阳和邵家面前是不肯落下风的,自然就不会像昨天对亲儿子动手那样对邵庭阳责骂。

    要数这一家人,顾远辰虽然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是个安逸享乐的废物,但已经算是家里最明事理的人了,一看到邵庭阳进来那个架势,他就知道是来算账的。

    “我先动手、还打得那么重是我的不对,我认。”他痛快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话事后说起来很没道理,但我还是得说一句,过继这事爸妈一直提,晏津不愿意也很正常,但他说的话太过分,怎么骂我都行,但说雪艳不可以,她是无辜的,也不应该被这样指着鼻子说。”

    “骂你可以,骂你老婆不行,这句话你对我说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我会把这句话还给你。”邵庭阳冷冷道,“你老婆生产的时候两个月嫂换班伺候他,是我们出的钱,晏津不欠你们夫妻什么,也不欠爸妈什么,但你们欠不欠他的自己心里也应该有点数。”

    话音落下,邵庭阳接过闫漪梅递出的卡,也不说什么客套话,转身离开了顾家。

    走出的那一刻,他自己都震惊于自己的冷静,昨天听到顾晏津复述场景时,他恼火得恨不得自己也在现场,在顾远辰动手的时候把那个家也摔打砸烂了、谁都别想好过。

    然而事实是他压抑住了心中的怒火,没动手,抓住顾晓钟夫妻俩最好面子,丢不了这个人、狠狠地奚落了他们一顿。

    打蛇得打七寸。

    直到此时此刻,邵庭阳终于意识到为什么顾晏津的脾气总是带着刺的、让人气恼。大概是因为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只能修炼出一身的刺,否则怎么保护得了自己?

    情绪落下来后,邵庭阳升起一阵浓浓的无力,又是愤怒于这家人的态度,又是心疼顾晏津过去的这些年,因为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只能阿Q精神地安慰自己起码现在不会受制于人,起码现在是自由的。

    但内心深处又深切地明白,还是不一样的。就像一根嵌进骨肉里无法再取出来的子弹,不用你刻意记起,再每一个阴湿的风雨天,疼痛会比脑海中的记忆先一步到来。

    邵庭阳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回酒店,开房门前,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好状态后才重新推门进去。

    顾晏津已经醒了,拉开窗帘呆呆地坐在飘窗上看远处的风景,听到声音时还以为是客房服务,头也不回地说:“卧室不用打扫,等退房了再来吧。”

    “哪有这么早的客房服务?”

    邵庭阳的声音一响起,顾晏津就回过头去,原本浅淡的表情露出一点笑意。话还没说出口,目光落在邵庭阳身边那个熟悉的行李箱上,又瞬间安静了下来。

    “给你带了两个烧饼。”邵庭阳摘掉口罩,随意地把行李箱放下,把带的早饭递给他,“要是嫌干,就掰开来泡在豆浆里,接着,我去找个碗来。”

    “你当泡馍呀?”

    虽是这么说,但顾晏津还是接了过来,并且非常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在两个烧饼上都咬了一口,是鲜肉馅的,略咸、不腻。

    邵庭阳去找了两个碗倒豆浆,两人在小桌边坐下,顾晏津拿着自己的烧饼吃了两口,目光又落在不远处的行李箱上。

    “你去过我家了?”他不经意地问。

    邵庭阳嗯了一声,没有说太多和自己相关的,只说自己把王阿姨辞退了的事,还说把他之前转过去的那笔钱要了回来,虽然不是原数目,但也算是个警告吧。

    顾晏津看了眼那张卡,转开了视线,淡淡地说:“我要这些钱有什么用。”

    “起码别让自己的钱花在让自己不舒服的人身上,那不是更不舒服了。”

    顾晏津沉默片刻,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但心口仍旧堵塞难开。

    邵庭阳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但久痛不如阵痛,还是一口气说完的比较好。

    他把缩减生活费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顾晏津这次倒是没什么反应。

    其实他昨晚就想这么干了,只是没有心情,身体又不舒服,所以一时没顾得上。邵庭阳报的数字和他想象的也差不多,把生活费卡到两万的数值,显然按照以前的生活习惯他们是过不下去的,要么就是顾晓钟和闫漪梅拿自己的钱补贴大儿子一家,要么就是节省开支。

    不管是哪一种,只要让他们不痛快,那顾晏津就痛快了。

    但这痛快应该昨天中午时就割他们一刀,或许那样就不会蔓延到现在。

    邵庭阳默默听着,也没有开口。

    前几年在望京买房时,熊雪艳就悄悄联系过他,抱怨新房子地段交通不太好、上班不方便,问他能不能添点钱换套更好,毕竟过年顾晏津他们也是要回来住的,自己家嘛,自然是住得越舒服越好。

    那阵子邵庭阳也刚通过综艺翻红,但挣的钱也不算多,他自己父母家的房子都没有换,自然不可能给伴侣的大哥大嫂莫名其妙地贴补个几百万进去。更何况买房的预算是顾晏津自己定的,他说老两口都是教职工,房子买那么贵干什么,够住就行了,他总不好背着顾晏津干这事。

    邵庭阳就委婉回绝了几句,又说房子地段虽然有点旧,但好好装修住着也没什么区别,熊雪艳也只好点头答应,从他这儿拿了五十万的装修补贴后走了,这件事也就没了下文。

    房子装好那年,正好他和顾晏津是回邵家过年,邵庭阳就在顾家的家庭群里发了个拜年红包,熊雪艳抢完红包后也没什么动静,直到过完年都快上班了,邵庭阳才收到她发的一句新年快乐的消息。

    这件事邵庭阳一直瞒着顾晏津没让他知道,主要是他一直觉得,挣了钱补贴下家里人也没什么,结了婚,他们家和顾家都是一家的。

    过年的时候他给他爸妈的卡存了五十万进去,还给他姐封了好几万的红包,顾晏津也不用说,跟他包了一样的数目。之前邵庭阳扑街的时候顾晏津会封得多一些,想让他在亲戚爸妈面前有面些,所以名义上都是说两个人一起给的。后来邵庭阳工作有了起色,顾晏津就跟他给一样的数目,还说要给邵庭兰换辆车,但因为邵庭兰是教师,买太好的在学校里影响不好才作罢。这些邵庭阳都知道,也都记在心里。

    顾晏津对他的家人好,邵庭阳自然也想多照顾他的亲人一些。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当时顾晏津和家里人关系闹得很僵,邵庭阳想,钱本来挣了就是要花的,花在顾晏津亲人身上也没什么,说不定平时还能帮他们说说话,缓解下顾晏津和父亲之间紧张的关系。

    但现在,邵庭阳不会再有这种幼稚的想法了。他不知道是因为有了小家所以就不那么重视大家的成员,还是单纯的顾远辰本来就不在意这个弟弟,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而其他人竟然也都默认。

    他想了想,但也想象不出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家的场景,一来林淑云女士不在意这些,也就不会提出这种荒诞的要求,二来就是他和他姐发生了天大的争执,邵庭阳再生气再发火,也只会摔盘子,不会对自己亲近的人动手。

    以己度人,他就更觉得可悲了。

    “要是能立份遗嘱,我死后所有财产都交给你打理,不给他们留一分钱就好了。”顾晏津忽然说,“结婚的时候我还特意咨询了律师,他说就算有遗嘱,也要给法定继承人保留相应的份额。”

    律师说,如果遗嘱中剥夺了丧失劳动能力的法定继承人的份额,那么遗嘱就算无效,这也算是一种人道主义上的考虑。

    但对于顾晏津来说,这却是很不人道主义的。毕竟他和邵庭阳解除伴侣关系后,从法律上讲,顾晓钟闫漪梅就成了他遗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提到这些时,顾晏津语气很淡,但就是听得人很不是滋味。

    “你留给我有什么用?”邵庭阳垂下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掰着手里的烧饼,“我不需要这些。”

    顾晏津听得一默。

    是啊,邵庭阳不需要这些。

    他唯一还算是拥有的东西,可是对方也有,他不需要。

    顾晏津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些伤心的,但想到对方比他更幸运,他缺少的邵庭阳却拥有,他拥有的邵庭阳拥有更多。

    邵庭阳说完一抬头,看见他神色灰灰的,心里也不好受。

    他想要的不是这些,是另外的东西,但这时候他说不出口,也不是时机。

    邵庭阳只能握住他的手,用掌心的温度安慰他。顾晏津大概感觉到了,双手回握过去,大拇指指腹轻轻刮着他的手背。

    握了好久好久,才分开。

    第33章 第 33 章 祝你早日康复。

    此时此刻, 顾家气氛很是沉重。

    沈庭阳闹了这么一场,痛痛快快地走了,留下一片沉默。

    顾远辰是这里面心最大的,天塌下来只要没塌在他头顶那都不算什么事, 吃完早餐后擦擦嘴就拿着包去上班了。

    小满一直哭闹个不停, 熊雪艳没有办法, 只能跟单位请了个假待在家里照顾孩子。好不容易小儿子消停了一会儿, 熊雪艳又要准备换衣服送小冬去上学。

    等大儿子和儿媳一走, 闫漪梅才过去收拾餐桌, 收拾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早说了晏津那个脾气, 你把老大的孩子给他, 他绝对不肯的。现在好了, 好事没做成反而结了仇,闹得这么难看你满意了?”

    “这是我的问题吗?”顾晓钟抬眼从老花镜下看她,沉声道, “我一开始就说不要让他去念那个什么导演专业,把自己的心都念野了, 你也不听听他说的什么话?出去挣了几年钱,心都掉钱眼里了, 你说说这一前一后不就是故意的吗?不就是想拿这个拿捏我吗?我还没死呢就想当家了,叫你儿子搞清楚,我是他老子、不是他是我老子!!”

    “哎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念都念了,我看他现在做得也不错,你非跟他对着来做什么呢?”闫漪梅也烦了,把手里两个碗叠起来哐当地放下, “我说你都这把年纪了,早几年就该退休了,学校一喊你,你就巴巴地返聘了,我也没看你这么热爱上班啊?就为了你那点面子,要堵别人的嘴,现在兄弟俩闹得这么难看,你说怎么办吧?”

    “我的面子?”顾晓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你怎么不和你同事说你好儿子找了个男对象呢?我说人家怎么和我打电话时说他三十好几了怎么还单身、还说要给他介绍呢,这事你怎么不和你单位的人说?哦,这会儿又可以不要脸了?不就是为那点钱吗?我看你也是掉钱眼里了!!”

    最后几个字他是咬着牙缝说出来的。

    “我为那点钱?你怎么不想想小冬和小满俩孩子?我都一把年纪了,我还要这个钱做什么,我又不是没有工资拿。我这钱是为我自己留的吗?这些年我用他什么了?”

    闫漪梅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喊冤枉,“你也不想想那个姓邵的之前是个什么身份,还没毕业就勾上了晏津,之前家庭也算不上有钱吧,老家又是二三线小城市的,结果一跟你儿子结婚,出手都是大几十万几十万,眼睛都不眨一下,这钱从哪儿来的?他那些什么影视剧的资源都是谁给的?你也不替你儿子想想,要是回头离了婚,晏津得被他吃掉多少家产啊?他今天来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可是钱放在我这儿,就算他去找律师告我也是拿不走的,还有这套房子和之前的老房子,将来不都是他们兄弟俩的?”

    “要是离了,那是他活该!我看就是在大学沾染的臭脾气,学那些不着四六的人搞什么同性恋,自以为时髦得很!”顾晓钟点点她、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就是你,当初我说不让他念艺术生,你非替他说话,要不然他在我手底下读研,我亲自盯着,他怎么可能养出这些坏毛病!!”

    “……这事怎么又赖上我了?”闫漪梅百口莫辩,“那好歹也是我怀胎十月剩下的儿子,我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你打死吧?他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我要一个活的儿子,不要一个死的听话的!”

    她心里也有气,故意呛声,“我不像你,不服老,一把年纪了还要摆自己一家之主的威风,逼得两个儿子一个没出息、这么大了还留在我们身边啃老,另一个宁愿去认一个没血缘关系的人当爸都不愿回家!!”

    顾晓钟啪地把报纸摔在桌上,瞪着眼睛含怒看她:“你再说一遍!”

    闫漪梅不敢开口重复,但心里也不高兴,啪地摔下抹布后就回屋收拾东西了。

    他们俩都是九点四十的课,这会儿还早,以往家里人走光后她闲得没事就会去逗逗小满,或者是和保姆说说话,今天家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闫漪梅心里许多苦也说不出,索性回屋去和姐姐打电话了。

    好好一顿早饭,闹得是一片狼藉。

    ·

    另一边,邵庭阳准点带着顾晏津上了飞机,他这会儿的情绪和气色都已经好了许多,看上去和平时无差了,只是还是有些低烧。

    邵庭阳就跟空姐要了两条毯子。

    经纪人知道他这趟行程太突然,但是又不能不让他去,只能在事后打了个电话盘问详情,好在这一路邵庭阳都很低调,外出时基本上都带了口罩,估计没人发觉。

    落地后是小天开车过来接送的,车窗上照惯例贴了防偷窥膜,回去的时候还绕了段路,怕有狗仔跟着。

    小天看见这两人凑在一块还挺高兴,路上说了好一些话,难得地把顾晏津逗出了一点笑容,还奚落了邵庭阳两句。

    除此之外,还提到了综艺。

    昨晚刚播出,《幕后大师》就上了不少热搜,一时间热度沸沸扬扬的,虽然大部分热搜是买来宣传的,但也引起了不少真路人的讨论,也算是开了个好头。

    因为敬业和犀利,顾晏津还陆陆续续上了好几个热搜,各个平台都是他的二创剪辑,小番薯上关于他的讨论简直是爆了,有的看不惯他高调的作风,有人却觉得他是为数不多的真性情,也有人觉得他是在立人设,又说他说话太直白难听。

    总之,现在平台上基本都是分析他性格和行为动机的,还有营销号剪辑成了整顿小组摸鱼同事的爽文,也不知道背后有没有推手,但反正水势很深,谁都想来蹭一波热度,俨然成了新一轮的流量密码。

    当然,小天也只挑好听的说,其他都一笔带过。

    现在还没播到顾晏津和邵庭阳在节目里正式会面,平台方看过后面的样片,正是因为知道实情所以不想在他们俩上面过多宣传,以免遭到反噬,但舆论就是他们想控制的时候控制不住,不想控制的时候又偃旗息鼓,现在网上都知道这两人时隔五年终于要在荧幕上相见了,纷纷表示期待。

    然而只有切身看到和体会的人才能感觉到这份被期待的痛苦。

    等正式播出时,也不知道会被骂成啥样,趁现在风评还算好,先挑点好的看吧。

    小天自娱自乐地对自己说。

    汽车低调地驶进小区,邵庭阳把行李箱搬了下来送顾晏津上去,小天就很识时务地在楼下等着,给他俩望风。

    A市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雨,好几天没回家,家里总闷着一股味道。

    邵庭阳把门窗都打开通风,整理完顾晏津的东西,又去开冰箱。

    家政阿姨采买了新鲜的蔬菜和肉,还冻了一些海鲜,冰箱塞得满满当当的。邵庭阳从里面挑了几样出来,简单的洗洗弄弄,给顾晏津弄了几样家常菜。

    干他们这行的,外卖都吃得不能再习惯了,吃得多了难免觉得厌烦,总想要弄些家常的菜色,起码有烟火气。

    邵庭阳做得稍微多了一点,怕他之后没胃口,夜里想吃夜宵不想开火,到时候又偷懒去吃泡面,就专门按一人份的量保存起来,这样到时候微波一下就能吃了。

    两人一起吃了一顿晚饭,眼看天色晚了下来,邵庭阳也该走了。

    顾晏津也知道昨天晚上才是特殊情况,他们现在关系或许情感上可以说不清不楚,但说白了就是离异夫妻。

    他没开口,也知道留不下邵庭阳。

    昨天顾晏津给他打电话时,他手里头并非没有在忙的工作,杂志封面拍摄还剩下一点内容没有收尾,好在这家杂志的主编和他是老熟人了,听说他家里出了事,二话不说就让他提前走了,说下午拍的内容紧一紧也是够用的。

    但人家好心不能当做理所当然,邵庭阳和他们商量了,明天给他们杂志补一个十分钟左右的采访,也算是弥补了损失。

    这件事他没和顾晏津说,但顾晏津好歹也在这行浸泡多年,多少是猜得出来的。

    杂志社主编的人情或许可以简单平衡着还清,但情理上的又要怎么还呢?

    或许,这恰恰是最不能还的,还了就是真的两清了。

    邵庭阳虽然没回来住,但给他打电话的频率却高了起来,周一下午有空的时候还过来看了看他,给他量了体温。

    一语成箴一般,顾晏津的低烧一直没有好,总是断断续续的,邵庭阳担心他不喝药,就开着视频监督他,忙的时候也要顾晏津拍个视频发给他,但吃药也不见有起色。

    顾晏津自己却很不以为意,换季了,小感冒很正常的,前段时间他太忙了,维生素总是丢三落四地吃,这会儿被感冒击倒也很正常,但也不至于要到医院看病的地步。

    在下期录制开始之前,顾晏津接到了一通蒋明打来的电话,告诉他自己要退赛了。

    “对不起,顾导。”电话那头蒋明的声音带着一分苦涩,“医生说我的脚伤有点点严重,必须得静养。我想了很久,继续坚持下去可能会影响小组成绩,也让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我们组,所以我还是……”

    顾晏津听完,沉默了一阵。

    其实蒋明的伤在上周结束录制时还没有那么严重,只要他注意一些,还是可以继续参加录制的。但是周末他回公司后,因为经纪人隐瞒的问题大闹了一场,经纪人编了一通鬼话想糊弄他,被蒋明戳穿后恼羞成怒,就推了蒋明一把。

    当时的蒋明坐在轮椅上,出行都有助理照看,本来是没什么事的,但就是因为这一推,他上身不平衡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另一只脚压到了受伤的腿,这才导致伤情加重。

    医生说如果再不认真对待,可能会落下后半生的隐疾,蒋明的父母听说后十分担忧,他妈妈哭了一整晚,希望他这段时间不要再工作,回家好好养伤。

    而公司那边,本来这个皮包经济公司就不负责,经纪人和不出名的艺人之间老板自然选择袒护经纪人,也就是说,除非蒋明拿出三千万来跟对方打解约官司,否则就算养好伤,他也只会被公司雪藏,永不见天日。

    甚至于,这三千万并不是打官司的费用,而是打完后赔偿公司的解约费。

    没办法,谁让当初签下了这份不平等的合同呢,这类公司就是这样吃人,仗着合同条款很完备,打这类艺人解约的官司轻车驾熟,想离开的艺人不大出血、也得掉层皮。

    “其实现在想来,我可能也不是很适合干这行。”蒋明自我安慰说,“能有个机会跟各位前辈学习已经很难得了,比起素人,起码我存在过。”

    顾晏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心里其实是有点暗暗后悔的,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差点毁掉了一个年轻人的一生。

    “那,你打算后面做什么呢?”

    “不知道,先休息一段时间吧。”蒋明其实也挺迷茫的,但他不想把这份迷茫说出来,那样显得自己好像很可怜,他便用轻松的口吻道,“其实我还挺想去学校门口摆摊卖煎饼的,反正公司也不会给我安排什么工作,我就到点打个卡就完事了,下班后去小学门口卖烤淀粉肠,生意一定很好。”

    “能赚到钱吗?”

    “能的。”蒋明带着笑说,“我问过了,有些小摊一个月就能挣两三万呢,而且挣不到钱我就自己吃了,哈哈哈。”

    毕竟当艺人还要减肥,克制口腹之欲,时不时地就要去泡健身房,太难为人了。

    顾晏津静静地听着他絮叨,直到蒋明说得差不多了,他才说:“祝你早日康复。”

    “好的。”蒋明顿了顿,过了几秒才说,“顾导,也祝您一切顺利。”

    结束后,顾晏津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给他的理财顾问打了个电话。

    顾晏津从书房里翻出一个老式计算器,按得啪啪响,两人在电话里盘了一顿他现有的资产,等盘完数字后,顾晏津看着纸上潦草的字迹、不禁有些头痛。

    他挣的钱虽然不少,但花也是花得大手大脚,其中花销最多的就是不动产。

    顾晏津喜欢喝红酒,就在国外花几百万美金买下了一个酒庄,其实那酒庄利润并不高,也就勉强维持开支而已,但因为顾晏津觉得酒庄酿出的酒很好,所以就一直留到了现在,运营维护什么的不知道往里面砸了多少钱,更不要说其他的地皮什么的。

    他还喜欢买车,买顶级跑车,或者是摄影设备,顾晏津甚至把家里的两个房间打通了,布置成了一个摄影棚,也不拍也不用,就是放在那儿收藏看。

    顾晏津还有一项爱好,就是披马甲去投资项目组,短剧、电影、电视剧、广播剧或者是动画,和文娱沾点边的他有兴趣的都会投。其实大部分项目都不怎么赚钱,能回本就已经很好了,主要是顾晏津自己知道小项目组想出头有多难,所以也不介意做这个发掘金子的人,他甚至还用这个马甲搞了一个相关的基金会,符合条件的项目就能申请到一批补助款。

    因为每次开会或者是出席都是他的代理律师出面,所以圈内知道实情的人很少,但他创办的基金会却很火热,基本上这行的都知道,而且也和一些戏剧表演学院有合作,每年都有一批补助的在校学生名额。

    顾晏津虽然不搞沽名钓誉那套,但有钱干慈善的满足感是很能充盈内心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由于他开销太大,电影票房的分成又往往是延迟到账的,顾晏津经常容易出现断现金流的情况。以前是问梁映他们借钱周转一下,或者是暂时押一辆跑车什么的,总之有借有还。

    后来邵庭阳挣了钱,就开始充当他的资金中转站,有段时间给顾家的生活费都是从他卡上划的。等顾晏津资金一到账,就再给他转回去。

    其实那些钱邵庭阳也不要,他物欲很低,也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但看顾晏津开销大,就开了张副卡把他转回来的那些钱存着,给他当零用钱花。

    但即便是伴侣,合法的持证上岗关系,顾晏津也不是很喜欢欠他的钱,经常偷偷摸摸转回去一些,反正邵庭阳也不知道。

    那张卡大概是有几个几千万的,顾晏津知道,但离婚后他就把这张卡还了过去,当时说好谁的东西谁带走,所以房子车子这些东西基本都留给了顾晏津。

    但退一步,就算那张卡还在他手里,顾晏津也张不了这个口。

    以前是伴侣关系,邵庭阳的钱就是他的钱,他的自然也是邵庭阳的,不分彼此,用就用了,过日子不用太计较。

    但离了婚,就不能这么算了。

    顾晏津想了想,给几个好兄弟发消息。

    【借点钱,有吗?】

    陆陆续续地,有人回了消息。

    【多少?还是打你之前那张卡上啊】

    说这话的是唐遥。

    【只有五十万了,我最近也没啥钱,等我尾款下来再借你点,先省着花吧】

    这是梁映。

    【没钱,在吃泡面,你先借我点吧】

    这是宋知名,就是那个执行转对接商务的,换来换去还是给别人打工,看得出精神状态十分美丽。

    【……你问我借?没发错消息?】

    这是陈世杰。

    拍纪录片的,没钱也很正常。

    顾晏津给最穷的两位仁兄发了886,给梁映发了个握手,然后继续给唐遥编辑消息。

    【你有多少?】

    【你要多少?】

    唐遥是他们兄弟几个里面最会理财的,虽然看起来在搞那个半死不活还没钱挣的话剧,但顾晏津知道他其实是攒了不少的。

    不然也不会在话剧这行混吃等死这么多年,哪天没钱了,他就铁定转回来了。

    顾晏津想了想,觉得别吓着他,就说了一个保守点的数字。

    【一千万】

    消息发出去不过五秒,唐遥的问号遍布了屏幕。

    【哥们为你当衣裤,你把哥们当发财树?割肾卖血撒头颅,摸兜一看二毛五】

    顾晏津也发。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有花堪折无需折,破坏绿化罚一百】

    【问你老公借吧,他是真招财树】

    【哦不对,是前老公】

    金钱的力量让温柔的人生长出最尖利的利刺,顾晏津给他比了个中指,然后叹了口气,关掉了聊天页面。

    然后大概十分钟后,梁映和唐遥就发来了转账回执。

    一个打了八十万,一个打了一百五十万。

    都是打在顾晏津惯用的那个账户里。

    唐遥知道他前两天状态很不好,又收到这样的消息,可能担心他真缺钱了,还特意发了条短信。

    【有什么事和我说,真没钱了凑一凑还是够的,别总是什么都闷在心里】

    顾晏津看到这条信息,心里微微一暖。

    不着四六的朋友里,顾晏津算是最出息的那个了,当然,这是从世俗理解的方面来评价的。抛开这一层,顾晏津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优秀,也不觉得自己比他们都特别。

    应该说,是他们在包容着自己。

    包括邵庭阳。

    顾晏津打起精神,又重新算了下账,加上他手里的现金和能快速变现的,大概能凑到一千八百万这个数目,那八百多万还是靠从闫漪梅拿回来的那张卡凑的。

    他正打算给顾问再打个电话,问问哪里还能抠出点钱来,或者做暂时抵押,然而一个让他有些陌生的名字先打了进来。

    顾晏津看着那个名字想了许久,实在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但能让他备注的大概也是认识的人,就还是接了。

    接了一听对面声音,他才想起是谁。

    “顾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您之前挂在我这儿的一套房子现在有人要买了!”房产经纪人兴奋道,“对方还比我们原先预期的数额多加了八十万,虽然不算多,但也是一笔钱呢。您看看您这边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也好带他上门看看房,尽量早点把这件事定下来?”

    顾晏津怔了怔,差点忘了这回事。

    当时他想过未来几年拍够电影后就退出行业出国学习,再加上当时看这套房子看得很闹心,就顺手找人挂了出去。

    过了这么久他其实早就忘了,却没想到会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时刻听到即将售出的消息。

    大概是对方沉默了太久,电话里又传来经纪人的声音,“顾先生?顾先生?”

    “啊,我在。”顾晏津有点勉强地说,“不好意思啊,我现在……”

    “在忙”,“有点事”,“等下再说”,这几句话在嘴边卡了两下,可是不知道该怎么样说出口。其实对方的报价刚刚到他的心理预期,也能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可是、可是——

    “您不想卖了是吗?”经纪人声音温和,“没事的,毕竟过了这么长时间,也是我的问题,这么久没联系您,也没确认您的想法。”

    他先说出口,顾晏津松了口气,但心里又生出一股愧疚,“实在是对不住啊。”

    “没事没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其实中间我因病休息了一段时间,所以没能及时为您提供相应的服务,我们之间信息不对等,其实也是我的责任。我理解的,您不需要有任何负担,买主那边我去说就好。”

    对方这么一番话,反而让顾晏津更加内疚了,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些什么补偿,毕竟人家已经把责任揽得干干净净。挂了电话后,他索性给对方发了个大红包,对方连连表示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该做的,又说中秋快到了,他这边有一批新鲜的阳澄湖大闸蟹,到时候挑最大最肥的十几只给他亲自送过去。

    顾晏津也应下,给了他自己的地址。

    到手的小两千万没了,但顾晏津心里却反而放松了许多。

    脑子一空,很多事情也就没那么焦虑了。

    其实这样也行,本来这种天价违约金超过一定数额法庭是不会认可的,也就是说要在合理的等价的范围里,不可能你说多少就是多少,那不是漫天要价了?

    就算说违约金可能被判到这个数目,但法庭也不会判决一次付清,这些钱可以分批次给,到时候他也有时间收回一批资金。

    这样想,顾晏津的心理压力就减轻了许多。

    他把梁映和唐遥的钱退了回去,发了条消息说等我热个饭,等会儿跟你们说明情况。

    刚起身,邵庭阳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顾晏津顿时想起自己还没喝药的事情,不知道邵庭阳要念他多久,顿时有点逃避,想挂电话可是又舍不得,只能接起来。

    “喂……”

    话音未落,就听到那头邵庭阳问:“你想帮蒋明结清违约金?”

    第34章 第 34 章 但顾晏津好像认为自己不……

    顾晏津懵了懵, 随即就明白过来了。

    这事他就和梁映唐遥他们几个说过,这几个人里撇去陈世杰和宋知名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剩下两个人里,也就唐遥做得出这种事。梁映顶多在他困难的时候把他叫出来请吃个饭、询问下他最近的遭遇和困难, 顾晏津要是不说, 梁映就看他能不能自己挺过去, 要是能, 就不会插手。唐遥不同, 他是很典型的老妈子心态, 一定要把周围人都照顾妥帖了才会心安,顾晏津刚离婚的时候, 也是唐遥开解他最多。

    这不是说谁更好谁不好, 只是性格不同做出的选择罢了。

    顾晏津平时不怎么和他们借钱, 要借也不是这么大的数目,陡然收到这样的消息,唐遥估计也有点担心, 所以隐晦地跟邵庭阳提了两句。

    要是别的时候,他未必会去联系邵庭阳, 但前几天顾晏津回首都的时候偏偏是邵庭阳去接的,他和梁映谁都没收到消息, 甚至连顾晏津回了一趟首都都不知道,接到电话的时候邵庭阳已经在顾晏津身边了。

    他心里一琢磨,就合计着给邵庭阳发了几条消息。

    对方回得很快, 电话也来得很快。

    顾晏津还在想找什么样的借口,邵庭阳却已经拆穿了他。

    “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为蒋明的事。”

    这句话一出,顾晏津就知道他没在虚张声势, 彻底放弃抵抗、把之前自己在医院时和蒋明说的那些话简述了一遍。

    “说到底,这件事闹起来还是因为我。”他语气平静,反思自己,“其实我当时也有想过,其他人未必不知道,但他们都没有说,我又为什么非要拆穿这个骗局呢?起码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告诉他。”

    不管是出于曾经经历过邵庭阳被坑的愤怒、还是那一点自以为是的好心,他都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

    当时的邵庭阳虽然被经纪公司坑了,但他有成名作,有资金,也有顾晏津的人脉支持,并不是一无所有。

    但蒋明不同,他是个刚步入娱乐圈不久的新人,像他这样的角色每年娱乐圈可以输出上万个甚至更多,想要在这个圈子生存下来,本事、名气和人脉缺一不可,什么都没有的人是没有上桌谈判的资格的。

    这个圈子的规则很畸形,只有特定条件下玩得起的人才能真正够上赌桌,其他人要么接受,要么离开,偶尔有少部分人从中挣脱,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

    显然,蒋明并不是后者,或者说他暂时没有能力走出自己的路。

    但是顾晏津忘了,也可能是没有在意,于是想当然地打破了平衡。

    “他应该有知情权,你没做错什么。”邵庭阳打断了他,“如果他当时能接受被隐瞒,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如果他现在能接受被这样对待,那就应该学会妥协,而不是选择退圈。”

    顾晏津微微沉默。

    不等他开口,邵庭阳继续道:“我已经和他通过电话了,这件事你不用再担心,我们公司有成熟的法务团队可以帮他解决,我跟林总商量过,脱身之后,如果他愿意可以签到鸿兴旗下。”

    鸿兴就是他现在签约的经纪公司,林总是鸿兴的老总。

    这种高赔偿甚至超出了原本实际损失的违约金法院根本不会判执行,这些公司也就仗着艺人不懂法律、担心闹大了没办法在业内生存漫天要价,有些恶劣的还会怂恿旗下的艺人抱大腿找金主,又或者是拿捏住其他的把柄黑料,这样绑在同一条船上,艺人就算想解绑也要考虑考虑自己以后的事业生涯,至此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邵庭阳自己也经历过,他虽然没有什么把柄,但由于签约后经纪人帮他不停签广告代言还有带自家或者合作平台的烂剧,导致账面上的收益又并不差,一些比较剥削的条款也很聪明的化解了,当时邵庭阳很不甘心找了很多律师,但他们都不建议继续耗下去,说这家公司的法务很有经验做得滴水不漏,为了早点解约,当时的他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几年过去,相似的处境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但邵庭阳已经不再是当时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顾晏津通宵打电话帮自己找人脉的那个青年了。

    顾晏津平时少与人交流,入行这么多年结交的好友几乎还是大学时的同学,为什么会突然拿出三千万来帮助蒋明解约?是因为愧疚吗?或许有一些,但也有可能,蒋明很像以前的他自己。

    不管原因结果如何,他都不想再让顾晏津关注这件事了。

    邵庭阳用一种快速果断的语气截住了顾晏津所有想说的话,对方强硬的姿态让他有些许不适应,但顾晏津想,这样也好,当时之所以让邵庭阳签约经纪公司、而不是单独出资开个人工作室就是因为费事费力、而且个体户很难在圈内行走,有的时候让渡一部分的利益换取平台和公司的资源倾斜,反而才是中庸之道。

    顾晏津自己就是个不走中庸之道的人,他没有签约公司也没签约任何平台,自然而然地也会在很多方面受到掣肘,比如说电影上映前期被几家同期电影公司联合打压,电影院首周排片被压到很下面,这些脏手段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只是全靠自身打铁够硬,所以闯出来了。

    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自己吃过的苦头再吃一次无所谓,但要让身边重视的人也走一遍自己的老路,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这么辛辛苦苦的挣钱,不就是为了自己和家人日子过得更舒服一些?他不知道顾晓钟闫漪梅能不能算是他的家人,但邵庭阳肯定是。

    出于这样的念头,顾晏津放弃了自己搭建领导班子搞夫妻店的想法,而是多方权衡考虑之下,选择了一家对邵庭阳来说最有利、最有人情味的经纪公司。或许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开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条路是邵庭阳自己走过的安全的路。

    邵庭阳说他会解决,顾晏津就没再过问,邵庭阳答应他的事情没有食言过。

    ·

    没休息两天,新一期节目录制的时间也到了。

    顾晏津的低烧还是没有好,这几天A市陡然降温,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顾晏津出去扔垃圾的时候图方便只穿了短袖和中裤,回来的时候被吹得跟从冰柜里刚拿出来的一样,冰凉。邵庭阳工作忙,不常来,但每天都会督促他吃药,顾晏津一开始很不情愿,总是故意忘记,但久了发现这么烧着也影响状态,就自己去附近的社区诊所看了医生,又开了点新药回来,就着温水每天慢慢吞吞地吃着。

    出发前,邵庭阳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外面在下雨估计不好打车,如果需要的话,他跟小天可以开车来接。

    话说的很委婉,但实际上就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横店,所谓的打车难只是个借口,不过是让彼此双方面子有个地方落而已。

    但顾晏津拒绝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邵庭阳沉默了十几秒。

    那十几秒在看不到彼此只能听清呼吸声的电话中是很漫长的,但是邵庭阳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挂断,好像在等待一个他反悔的机会。但顾晏津却不敢再等下去了,草草说了句“到地方再见”后就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时,他微微舒了口气,但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感受。

    邵庭阳在关心他,在担心他,顾晏津是知道的,但因为知道所以不敢接受,也不敢面对。

    面对什么呢,面对自己人生里最丑陋不堪的过去和现在都被看见了。

    就好像却动物园看熊狮,以为隔着的那面玻璃是永远打不碎的,所以很放心地做出任何事,但某一天毫无征兆地,玻璃破了,碎渣溅了一地。

    他看不清楚自己是被玻璃围起来的熊,还是被围起来的人。但不管是哪种,他的直觉都告诉他要远离。

    也不知道逃避和怯懦到底是人类天性还是生物本能。

    顾晏津拎着行李回到酒店,和上周比起来,他隐隐感觉到视线里的狗仔和代拍出现的频率搞了许多,他花了一段时间观察才发现,不是他变得更敏锐了,而是在剧组和酒店周围蹲守的人变多了。

    他坐电梯上楼时,许多不是他们节目组的艺人明星也都戴起了口罩。

    这个时候顾晏津还没意识到什么,直到他晚上素面朝天地出去下馆子,走在路上时能明显感觉到行人会多看他两眼,吃饭时两个狗仔甚至光明正大地走进来,点两碗油泼面,然后把手机支架架在桌上对着他录视频,还用方言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这让人很不自在。

    顾晏津知道是节目播出的缘故。

    听说综艺已经更新了好几集,效果很不错,这两天顾晏津陆陆续续收到消息,有些是同行朋友发来的,也有些是社交平台弹出来的热搜推送,顾晏津没怎么点进去看,但只要打开网络,就总能看见。

    《幕后大师》第一期播出时,顾晏津的口碑还很好,综艺讨论度也很高,还上了好几个热搜,不少人说是内娱活人,还给他截了很多无语无奈翻白眼叹气的表情包,营销号视频也是热热闹闹地跟上,还有很多人蹲点想看他和邵庭阳的cut,又骂节目组不会营销就别乱买热搜词条。

    结果第二期播出后,顾晏津的风评又迎来了两级反转。

    镜头里他和邵庭阳的尴尬相处暴露得一览无余,别说是普通朋友了,工作同事都没这么不熟的,豆瓣起了好几栋高楼,有骂的有讽刺的有安抚人心的,但也有不少失落的寒心的。

    对于热爱《冬旅》这部电影的粉丝观众来说,导演和男主时隔五年再度同框本来应该是一段佳话,很多人从官宣阵容后就一直期待他们两个的互动,结果真播出了却发现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还有人整理了综艺截图和时间点,邵庭阳初登场自我介绍时、顾晏津没怎么看他,过程中两人目光也是没怎么交汇过,以及选助教时他们两个过于平淡和官方的反应,也让很多人都难以接受。

    这种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很美的梦,但可惜一直没有结局,等到几年后好不容易再续时,却发现只是潦草收场。

    这些帖子有的顾晏津点进去完整地看过,也有的只看了标题和热门,他心里觉得挺抱歉的,有些对不起节目组。

    陈制片也看到了网上的舆论,反过来安慰他。

    邀请顾晏津参加节目时他已经有了心理预期,知道有他在,节目不可能这么和和气气地播下去,但某种层面来看,节目组也达成了某种目的。

    这个娱乐至死的社会现状就已经决定了影视综艺培养发展的基底,可以土可以烂可以神经可以撕逼,但就是不能无聊。

    说到底,能靠质量走出一片天地的情况还是太少了,不管播出是好是坏他们都需要热度,只有打出名声了,接下来的一切才能都有的谈。

    虽说各个平台热议不断,负面消息很多,但反而陈制片更有信心了,他说他看过后面的样片,质量很不错,说不定可以借此机会打个翻身仗。

    顾晏津也不知道说什么,其实在他听来有点像制片和导演发疯前的幻想,但都到这一步了也没必要泼人家冷水,他回了两句就结束了聊天。

    除此之外,顾家的亲戚也给他发了不少消息。

    在顾晓钟眼里干影视这行是掉进钱眼里了才让孩子去念的,没出息,不上流,干出天际了也什么都不是。但对于亲戚们来说可不是这样,顾晏津有钱有出息有名声也有地位,一方面他们认为是可以利用的资源,另一方面又难免吃酸,所以对他风吹草动的动静反而比他爸妈更关注。

    这几天顾晏津接了不少电话,明着是关心,实际上就是来打探他的情况。顾晓钟瞒得很紧,毕竟是一桩“丑事”,大多数亲戚都是不知道他的婚姻关系,但也有几房亲戚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闲话,趁着难得的机会,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非要在他面前摆一摆过来人的谱。

    顾晏津一开始还有耐心应付,到后来烦得很,索性来一个拉黑一个。他上周刚在家里闹过一回,闫漪梅先放着不说,顾晓钟是绝对不会联系他的,这群亲戚就算告到他们那儿也没用,照样传不到他耳朵里。

    这事闹得是挺大,不光是他家的亲戚,邵庭阳爸妈也刷到了相关的视频,晚上就打来了电话。

    其实他们心里也不是没有疑虑,前段时间顾晏津过生日,邵庭阳一个人回来的不说,林淑云想让他给晏津带点卤肉什么的都得要寄过去。当时邵庭阳跟他们的意思是只是吵了一架,并没有别的,但这节目是八月份开始录的,两个人的反应电视上放得清清楚楚,这下林淑云是彻底坐不住了,担心小两口感情真的出现了问题,所以过来问了两句。

    顾晏津听她的语气好像还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婚的消息,也不知道邵庭阳是怎么想的,可是换位过来想他也没有跟他父母交代离婚的事,顾晏津想大约是他找不到时机,既然这样,还是先别戳破得好。

    于是,他只说:“没有那么夸张,其实都是节目效果。妈,你少刷点短视频,里面很多内容都是夸大其词的。”

    林淑云当然知道很多网络传言都是被带起来的,所以她特意去看了原片,但就是因为亲自看过,她才越看越不对劲。

    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俩要隐婚这件事林淑云是知道的,可是感情好的夫妻在外人面前再怎么装,有一点是装不像的。

    那就是熟悉感。

    可是综艺上这俩人的反应不是这样,是有些避嫌,但避过头了就显得冷漠、生疏,就好像克制自己不去靠近一样。

    而且她喊庭兰一起来看,庭兰却说没什么问题,这就更加不对劲了。

    她有种预感,这两人搞不好在准备离婚、或者已经离婚了。

    但顾晏津咬死了不肯认,那林淑云这些猜想就只能是猜想,她叹了口气,知道这两个孩子都是很有主意的,自己贸贸然打了这通电话过去结果什么都没诈出来,那之后就更加不会和自己说实话了。

    她只能道:“庭阳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跟我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别把气闷心里。我儿子我最清楚,他啊现在看着是成长了不少,但性子里还是有点混的,你别跟他计较。”

    听到这番话,顾晏津心里微微发酸,有些内疚、也有些嫉妒,但更多的还是怅然。

    他顿了片刻,“庭阳挺顺着我的,我们俩真没什么。”

    林淑云知道这话八成是假话,也不接了,只问:“中秋还回来吗?妈给你做了你喜欢吃的椒盐月饼,还做了那个什么……对,雪媚娘,我给你姐尝过了,她说好吃的。”

    话匣子一开,就暂时关不上了。

    “我打算再调一个黄桃馅儿的,这玩意还是要新鲜的好吃,等你回来我再做给你吃。”她又说,“哦对了,我还煮了一锅珍珠呢,庭阳说你平时工作喝好多咖啡,我想那玩意不是不能喝,但喝多了不健康,到时候你带点珍珠丸子走,我再给你装个茶罐,你叫助理煮一下茶底,这就是珍珠奶茶了。现在天气凉,你平时到片场工作啊或者是去剪辑室,抱着暖手,喝了还能醒神,不是比咖啡还要好吗?”

    林淑云语速很快,但声音又很轻柔,一点都不会让人厌烦,顾晏津心里的那团阴云驱散了一些,她说什么他就跟着嗯一声。

    但中秋节回不回去,最后也没有给个答案。

    ·

    顾晏津吃完晚饭回去时接到了小天的电话,问他有没有吃晚饭,要不要给他带一份。他说不用,小天又唠叨着说他们刚到,外面下了好大一场雨,他们订的车来晚了,上一班大巴车又刚发走,所以被迫在火车站多等了半个多小时,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

    他本来就是个碎嘴子,好久没和顾晏津联络了,这电话一打就彻底停不下来了,邵庭阳耐着性子在旁边等了好几分钟,到后面看他们聊个没完,那真是越等越生气,没忍住踹了他的车座一脚。

    小天哎哟一声,赶紧停下来把手机递给邵庭阳。

    邵庭阳轻轻咳了医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了嘟嘟的提示音。

    顾晏津挂断了。

    “……”

    邵庭阳握着手机许久,慢吞吞地放下来。

    小天默默收回了目光,开始装聋作哑,以免战火波及到他身上。

    这个结果邵庭阳有预料到过,应该说这种情况前几天就开始了,给顾晏津发消息他不怎么回,电话也是要过很久才会接,问就是在忙,但是也说不清在忙什么。

    邵庭阳清楚这是借口,但是他也没有戳穿。

    不是不想戳穿,是没办法戳穿。

    现在没戳穿就在谈左右而言他,戳穿了或许就不回了,到时候连沟通的余地都没有,那要他怎么办呢?

    唐遥说顾晏津在他面前很自尊、力求完美,邵庭阳说他知道,唐遥摇头说不你不知道,邵庭阳那时是真的不够了解,直到他真正接触到顾晏津自卑、胆怯的那一面。

    因为难以接受这样不堪的自己,连带着无法再和看到过他最真实最丑陋一面的人共生下去,所以选择了直截了当的方式把这段感情切断了割舍了,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做的。

    邵庭阳以前不懂,但现在却能理解了,对于顾晏津来说大概接受和妥协就代表着承认自己的软弱,他也知道,由于他没有克制住流露出的这一份怜爱,把一个本就很要强的人推得更远。

    邵庭阳知道不应该这样,但他收不回来,真正爱的时候是收不回来的。

    爱本来就意味着会心疼、会可怜,但这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俯视,那是喜欢不是爱,爱是希望他需要自己,也希望需要他的时候他在。但顾晏津好像认为自己不需要双向的依靠。如果邵庭阳想要,他会给,但邵庭阳想给他,顾晏津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拒绝。可是同样的情况下,同样见过他最难堪那一面的梁映和唐遥却被他接纳了。

    这让人很难不介意。

    到底他的这份感情是粗浅的喜欢还是胆怯的爱,邵庭阳都不想再去追究了,思考这些已经没有意义,都不重要了。

    顾晏津此刻选择回避他或许是对的,因为邵庭阳不用深刻感受都能意识到那份克制不住涌动的想要付出的心情,想要哄他多说几句话,想要陪着他一起好起来,想要听他说出那些年一直默默承受的委屈。

    比起他到底爱不爱、更爱谁,或许更重要的是他好不好,快不快乐。

    可是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竟然到现在才明白。

    第35章 第 35 章 他听到闫漪梅虚伪的辩解……

    顾晏津躲着他, 就连节目录制中也不例外。

    邵庭阳找了他一两回,每次想和他好好聊一聊,顾晏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不然就是故意和身边人聊天、无视他的话题。被这么躲了好几次, 邵庭阳不禁反思自己太过毛躁激进了, 于是从第三天开始有什么事什么话的, 他开始让小天帮忙带过去, 虽然有些心酸, 但顾晏津对小天的态度比对他好太多了, 跟他照常说话、发微信,甚至还会把片场好吃的小零食留给小天吃。

    邵庭阳有时候会嫉妒, 但大多时候也会庆幸。

    庆幸顾晏津还可以再多一个闲聊说话的人。

    他们之间这气氛古怪的, 这一次两次的可能还有脑袋不太清楚的看不出来, 但邵庭阳和他的助理来的次数多了,大家也终于觉出了几分不对。

    上周末节目播出,顾晏津的风评在一夜之间遭到了反转, 到现在还在被营销号剪视频带节奏,有些不清楚他们之间关系的, 自然而然的就误会成了邵庭阳是为了这件事来找顾导和解。

    这也正常,顾晏津脾气再大, 也是个有本事有资源的导演,他不喜欢被资本左右用人,但不代表他不能左右资本用人, 邵庭阳又是从他手里出来的,现在看着是在电视圈里风头无两,但想在这行干得长久、打出名声来,就免不了要回电视圈闯荡一番, 自然也少不了和顾晏津碰面。

    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桌尧就是其中一个。

    原本他还挺爱抱怨顾晏津的铁石心肠和雷霆政策,但看到比他腕更大的邵庭阳都不敢跟他掰手腕,一时间也不敢当着面说这些了,在镜头面前兢兢业业地扮演鹌鹑,指哪儿打哪儿、绝不多话。

    这一期少了一个蒋明,但又多补了一个飞行嘉宾,一般来说这么紧急的替补都是来救场的,不过这回情况不太一样,早在上周录制的时候节目组就存了换掉蒋明的心思,所以早早地联系了人做替补准备,原本蒋明负伤上场时,节目组还以为用不上了,结果一到周末峰回路转。

    新嘉宾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小花,长得挺漂亮的,就是有点网红脸,放在普通人里绝对算是大美女了,但一落到美人如云的娱乐圈,就顿时泯然众人矣。不过,全球审美下降早已是难以挽回的趋势,虽然长着一张网红脸,但这小花被抬着轿子参与了两部S级电视剧的制作,凭着出色的人设和扮相吸引了一大批的粉丝,现在已经可以做A级剧的一番大女主了,星路还是很坦荡的。

    对于这个空降来的关系户,顾晏津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这反应让原本惴惴不安的节目组松了口气。说到底,他们觉得以顾晏津的脾气眼睛里不可能容下沙子,但实际上,顾晏津再牛脾气,也只是对自己专业方向执拗认真,水至清则无鱼,他在圈里混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顾晏津情商算不上高,不少人都看不惯他、贬低他,但要说真真正正得罪人的事,那也没有,不然早就被封杀了。

    蒋明迟早要走的,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既然这样,那谁来都一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小花长着看着演技很一般的脸,但实际上还是有点灵气在的,只是如果不好好引导,很容易就会被当下快餐式制作侵蚀,等原本的那点灵气褪去,就只剩下了公式化的演技。

    故而顾晏津对她很上心,这点出乎了其他学员的预料。

    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单说灵和技,恐怕大部分电影导演都会选择前者。电影和电视剧不一样,电视剧有充足的镜头来表现人物,投放屏幕又小,太过细腻的表演不仅是对资源的浪费、也是对演员情绪的消耗,一部电影的场数可能在一百场上下浮动,而电视剧呢?一集就有三四十场,这个容量是电影人很难想象的,很多时候流水线的粗制滥造也是因为工作量太大,拍到后面已经麻木了,再磨下去也不会很好的进步,干脆交给配音剪辑去完善,所以常常质量良莠不齐。

    但对电影来说,镜头语言表达的情感可以是隐晦的、也可以是直白的,可以是平铺直叙、也可以是震撼人心,但不管怎么样,都要细腻、真实。现在不少2D电影也会在IMAX屏幕上投放了,观众一进入到电影厅,直接面对的就是一块三百多平方的大屏幕,这样大的体积任何粗糙的公式化的表演都会暴露得一览无余。而导演追求的“灵”并不是什么很玄的东西,而是一种自然而然、未经雕琢的真实感,这份真实感能打动镜头后的人,自然也能打动观众。

    顾晏津当初在路边买果茶时意外发现了邵庭阳,从看到他第一眼到决定邀请他来做《冬旅》的男主角,中间只考虑了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就是因为邵庭阳身上有那种很朴质的、自然的人情味。

    对视的那一眼,他就确定这几乎是藏布本人。

    之所以只是几乎,完全是因为这时候邵庭阳外形太出色了,是那种很容易吸引小女生的五官和身材,脸上洋溢着很单纯没吃过什么苦的笑容,看着就很青春大学生,和在草原上风吹日晒、骑马奔驰的牧民藏布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顾晏津花了五分钟观察,确定他就是自己心中最理想的人选之一,然后花了剩下的三个小时五十五分钟去纠结要不要启用一个素人。

    不单单是素人的问题,尽管点单时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也从邵庭阳声若洪钟的嗓音中感受到这是一个热情过了头、感情和力气都很充沛但智商和阅历就不一定了的男人。

    怎么偏偏是他最讨厌、最敬而远之的那种人呢?

    顾晏津很纠结,但对电影追求的渴望压过了他的生理本能。

    当时已经很晚,奶茶店已经关门,顾晏津本来是想第二天再去联系,但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直觉,也可能是焦躁昂扬的情绪一直蔓延在他的心口,顾晏津做了个很不理智、说出去会被骂的决定,他决定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他现在就要联系到那个年轻开朗的奶茶大学生。

    他在外卖app上找到了店铺的联系电话,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听到他的话一愣一愣的,还有些怀疑,以为是骗子过来传销的。于是顾晏津加了他的微信,给他发了自己的导演证,对方这才相信,把那个大学生的微信推给了他,又说,其实今天是邵庭阳的最后一次上工,因为明天考研辅导班有活动,报班打七点五折,邵庭阳兼职就是为了挣学费。

    听到这番话,顾晏津提了一口气、又很快松下来,他为自己的高执行度感到庆幸,还好在对方报班之前就行动,这样成功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于是他马不停蹄地加了对方微信,邵庭阳正在和室友五排,都快被推到自家水晶了,整个宿舍充斥着狼嚎鬼叫,添加通知跳出来时他根本顾不上看,马上清除开始狂按补刀键。

    顾晏津看他一直不通过,也很着急,正好邵庭阳的微信号就是手机号,大晚上的他也不是特别理智清醒,于是最后还是打出了这个骚扰电话。

    铃声响起时,邵庭阳他们这方的水晶也爆炸了。

    但他的人生却没有这样狗带下去,而是犹如这通意外来电一样,像条脱缰野马似的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疾驰而去。

    ……

    节目行程过半,这周录制内容很紧要,满打满算要录制五天时间,顾晏津能感觉到自己在工作上有些不受控了,尽管在外人眼里他还是那个工作狂魔顾晏津,但只有他自己最了解自己的情况。

    最切题的一个词的大概就是累。

    以前只是身体上的累,但精神上是亢奋的,他的思路总是很清晰明确,接下来要做什么要往方向前进,即便手没有写下来,但脑海里一清二楚。但现在是精神上的累,他觉得可能是生病的缘故,低烧一直断断续续的没有好,有时候还会开始发高烧、甚至蔓延到流鼻涕感冒、腰疼背酸,顾晏津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这种情况下带病上班,脑子里当然是空空的,没有精神、也没有想法,什么都不想干。

    但他不想拖团队的进程,就只能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因为病总是不好,顾晏津又去找节目组的随行医务团队看了看,听他说吃药断断续续吃了好几天也没有效果,医生就建议他输液,每天过来坐两三个小时,如果时间不够,也可以在片场打吊针。

    顾晏津思虑了很久,还是拒绝了。

    在片场打吊针总有一种很刻意的感觉,顾晏津不喜欢卖惨,也不想因此博得别人的关注。但是让他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去输液,又确实是腾不出空来,因为他最近状态不好,很多事都要腾到下班后来做,邵庭阳听小张说他最近一直很晚才睡,就跟导演协商、调派了两个助理过去帮忙。

    顾晏津感觉很尴尬,这感觉就像是从来没缺勤请假过的好学生有一天感冒了、头重脚轻地去上课、本想坚持坚持等到放学就好了,结果在安安静静的自习课上时,班主任走进来喊他的名字,说:“你妈妈来接你去打吊针了,你先回去吧,作业明天过来的时候再交。”

    是好心,也不算是办坏事,但仍旧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八月底的时候,他在片场还热得不行,保温壶里装的是大块冰块的咖啡或薄荷水,一转眼半个月过去,他的水杯还是原来那个,只是换成了热的枸杞茶和胖大海水。

    他希望自己能快点好起来。

    录制期间,闫漪梅给他打了个电话。

    可能是打过一次发现被拉黑了,闫漪梅还特地换了个A市的电话号码来,打的同样是顾晏津的私人号码,他看到是同城的电话就接了,结果扬声器里传来他并不想听见的声音。

    闫漪梅是来跟他道歉的,为上次吃饭时他们的莽撞道歉。

    可惜这道歉来得太晚,迟到了三十二年,顾晏津上周还被他们气得要死要活的,现在听到闫漪梅略带伤感的话时内心却毫无感觉。

    闫漪梅并没有解释他们偏爱顾远辰的事,只说想要好好培养他、所以忽视了很多他的情感需求,说着说着话又说到她自己的良苦用心,也说到他小时候被顾晓钟逼着练琴、她是多么多么心疼,顾晏津学小提琴时手拉得鲜血淋漓,她恨不得是痛在自己的手上。但是话又说回来,爱之深责之切云云,这大概是大部分家长的通病。

    虽然她没有说出来,但顾晏津能有现在的艺术成就,大约也是和他从小受熏陶分不开的,闫漪梅是这样的认为的。

    她后悔的并不是这样的培养方式,而是觉得或许当时他们太苛刻。

    顾晏津听了个开头就已经明白她想说的话,于是把电话放在一旁去厨房洗水果,一个巴掌大的梨削皮愣是削了五分钟,等他叼着梨子回到客厅时,发现电话已经挂了。

    是闫漪梅挂断的。

    结束电话后,她还发来几条短信,大意是当时他们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只是在顾远辰的错误发生后,她们盲目地、偏执地想要培养儿子成材,却没有想到这不是他想要的。

    后面还说了一些内容,但是顾晏津已经看不下去了,他把这个号码拉黑,然后打电话给小张,让她明天去帮自己重新换一张电话号码。

    顾晏津是很念旧的人,要不然不会毕业这么多年,身边还是梁映唐遥这些朋友,几乎没有新人。他的手机号码也是,是从他离开家上大学起第一次拥有的和他家人和他哥都无关、只属于他的东西。

    但是现在顾晏津是真的想换了。

    他听到闫漪梅虚伪的辩解,只会觉得恶心。

    第36章 第 36 章 “要一起吃夜宵吗?”……

    闫漪梅带来的坏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 顾晏津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发现烧退下去了,虽然鼻子还有点堵、时不时地想咳嗽、也没有什么食欲,但体温已经回到了正常水平,也就是说接下来只要正常喝点感冒药就好。

    本来他都已经准备这周末去龙华寺好好拜一拜去去晦气了, 现在情势有了好转, 顾晏津很高兴, 早饭还多吃了两个茶叶蛋。

    至于手机号码, 小张也帮他换了。但由于旧号码用的时间太久, 里面存了不少同学老师亲戚和朋友的电话, 再加上绑定了不少app,一时半会儿注销不了, 顾晏津就还是留了下来, 正好旧手机也修好了, 可以放到备用机里。

    新号码一下来,顾晏津先是换绑了几个最重要的软件,然后给熟悉的人发了换手机号的消息, 梁映他们不用说,在群里吆喝一声就完了, 干这行的换号码太正常不过了,除了唐遥最细心可能会多问一句, 其他人都不太在意,人活着就行,换什么号码都无所谓。

    剩下的一波有联系但不密切的校友老师, 顾晏津打算先放着再说,就让小张帮他保管着,省得该接的电话错过,不该的总来骚扰。

    说起小张的工作, 原先她在这儿只是个生活助理的身份,而且还是临时的,不过由于最近他工作上有些吃力,再加上小张细心又机敏,顾晏津逐渐放了不少事给她做,俨然有上位当二助的趋势。

    顾晏津打算再观察一段时间,合适的话就留下来给他做工作助理,原先的一助替他打工了很多年,做事一直很谨慎周全,顾晏津也没那么狠心要让他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想给他搭条人脉转去做制片,他的性格适合干这些,虽然是换了个老板打工,但长远来看还是很有奔头的。

    干完这些事,顾晏津看着电话簿里剩余的那个名字,犹豫了很久。

    想要和邵庭阳一刀两断,那么现在是个很恰当的时机,现代社会少什么都少不了手机,换号码毫无疑问是件大事,而且对于处在职场中的人来说。他甚至一个字都不用表态,只要邵庭阳打他电话打不通、从旁人那儿知道这件事,自然就会明白顾晏津市什么态度。

    但真要做的时候,顾晏津又犹豫了。

    他曾经是真的很想要和邵庭阳复合,当然现在还存着一丝幻想,只是前提是邵庭阳没看见他最难堪的那一面,也就是说现在的可能性为零。

    顾晏津很擅长做切割,让某个人离开对他而言意味着和过去的自己一起埋葬,一起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直到回忆不会再刺伤到他时才会有机会浮现出来。

    如果不能让那个人离开,那他就自己离开。

    大学毕业时,顾晓钟对他放狠话,说如果他敢毕业后做这行就不要再回家。他走之后,顾晏津低头去捡散落在地上的书,没有半秒的犹豫,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了要离开。

    然后唐遥对他发出了邀请,顾晏津顺势离开首都南下到A市闯荡。

    在准备和邵庭阳结婚之前,他确实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几年来不管闫漪梅给他打了多少电话,都没有回去过一次。

    可是为什么会在这件事上犹豫呢?

    顾晏津不知道。

    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在奶茶店初次见面时他犹豫要不要用邵庭阳,在片场时他犹豫要不要和对方保持距离,恋爱时他犹豫自己是不是要付出一些,结婚时他犹豫是因为不希望拥有一段可能会结束的婚姻,离婚时他犹豫不肯放手是担心断开这段关系他们就再也没有可能。

    可是每次犹豫,好像都是导向倾向于邵庭阳的答案。

    他不是这段感情的主导者,也不是这段感情的结束者。

    这种毫无安全感的失控让他恐慌、迷茫,但内心深处又有个声音在疯狂拉扯,他怕自己做出后悔的决定。

    其实不应该从这一刻开始后悔,应该从他们刚刚遇见开始。

    如果他没有执意将两个人的世界牵连到一起,或许邵庭阳现在规规矩矩地在某个大企业上班,凭他的长相和性格可以谈到温柔漂亮的女朋友,他们的感情彼此尊重相濡以沫,别说争吵,可能红脸的次数都很好,就像他父母那样。而他会继续走在导演这条路上,过着现在的生活,可能会遇见什么人,但大概率还是他一个人。

    但是时间无法回流。

    鬼使神差下,顾晏津把自己换号码的信息发给了小天。

    他清楚地明白小天知道就代表着邵庭阳也会知道,但这大概是纠结难舍之中他唯一能做的还算中庸的决定。

    他这样的行为大概是很恶劣的吧,拒绝对方的亲近,但是又不想彻底远离,忽远忽近,让人唾弃、为之不齿。

    但他本来就是个很恶劣的人啊。

    在邵庭阳眼里,他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

    顾晏津捏紧了手机,一回想到那件事他心里就说不出的堵塞,这股情绪来得之快、之汹涌,让他完全无法招架。他下意识地关掉了手机,但心里仍旧有个声音告诉他小天还存在,这件事还存在,于是他重新打开微信把小天的联系方式拉黑,直到做完,他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半歪在椅子上,尽管很清楚这样太过鲁莽激进,可是心里却好受了那一点点。

    ·

    “邵哥,晏津哥给我发了消息。”回酒店的路上,小天收到消息后第一反应把手机递给了一旁闭眼休息的邵庭阳,“他怎么突然换号码了?”

    邵庭阳闻言立马睁开眼,接过来看了看。

    顾晏津发的消息很简短,只有一句话:

    小天,我换手机号了,以后请用这个联系我 1993xxxxxxx

    这话看着很不像是顾晏津的风格,邵庭阳用小天的微信拨了个电话过去,然而立马断掉了,前面露出一个鲜红的感叹号。

    顾晏津把小天拉黑了,为什么?

    耳边小天还在絮叨着什么,但是邵庭阳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他用自己的微信给顾晏津发了个拍一拍,马上跳出来一条新提示。

    【您拍一拍顾晏津拍走了他的坏运气】

    他松了口气,但看到这个拍一拍后缀时心脏又微微一紧,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一般,不疼,但没有办法呼吸。

    他知道自己又在“可怜”他了,可是邵庭阳克制不住自己,他把顾晏津发给小天的那条消息转发到自己微信号上,把手机还给了他。

    “晏津哥换了哪个手机号?工作的还是私人的?”

    顾晏津告诉小天他的新手机号,很明显这个号码主要是转达给自己的,他还在紧张逃避吗,不敢面对,所以不想亲自发消息过来。

    “说起来,小张说他中午吃饭时一直吸鼻子,还咳嗽,怎么感觉发烧没有好,而是变得更严重了?”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贸然去联系顾晏津,不能打坏这个在对方心里认为还算平衡的和平,但他也不能完全不联系,如果不告诉他自己的想法,那样就是又回到了原点,这样下去只会加剧彼此间的裂痕。

    邵庭阳不希望那样,那该怎么做比较好呢?

    “也不知道晏津哥吃了没有,我给小张打个电话吧。”

    他收回思绪,对已经拨出电话的小天伸手,“我来和她说。”

    “啊?哦。”

    关于顾晏津的大小事宜,一般都是邵庭阳直接和小张沟通的,小天也没有特别意外,把手机又递了过去。

    电话过了一会儿接通了。

    他喊了一声小张,对方辨认出是他的声音,却没有直接回答,只“喂?”了一声。

    邵庭阳心领神会,“顾晏津在你旁边?”

    小张嗯了一声。

    邵庭阳想了想,说:“他吃晚饭了吗?状态怎么样?”

    “嗯。”

    嗯,那就是还可以的意思。

    邵庭阳也没打算跟她聊太多,但在挂电话之前,他说:“等会儿他如果问你是谁打来的,你含糊一点,让他怀疑,但别太怀疑,知道吗?”

    “……”

    小张花了三秒的时间去理解老板这句非人的要求,她真挺想问问什么叫怀疑但别太怀疑,但余光里顾晏津已经投来了视线,她只能叹口气心道月薪一万一还带五险一金和年假,不生气不生气,都是我应得的。

    “好的,知道了。”

    挂了电话,顾晏津果然飘到她身边,用一种看似不经意但实则仿若X光的语气随口问:“谁啊?”

    小张回忆了下老板的要求,耸了耸肩,“啊?没谁。”

    她这一秒的回忆停顿得刚刚好,顾晏津沉默了两秒,戳破她:“邵庭阳打来的?”

    “不是啊。”她抬起无辜的眼神看着他,“是小天。”

    “……”

    她越是这样遮掩顾晏津就越起疑,最后,小张只能无奈打开电话记录,顾晏津一看,果然最近一条来电是小天。

    小天打来的,和邵庭阳打来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默了片刻,问:“他问你什么?”

    “没说什么,后天不是要直播了吗?就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

    说完这句,小张自己都想给自己点个赞了,她这打马虎眼的水平可谓是炉火纯青,纯粹是在前一个公司给老板同时遮掩他的三段婚外情时培养到的技能,只是没想到在现在的工作上也用得到。

    果然是学到老,用到老啊。

    顾晏津知道她没说实话,但也抓不到她的小辫子,就只能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话题放了过去。

    但说到后天直播的事,他心里又有一点隐隐的焦虑。

    《幕后大师》一周更新两期,更新时间都在周末,明天第三期就要播出了,但他倒不是担心播出后有人骂他,而是担心后天上午的直播。

    直播……

    顾晏津很少参加这种即时连线活动,他脾气和耐性都不算好,也没办法给观众一个亲和的形象,反而有可能因为有他在破坏了直播时融洽和谐的气氛,所以对于这类活动顾晏津一直是能少参加就少参加,他比较喜欢录制、事前采访这类可以剪辑的宣传方式,但不管是哪种,他都是能避免就避免、能不参加就不参加。

    这次的直播也是实在推脱不掉,pd从小半个月前就给他打预防针,嘴皮子都快说干了才让他同意。但顾晏津对直播的抵触情绪并没有消减多少,主要是其他人都参加了,总不能他一个耍大牌缺席。

    顾晏津冷漠、较真的性格经常让不熟悉他的人产生误会,认为他是一个

    恃才傲物、清高傲慢的人,所以即便内心不屑贬低,但聊天过程中又忍不住用上讨好和吹捧的语气,只为了达到目的。

    然而实际上顾晏津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难搞,毕竟工作是工作,爱好是爱好,这个道理他不是真蠢到不能理解,能配合的他都尽量配合。但其他人却不一定是这样想,有时候批判一个人甚至不需要他做错什么,只要“讨厌”两个词就够了。

    尤其是现在的互联网太激进了,讨厌一个人只要看似有理有据实则模棱两可地说几句话,再加上“我不是对他有偏见”这样看似很理中客的前情提要,就能掌握批判、甚至是辱骂一个人的权利。

    要只是明星、导演这类的公众人物骂两句也就算了,毕竟干的就是这行,但糟糕的是这样的风气不仅仅出现在娱乐圈,而是在任何想不到的领域,一些完全不应该被人随便在社交平台上议论的普通人。

    顾晏津又忍不住想起邵庭阳。

    邵庭阳就是素人出身,周围接触、相处的老师同学室友朋友全部都是普通人,但是随着他的走红,都不可避免地被波及,遭受到了一系列扒马甲、查户口般的曝光待遇。

    普通人哪有那么好的承受力?这种一言一行都要被拎出来审判、到处都有不认识的人加联系方式打探的生活,很多人都受不了,最后为了躲个清净,就慢慢地疏远了和邵庭阳的关系。

    现在和邵庭阳还保持着联系的高中、大学同学已经很少了,虽然也有话说,但毕竟大家处在不一样的道路方向上,彼此都有自己的家庭事业和生活,联系也不再向以前那样频繁熟络。

    邵庭阳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曾经因为这件事伤心很久,还跟他诉过委屈。但顾晏津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他的那份痛苦,他比邵庭阳入行早,这样的烦恼已经距离他很远了,可能一开始会有些不适应吧,但人的大脑是善于遗忘和逃避的器官,再难受,过去之后就都不算什么了。

    顾晏津从不在意那些离他很远的外界的评价,但是来自于身边亲近人的否定却能轻而易举地中伤他。

    或许这是二人之间最大的不同。

    ·

    收工后顾晏津慢吞吞地回到酒店,走出电梯时他还在低头刷手机,想着等下夜宵要点些什么,外卖到了之后又要放什么剧下饭。

    他以前很喜欢看一些经典电影,要不然就是循环放《冬旅》,但可能看得太多,就像吃五花肉吃太多也会腻一样,现在只要想起那几个名字就会心生抵触,提不起一点兴趣。他想了想,决定放《闪灵》算了。

    说不定可以以毒攻毒。

    然而他的美好愿望只停留在这一刻,下一秒抬头看见蹲守在房间门口的那个身影时,他的脚步突然就顿住了。

    邵庭阳打包了两份刀削面装在塑料袋里,慢慢站起身。

    “要一起吃夜宵吗?”

    他柔和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第37章 第 37 章 是他没有考虑好,就随便……

    邵庭阳解开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杆上, 又从零零散散的鞋子堆里翻出一双不用的拖鞋,换完之后到厨房烧热水、切水果,自如得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不该让他进来的。顾晏津别扭地想。

    上一回放邵庭阳进来,他们之间就发生了一系列事, 那些事情情绪不完全一致, 但是都可以用两个词来笼统概括:尴尬, 以及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地上了床, 莫名其妙地吵了架, 莫名其妙地心情不好。

    于是气氛又开始变尴尬。

    顾晏津看了眼时间, 现在都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平常这个点收工, 他会先去卫生间冲个澡, 出来正好赶上外卖, 打开电视一边吃一边看,吃完头发差不多就干了,紧接着躺在床上刷手机, 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在屏幕里过夜生活。

    顾晏津是个在生活里很懒很粗糙很不细心的人,邵庭阳不在的时候他随便对付对付, 也不用跟谁交差。但邵庭阳一来麻烦好像也跟着来了,酒店套房的浴室虽然是半磨砂的, 但半露不露的和全透明也没太大区别,顾晏津心再大,也做不到当着他的面进里面洗澡。

    就算洗完澡, 出来得吹头发吧,不吹邵庭阳肯定要唠叨他,和邵庭阳一块儿吃饭也不能再放《闪灵》了,因为这家伙怕鬼。

    顾晏津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放进来一个大麻烦, 那一瞬间的鬼使神差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又或许潜意识里他的本能认为不说清楚会更好。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邵庭阳把打包袋打开才发现两碗都加了香菜,顿时眉头皱起,“我还让他不要放香菜,多加点葱,这老板怎么回事?”

    说着想到当时是小天进店里拿的,又忍不住想扣他工资了。

    顾晏津探头看了一眼,无所谓地说:“没事,我挑掉就能吃了。”

    邵庭阳没说话,拆了自己那副的筷子仔细地把飘在顶层的香菜夹干净。

    顾晏津不喜欢吃萝卜、豆干,但如果条件只有这些,他也不会太挑剔,可是对于香菜,却是很讨厌了。邵庭阳老家气候多雨潮湿,所以养出来的家乡人几乎个顶个的能吃辣,香菜拌折耳根再上一个牛油火锅,不用海底捞那样复杂新鲜的调料,单纯的食用油加上香菜花生米折耳根小米辣以及各式辣酱料,这几乎是他们出门吃饭的常态。

    顾晏津喜欢吃火锅,但不太能吃辣,讨厌香菜、闻到折耳根就想吐,喜欢吃各式各样海鲜酱或者肉酱的蘸料碟。

    ……

    第一次带顾晏津回老家时,邵庭阳心里想得很美,但实际上把人回来后才发现只度过了第一难,而前面还有八十一关在等着他。

    他们遇到的最严峻的问题就是饮食习惯不合。

    顾晏津不能吃辣,但老家街头到处都是火锅,倒也不是不能点鸳鸯锅,回来之前邵庭阳就是这么想的,直到他发现顾晏津一脸踌躇地站在蘸料摊面前、问他为什么这里没有海鲜酱香菇酱牛肉酱的时候,邵庭阳才意识到——

    坏了。

    望着这一堆在这里很常见但几乎样样都踩在他雷点上的小料,最后只能打了点耗油芝麻和花生米,一沾发现还不如不打料碟,几乎没啥味道。

    但这不是顾晏津悲催之旅中唯一遇到的困难,那时邵庭阳爸妈出去旅游,只有他们两个在家,那会儿邵庭阳的厨艺也没完全进化,做出的饭自己吃是不嫌弃,但做给对象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火锅吃不了,邵庭阳就带他去吃家附近的甜水面,顾晏津虽然是北方长大,但是这几年在A市工作,口味也慢慢变得清淡了,甜水面是好吃,就是有点齁,下一次再去吃的时候顾晏津就换了面种,改吃臊子面,一样的好吃,但佐料下得还是重,吃的时候痛并快乐着。

    等把附近能吃的好吃的馆子都下了个遍,邵庭阳深觉不能再这样,于是立马预约了一家网红泰国餐厅,就图一个烛光晚餐的好预景。

    然而菜一上来他就后悔了,冬阴功汤味道怪怪的,咖喱虾上面铺的咖喱量少得可怜、都漫不过虾的尸体,芒果糯米饭甜到齁,套餐上的饮料也很一言难尽,整个桌上只有辣椒炒肉片是好吃的,最香,邵庭阳看顾晏津到后面筷子都不往别的地方去了,心里怪内疚,不敢跟他抢。

    结果晚上回到家,顾晏津就病倒了,上吐下泻。

    那一晚可以称得上是兵荒马乱,邵庭阳不仅是愧疚、甚至有点想哭了,其实老家有很多好吃的,绝对称不上美食荒漠,然而老天好像非要跟他作对一样,就偏偏挑顾晏津来的这两天落下霉运,样样都不顺利。

    他看着顾晏津闹肚子闹到惨白的脸,都怀疑顾晏津回去后就要跟他分手了,理由是对不起,我和你老家水土不服、八字不合。

    然后就在最危难的时候,邵庭阳的爸妈听说顾晏津生病不太舒服的事,提前结束旅游回到家,给脸色蜡黄的小可怜做了一顿正宗的老家菜。

    邵秋海林淑云两口子厨艺那时相当的好,为了挽回形象也是狠狠出了一波力,什么回锅肉、清蒸江团、烧三鲜、爆炒牛肝,想着给他补补身体又炖了一锅蹄花汤,炖了好几个钟头出过时猪蹄又软又烂,就连邵庭兰也回了趟家,手里还拎着一只刚从唐山现购回来的正宗甜水鸭。

    顾晏津在邵家跟邵庭阳两人单独相处的那一周两了三斤,又在林淑云旅游归来后的那一周胖了三斤,回A市时手里还拎着一大包卤肉,以及两三卷川式香肠。

    那味道和南方的香肠很不一样,是林淑云年前找人手工熏的,风味很独特。川式的香肠辣、但不是特别辣,在锅里和青椒一呛,就激发出里面花椒的香气。

    顾晏津顺顺利利回了A市,第二天跟他说,以后有机会的话还想再去他老家玩。邵庭阳当时就松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感。

    ……

    邵庭阳挑完香菜,从回忆里抬起目光,顾晏津也看着那碗清淡的刀削面,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两人视线相对。

    不知道怎么的,顾晏津笑了起来。

    邵庭阳也抿了抿唇,淡淡一笑,知道他和自己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不言而喻的默契冲淡了紧绷的尴尬。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是两个人却很莫名地心意相通。他们之间默契的时刻不算太多,所以偶尔出现一场这样的戏码时,会比平常更加让人心动。

    顾晏津笑完又低头拨弄塑料袋,过了两秒,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现在很能吃辣了。”

    这句猝不及防的话,让邵庭阳的心跳猛地快了几拍。

    他轻轻嗯了一声。

    顾晏津说完也挺不好意思的,其实他也没有那么能吃,只是和梁映吃火锅的时候不用点鸳鸯锅了,或许这对于邵庭阳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算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进步。

    邵庭阳想起那件事,也很突然地说:“要不是我爸妈提前回来,我都觉得等你回A市后说不定就跟我提分手了。”

    “?”顾晏津迟疑了两秒,“为什么要跟你提分手?”

    “不会觉得我没把你照顾好吗?”

    “那跟你又没关系。”

    说出口顾晏津就觉得不对,又补了两句:“吃坏肚子跟你没关系,是餐厅的责任。而且你带我去吃的那几家菜都是好吃的,只是我那时口味比较淡,所以吃不太习惯,这很正常,入乡随俗么。”

    顾晏津虽然在生长在北方,但是从小家教十分严格,一日三餐一切都是按照营养健康标准来的,别说重油重盐了,垃圾食品都很少吃,在顾晓钟林淑云这类“文化人”的眼里,不吃饭吃零食,要么是没有饭可吃,要么就是家庭教育没有做好。尤其是上高中后,要是在他房间打扫的时候翻出一袋方便面,林淑云能拎着这袋面和顾晓钟轮流训他大半天。

    与他相比,顾远辰好像就没那么受父母“重视”了,他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不生病健健康康的什么都好,不上学的周末和假期也可以睡到早上十点,林淑云专门给他留了早饭,用小锅盖拢着,微波炉叮两分钟口味和刚做的时候差不多。

    顾远辰悠哉悠哉一边玩手机一边吃早饭的时候,顾晏津已经学习两个小时了,他早上一般不练琴,因为大哥爱睡懒觉,练琴会吵到他,而且爸妈也都在家,听到错误懈怠的地方就会过去纠正。

    顾晏津喜欢下午练琴,爸妈都在上班,大哥揣个手机出门撒野,家里的阿姨时常心疼他念书念得太辛苦,他独自练琴的时候阿姨不仅不会打小报告,还会给他削水果、劝他歇一歇。那个时候的顾晏津还以为自己很精明,三个小时的练琴时间,他只偷懒玩一个小时,如果练习时长不够造成水平下滑反而会引起怀疑。

    当然,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全家最傻最蠢的傻瓜。

    上大学后,顾晏津就跟离弦的箭一样逐渐不受控制,和父母不在同一所大学的好处也在此刻浮现了出来,顾晓钟的人脉暂时还伸不进电影学院里,再加上他是优等生,学校的老师对他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晏津活得像匹脱缰的野马,一星期点四五次外卖,宿舍收纳箱里堆满了各种速食,周末去网吧打游戏夜不归宿——尽管他完全不懂怎么打游戏,也没有人带他入门,但即便什么都不玩,那种氛围也让他满足。

    那时顾晏津以为,这大概就是他做过的最叛逆的事,但他没有想到,他远比自己想象中叛逆得多。

    但这么多件叛逆的事里,只有和邵庭阳结婚不是叛逆,是他完完全全发自内心想要做的、想要实现的愿望。

    顾晏津吃完刀削面,看了眼时间,“快十一点了。”

    他没有掩饰,赶客赶得正大光明。

    邵庭阳看了他两秒,“你想在这个阶段停留多久?”

    顾晏津装傻,“什么?”

    “好吧。”看他不愿意面对的模样,邵庭阳也没有强求,“那我换个问题,你想我等你多久?”

    顾晏津不说话了。

    这大概是那晚爆发吵架后他们第一次放到面上来谈,在此之前他们都一直默契地回避这件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是彼此都知道不是这样。

    “你可以不用等我。”顾晏津淡淡道。

    这句话说的实在是气人,简直是故意往人心口上扎一样,邵庭阳沉静了两秒,知道他说的不是气话。

    “我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人,有的时候别说我身边的亲人,连朋友都受不了我自己。”顾晏津说,“其实你说的那些我后来想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能我们之间适合做同事、做上下级、做朋友,但就是不适合做恋人。我没办法去好好经营一段亲密关系,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

    是他没有考虑好,就随便进入了一个人的人生。

    说这几句话时,顾晏津心里很平静,他曾经认认真真剖析过自己,抛去那层自尊自恋自我的外壳后,他意识到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很好的伴侣,如果拿邵庭阳当做模板来比较的话。

    真相是刺耳的,但也没有那么不好接受。

    邵庭阳微微沉默。他在慢慢消化对方说的话。

    顾晏津是一个很难对别人袒露内心的人,这点邵庭阳在追她的时候就已经深切体会到了,大多数时候他都像是生活在一堵高墙里,对外界漠不关心,但也有那么一两个例外。

    邵庭阳很想做那个例外,但进去之后,又发现例外各有不同。顾晏津总是对别人很大方,对他却“吝啬”。

    不吝啬给予,但吝啬表达。

    但顾晏津总喜欢把假话放在面上,把真话隐藏在心底,所以邵庭阳时常要仔细辨别。但说到底,就算顾晏津心口如一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就能接受这样的答案吗?

    顾晏津说他没办法好好经营一段亲密关系,这话听起来好像有道理,但冷静下来想,难道他在感情中就是什么圣手吗?不,不是,他们都是第一次恋爱,都是摸着石头一点点淌过河,没有谁比谁更有经验、更熟练老道。

    他那句话完全是诡辩。

    “你说这些,是因为真的做不到,还是因为觉得在我心里不再是你想象中的完美形象,你受不了这样的落差?”

    邵庭阳话音落下,顾晏津猛然抬起头。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晏津冷笑着说,“邵庭阳,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你自顾自地在那里说一大堆,控诉我的缺点,说得好像过不下去了一样,结果转头又问我还爱不爱你?你是不是毛姆看太多了脑子看坏了?我结婚前有伪装成性格很好的模样吗?我有表现得很体贴吗?我是这样的人吗?好像都没有吧,清醒点,不是我刚生出这一堆的缺点,而是我的缺点一直都存在,只是你现在才看到而已。”

    他的语气很冲,邵庭阳喉结滚了滚。

    半响后,顾晏津才听到他的回答。

    “结婚的时候,你说会好好爱我。”

    这简直是一记重击。

    话音落下,顾晏津被堵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真心相爱想结婚的人,宣誓的那一刻怎么可能会觉得这只是一句谎话?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日后一刀两断的决绝。

    硬要这么说的话,当初结婚的时候邵庭阳还承诺过永远不会离开他,顾晏津是抱着这样美好的幻想才同意和他一起走进婚姻这座坟墓的,可最后却是邵庭阳先提出了离婚。

    那这又算什么呢?

    顾晏津很想这样问,但万一邵庭阳顺坡下驴说什么“可我后悔了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这样的话,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顿了很久后,顾晏津才说:“人都是会变的。”

    “你会变吗?”

    这话问得有点幼稚,还有些可笑,但顾晏津没有笑,他抬头看向邵庭阳,“都会变的。你也变了,不是吗?”

    难道邵庭阳还是七年前那个莽撞热情、真诚无知的青年吗?他不是,那顾晏津自然也不可能再是了。

    邵庭阳沉默半晌,他其实还想再问一句那你对我的感情呢,是变好了还是变得更坏,又或者好坏都不重要了。

    但是即将问出口的那个瞬间,他改变了主意。

    顾晏津看着他起身穿上风衣,把垃圾袋扎了个结拎着带走,暗暗松了口气,可是松懈的那一瞬间,心里又很怅然。

    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

    顾晏津没有送他,自始至终都坐在那张椅子上。

    临走之前,邵庭阳脚步顿了顿。

    他转身看着顾晏津的背影,酝酿了很久。

    “不管你怎么想,我确实还放不下你,可能是因为还爱,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如果你觉得我是在可怜你,那就不要抱有什么心理负担、也可怜可怜我吧。就像你那时同意和我在一起一样,把这份感情施舍给我吧,我不会多想其他的。”

    顾晏津肩膀颤了颤,但弧度非常轻微。

    邵庭阳顿了顿,轻声说:“你这个人经常钻进牛角尖里后就听不见别人的话,但我还是想说,你想的那些都不重要,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哪怕是装的,也装得爱我一点吧。”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

    锁舌合上的咔哒声过去很久,顾晏津依旧坐在那张背对着房门的椅子上,但是神色和刚才对话时的淡漠截然不同。

    过了许久,他低下头,重重地吐出这一口气。

    邵庭阳是走了,但他的心情却绝对称不上轻松。

    邵庭阳把能说的话都说了,他不要再维持这样摇摇欲坠的平衡,但他的选择发生了改变,和上半年的坚决离婚不同,他认清了自己的心,所以不想放弃。

    顾晏津没有办法招架。

    他嫉妒邵庭阳,也为这份嫉妒感到失落、可悲。

    没有人能像邵庭阳这样坦诚,僵持的气氛里率先做出道歉和让步的那个人看起来是输家,但实际上他才是有勇气和包容心的那个人,而顾晏津做不到。

    他没办法放下那点该死的自尊,没办法双手投降一样完全坦诚自己的心、然后交给另外一个人来裁决。可是邵庭阳看出来了,所以他选择自己来做那个角色,他宁愿不要这点尊严,也要推着顾晏津、让他不要胆怯地走出那一步。

    因为认识到了这点,才更可悲。

    自尊的极点是自卑,当顾晏津气势汹汹、怒火滔天地用各种尖酸刻薄的词语去逼退邵庭阳时,就已经输了。

    他不是那么好的人,不是和邵庭阳一样好的人。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不敢把自己的那份感情正大光明地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给他看。因为那份他已经尽力付出的感情,只要一放到天平上就会被对面的那份高高托起、倾斜。

    吝啬全部拿出不是怕自己发现,其实是害怕对方会发现。

    顾晏津一直逃避、无视这道内心的声音,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躲避被审判的痛苦,告诉自己不欠任何人,他已经做得足够好、足够多。然而当他意识到这点时,才明白自己能拿出的全部感情也因这份逃避贬值到一文不值。

    他颓然地伏在桌子上,心里一抽抽地感到疼痛。

    第38章 第 38 章 他不喜欢做这种多余的事……

    第二天顾晏津录节目的时候, 两只眼睛里面全是红血丝,还有些肿,大家都当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

    但顾晏津有点介意, 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小张想了想, 出门给他买了杯美式, 消肿效果好。

    天气冷, 咖啡拿到手的时候是温热的, 顾晏津有点嫌弃, 他一直觉得热美式的味道不比掺了烟灰缸的水好多少。不过现在他的饮食也不是他说了就算的,小张这几天是硬气起来了, 都敢对他的一日三餐指手画脚的, 顾晏津要是提反对, 她就一纸状书告到邵庭阳那儿去,不超过十分钟,催命的电话就打来了, 要是顾晏津不接,那来的就不是电话是人了。

    邵庭阳要是阎王爷, 小张和小天就是他手底下的黑白无常。

    他叹了口气,在小张监视的目光下捏着鼻子喝了, 温热苦涩的液体钻进喉咙的时候,他差点吐出来,但吐出来的一瞬间顾晏津摸到眼睛上的肿胀, 又马上咽了回去。

    小张:“……”

    要说顾晏津是多么爱美的人,好像也没有,录制这段时间小张经常能看到他蓬头垢面的样子,节目组一直有跟组的化妆师, 但顾晏津化妆的次数也不多,有时候冷水洗个脸刷个牙、早霜都不涂就直接来录制,同行的女星们都惊呆了。

    他是没早点被星探发掘去演戏,否则就凭他这张脸,即使是在80后众星云集的时代末尾里都有一争之地,更何况是现在的娱乐环境。圈内有句话叫小火靠捧大火靠命,强捧遭天谴,这里的命其实就是天赋,演员的情感感知力表达能力是天分不错,但五官身材也是天赋,有演技的可能会被埋没,但颜值高的却很少,前者是需要时间和机会去验证的,但后者的天赋却很主观,一眼就能看到。

    要不然这么多新生演员怎么进圈即整容呢?包装一下,只要长得过去演技再差都有机会,但长得歪瓜裂枣还想挣快钱的那就属于异想天开了。

    在这个已经逐渐饱和的市场里,女明星的竞争力又尤为激烈,没办法,这里不缺美女,但尤其缺帅哥。

    顾晏津和邵庭阳就是那两根稀缺的苗子。

    不少经纪人和导演在见到顾晏津的第一面,都会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可惜了。

    可惜了,骨相生得这么好,五官周正漂亮,简直是天生的大荧幕料子,结果竟然是做幕后的,太可惜了。

    不过这份可惜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在他们接触到顾晏津性格中真实的那一面后就烟消云散了,几乎没有例外。

    ……还好没挖去做演员,不然不知道要搞出多少烂摊子。

    环境就是这样,大多数人都慕强,但慕强的同时又会掺杂一丝嫉妒。如果顾晏津只是一个花瓶导演,或许这份可惜可能会更真切一些,但他偏偏干得这么好,性格又这么高傲冷酷,很难不让人嫉妒,又不禁想如果他当初去做演员该多好啊,可惜了。但如果顾晏津真的演员导演双栖、还都干出了成绩,那这份可惜就变得可憎了。

    羡慕和厌恶这两种情绪总来不是只能二选一。

    顾晏津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说来也怪,顾晏津长着这样一张脸到处招摇过市,不知道曾经在多少人的心里留下过波痕,然而他本人却无知无觉——

    并非是过分谦虚到认为自己很普通,但也没好多少,顾晏津知道自己长得还可以,但也就此为止了。

    他大哥年轻时长得要比他俊美得多,闫漪梅曾经拿着照片回忆,说大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跟个粉娃娃一样,眼睛黑得像玻璃珠,胎发也毛绒绒的,睁眼后看见几个大人就笑,笑得人心都化了。顾远辰青年时期,每年在学校收到的情书可以用打来形容,因为送的太多了,根本处理不掉,只能攒在箱子里等收废品的大爷大妈从底下喊卖时称了带走。

    顾远辰被众人众星捧月一样追逐时,顾晏津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屁孩。等他读初中高中了,爸妈管得紧,和学校的各科老师教导主任都认识,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就能了解到,再加上他性格孤僻不爱说话,故而喜欢他的大多都只是暗恋,不敢做什么举动,生怕被喊家长。

    如今他哥年过四十,发福后早就没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但要不是凭着这张脸,他也不能娶到熊雪艳这样贤惠的老婆。熊雪艳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能在这样的家庭里忍让着过了这么多年,家务打扫照顾孩子一样不落,除了责任性格之外,大约还有一点曾经的爱吧。

    顾晏津不太想变成他大哥那样,要用那样的形象在和邵庭阳过接下来的几十年,他有点难以接受。

    但也只是因为那个人是邵庭阳,所以他才不能接受。

    后期节目录制速度快了许多,一个是留下来的选手变少了,另外一个是大家前前后后磨合了一个多月,不再像之前那么生疏,熟络后很多事沟通起来也更方便、更有效率了。

    但对于顾晏津来说,沟通更方便反而是更麻烦了,不管是出于真心请教、还是想蹭镜头蹭曝光度的原因,来找他指点的演员都越来越多,有些问题他还能耐下性子回答,但有些问题好像是来挑战人性的。

    今天下午就有一个年纪蛮轻、已经入行两三年的学员满脸天真地问他该怎么提升演技。

    顾晏津都被问懵了,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课题宽泛得毕业论文都写不完,不对,谁敢用这个当论文标题都得被老师一顿臭骂,问问他大学四年是不是都在翘课中度过的。

    但这些演员、或者说艺人好像并不在意,不管顾晏津说什么,语气严厉还是和蔼,他们都能摆出一副认真期待且眼神亮晶晶的表情,仿佛自己在听三千五一节的大师辅导课。

    顾晏津:“……”

    因为他身体不太舒服,节目组体谅他这几段时间很辛苦,晚上原本定好的一个小reaction活动暂时延后了,下次录制的时间待定,导演组那边其实存了不少素材做突发情况的备用,少这一段两段并不碍事,说不定就直接取消了呢?

    再加上晚上没有他的录制任务,顾晏津抱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早早地就回了酒店,结果拧开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电脑落在了录制现场。

    “……”

    这段时间经常要看学员的视频作品,手机屏幕太小、而且也不方便圈画出重点,还是电脑更方便一些。

    片场倒是也有备用的电脑,但因为是公用的很多人都会留下自己的痕迹,搞得桌面文件乱七八糟的,再加上系统不一样用不习惯,顾晏津就把自己的带了过去。

    本想着下班早还挺高兴,结果就把电脑给高兴丢了。

    顾晏津给小张打电话,小张隔着手机叉腰瞪他,“走之前我说把电脑带走,您说等下还要用,不着急,让我先走回头您带上,怎么的这是,又带回片场了呗?”

    小张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现在和他说话都不说顾导了。

    顾晏津自己心里虚,也没有敢批评她,含含糊糊、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忘记放哪儿了……”

    “……”小张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大发慈悲地放过了顾导,“会议室A104,您在那儿收文件来着——前提是我走后您没拿着电脑在楼里绕来绕去地转圈。”

    顾晏津应了一声赶紧挂电话,心里很唏嘘。

    小张刚到他身边的时候,还是个话不多很老练的女孩子,也很有眼力见,不该问的不该说的从来不碰,结果现在学得一口呛人的话,要不是她背后倚仗着邵庭阳这棵大树,顾晏津都要忌惮几分,这么跟老板没大没小早教训她一通了。

    这会儿天色还早,刚过六点,远处的天际线雾蒙蒙的,透着青蓝色的光,可惜看不到夕阳落山前最后的余晖。

    顾晏津打了辆车回录制场地,他是下班了,但其他人的录制还没结束,他想着快去快回、也省得一路上地打招呼,就没有和统筹、场务说这件事,而是自己绕了过去取。

    走到会议室门前,刚要推门,却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我反对。”

    是桌尧的声音。

    他们还在会议室里吗?

    顾晏津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反应过来后刚想走,然而桌尧的下一句话打断了他的动作。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再保团队分,接下来pk的人数只会越来越少,团队高分个人低分有什么用呢?安蓝姐发挥得不是很好吗?可是她还是被淘汰了,就因为她戏份少、个人评分低才会被淘汰,维持现状我们是撑不到决赛的。”

    顾晏津愣了愣。

    桌尧说的他们下午刚讨论过,不过顾晏津的想法还是先保团队分,他们队的学员实力其实不差,但拎出去和其他组单独比较还是很难的,他不觉得这堆草台班子能走到最后,但综艺的结果并不是赢得第一名的人才是赢家,反而拧成一股绳用出色的演技和奇妙的化学反应让观众看到这个团队,后续不管留下还是淘汰,其实都已经是赢。

    这些话他没有在摄像机下说出口。

    金安蓝的淘汰确实是一场意外,因为机制和分数的问题导致有一个表现没有她出色但总评分略胜一筹的演员抢到了最后一个晋级位,金安蓝就只能遗憾淘汰。

    但顾晏津相信,或许她淘汰的效果会比留下的效果要更好,老天爷可能会辜负努力的人,但观众不会。

    这就跟押宝一样,观众们在这么一群混子里面沙海淘金,好不容易淘出来的金子就这么被淘汰了,情绪自然愤怒且高涨,线下只会带来更多话题度。

    当时大家都认同他先保团队的方针,举手投票时都是全票通过,顾晏津完全没想到桌尧此时会提反对。

    其实也很正常,从他的角度考虑是想积攒路人缘铺更长久的路,但播出效果这些在桌尧这里是很未知的,对于未知的东西有恐惧畏惧情绪很正常,他自身水平并不差,想走得更长远、想要更多的曝光并没有错。

    “桌尧,你先别激动,后面不是还有一场复活赛吗?而且安蓝完全是意外,她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我相信她的水平再加上我们手里的票数是完全能把她救起来的。”

    “向文,那是最后一场复活赛,在这之前我们还要淘汰一轮呢,你说下一个会是谁?可能是我,可能是你,可能是文乐也可能是杭笑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说如果,下一场pk你对上张小岩,到时候你被淘汰了,到时候要怎么办?”

    “……”

    会议室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回答。

    如果能不淘汰那当然最好,但如果要二选一,大多数内心的声音还是倾向于自己,这很正常。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在这之前大家还能维持和和美美团结奋斗的氛围,但只要有一个人心不齐,那后面只会暴露更多的问题。

    杭笑试图打圆场,“其实桌尧说的我也能理解,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们这样私自决定是不是不太好……”

    吱呀一声,门打开的动作难以掩饰,桌尧下意识抬头看去,看到来的是顾晏津时,心里猛然一跳。

    其他人也是脸色各异。

    顾晏津扫了眼角落的摄像机,发现都是关闭状态。他收回目光,从桌尧身边走过,抄起桌上薄薄的笔记本。

    “电脑落下了。”他神色如常,“你们继续。”

    没人敢接话,谁也不知道顾晏津什么时候来的,都心虚。

    “哦对了。”顾晏津看了一圈,见他们还是沉默,主动开口道,“你们刚才说的方案我听着挺好,其实我也只是做一个辅助作用,具体能走多远还是要看个人。”

    “我这段时间也挺忙的,有些事你们可以试着自己决定。”

    最后,顾晏津还是给大家都留了面子。

    桌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杭笑低着头抠指甲,不敢答话,心里隐隐佩服顾晏津此时的镇定。要是她发现有一堆人背着自己说坏话、生气是生气,但骂几句转身就走了。

    在这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圈子里,非要戳破那层窗户纸只会让她多一个敌人,没其他的好处。顶多拉个黑名单躲着点,实在躲不过去就长个心眼、防止背刺。

    但顾晏津不会在意少一个朋友还是多一个敌人,这不是宽宏大量,而是根本不在意。他对这些人这些事一向泾渭分明,只有在他圈子里的人才会被他惦记,而不在这个圈里的人工作一结束,基本上再无交集。

    都只是过客,自然不必再在意。

    所以怎么打怎么闹都行,但前提是没影响工作的进度。

    至于桌尧,他有他的私心,顾晏津可以理解。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个pk节目,你争我抢地“厮杀”才是正常的通关方式,反而是顾晏津这种不走寻常路的混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但也没什么关系,人活在世最忌讳的就是过度帮助他人、甚至想指导别人的人生,其实大多数时候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到最后还弄得彼此都不愉快,何必呢?

    他不喜欢做这种多余的事。

    顾晏津拍拍屁股转身走了,留下屋里的人兀自尴尬。

    第39章 第 39 章 失望有、伤心也有,但现……

    那晚过后, 邵庭阳没有联系顾晏津,只是在休息期间发现了一个对方打来的电话,但因为当时他在忙,所以错过了。

    他看了很久, 没有回拨。

    话虽然已经说得清楚明了, 但邵庭阳的内心依旧一片迷茫。

    对顾晏津、对未来、也对他自己。

    他说对方的唯一要求就是装也装得爱一些, 可是不爱的人不需要装, 他已经分辨不清顾晏津对他是依赖、是习惯还是爱, 但好像从始至终, 真正离不开放不下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

    凭心而论,顾晏津确实不算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 他性格冷淡毒舌、忙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 就算做他的爱人地位也远远不及他的工作重要, 他习惯独来独往、畏惧于处理人际关系,所以很多时候常常需要别人去迁就。

    在遇见之前,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 会占据着这样举足轻重的位置。

    就像是遇到了一片暴雨天还在水面流浪的浮萍,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但伸手去捞的人所剩无几。可一旦想要伸手握住,就会发觉手臂也随之沉入水底。

    这时候才彻底明白, 那只是一株漂泊无依的浮萍,不是王莲,可以稳妥地托起两颗心的重量。

    不是没有过怨恨, 但怨恨除了增加隔阂之外毫无作用。

    邵庭阳审视了自己的内心,发现无论如何,他还是不想失去顾晏津。

    那不是一个可以随随便便说舍就舍得的人,他尝试过一次, 但最后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还即将全部失去。

    于是最后的愿望就只是回到原点。

    让一切都回到原点吧,兜兜绕绕猜来猜去,到底是在谈恋爱还是在赌.博?谁先低头不重要,谁先认输也不重要,他在乎的只是现在。

    只要现在能好过一些就好。

    ·

    第二天是周六,节目组安排的早上九点半开始直播,但实际上他们要从六七点就开始准备,有些艺人要早起化淡妆,有些艺人因为行程紧张已经离开了横店、需要远程连线,除此之外现场的灯光镜头调试、场景道具这些都要检查。

    邵庭阳一大早就起来了,在片场对流程。其实流程单一早就给他发过,这会儿也只是确认下细节。

    “邵老师黑眼圈好像有点重。”Pd看他脸色不太好,顺口关心了一句,“昨晚没睡好吗?”

    邵庭阳含糊应了一声。

    昨天一整天他都没联系顾晏津,在片场时也尽量避开,除了那通没有接起的电话外几乎没有交集。虽然确定了彼此冷静一段时间,但邵庭阳心底还是泛起了难掩的焦虑。

    顾晏津给他打电话,难道是想说什么?不,他那个性格不可能这么快就有回答,搞不好现在还在纠结。还是说,找他有什么事?但既然只打了一个就挂了,想必也不是特别着急。

    最大的可能还是他昨天本来已经下了某种决定,但是在那通电话后又犹豫、迟疑了。但这就像是潘多拉魔盒,邵庭阳没办法赌他原本的想法是好是坏,也下意识地不愿去想那样的可能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失眠到凌晨两点,朋友圈的动态翻了个遍,最后也没放下手机,而是这样捏着昏睡了过去。

    早上起来,顾晏津也没有给他发短信。

    邵庭阳自嘲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继续看着单子,直到Pd提醒了他一句:“邵老师,好像有电话打进来了。”

    他低头一看,发现是小张打来的电话。

    小张最近和他联系频繁,大多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但因为和顾晏津有关,邵庭阳不是特别忙的时候都会接。

    有时候想到他们中间还有小张这个线人作为纽带,他心里也能宽慰一些。

    他刚要接,电话却又挂断了。

    邵庭阳顿了顿,神色自如道:“可能打错了。”

    Pd也笑着点点头。

    然而不过几秒,新的铃声再次响起。

    邵庭阳的表情也从疑惑转到皱眉,神色凝重起来,他意识到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这一次迅速接起,“喂?”

    几秒后,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

    邵庭阳赶回酒店时,顾晏津的房门紧闭着,他敲了两下,里面就传来防盗链晃动的声音。没过一会儿,门打开一条小缝,等他进去后又立马关上。

    邵庭阳进屋扫了一眼,摘下口罩时呼吸还有些急促。

    “怎么回事?”他问。

    小张左手还在打电话,脸上拧着眉,写满了焦急。等门重新锁上后,她打了几个手势,示意邵庭阳跟着他进去。等走到卧室门外时,电话也终于结束了。

    “早上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我怕误了时间就拿备用房卡刷开了,结果进去后发现人一直昏睡着,怎么喊都喊不醒。”

    她脸上的焦急和茫然没有褪去,但手上却很伶俐,拧开房门带邵庭阳进去,“现在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我怕别人知道在外面乱传,也不敢和谁商量……”

    她话音未落,邵庭阳已经快步走进去。

    窗帘紧闭着,只剩下从缝隙里透进来的朦胧的光,房间里一片昏暗。

    顾晏津躺在床上,被子把他掩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张瘦尖的脸。

    邵庭阳打开床头的小夜灯,昏黄的光线都遮不住他苍白的脸色,邵庭阳伸手去摸,发现额头和脖子上都是冷汗,抚摸他的皮肤时,甚至能感受到一串细密的颤抖。

    邵庭阳伏下身,听见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晏津、晏津。”

    他喊了两声,但对方就像是被梦魇住一样,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

    “我来的时候就只是睡,后面突然发起抖了,怎么喊都喊不醒。”小张看得紧张,“给他量了体温,有点低烧。”

    “叫医生了吗?”

    “我给剧组的随行医生打了电话,他说马上就过来,但因为不确定是什么情况,还是建议先送医,以免耽误病情……”

    邵庭阳沉默片刻,顾晏津这次的情况很像是之前唐遥说的应激,但是症状又略有不同,区别是唐遥有对应的经验,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没办法拿一次的经验赌以后。

    邵庭阳垂下目光,听到顾晏津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这几秒间,焦虑和担忧逐渐压过了前者,他果断下了决定。

    “他的证件应该都在背包或者行李箱里,你去收拾一下,医保卡实在找不到身份证也行,顺便拿瓶矿泉水。我给他穿几件衣服,等下就开车去医院。”

    小张闻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还真的挺担心邵庭阳不愿意,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公众人物,有点风吹草动都能被营销号和各大媒体拿来大做文章,如果到医院发现只是个小感冒,这一系列动作难免要被骂是哗众取宠、大做文章。

    但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情,这也不是他们和随行医生能承担得起的。

    两人便分工行动,小张出去收拾重要证件,邵庭阳拉开被子把顾晏津抱了起来,现在也顾不上整洁了,套个外套就行。

    车就在楼下等着。

    影视城附近就有医院,叫救护车还要等他们来回,远不如自己开车方便。

    然而他刚把人抱起,顾晏津就猛然挣扎了一下。

    “放、放开……”

    邵庭阳没想到他生病还有这样大的力气,一时间没防备、胳膊扫过时被打了一下。此时他也顾不上脸颊边隐隐的痛了,眼疾手快把人托住,才避免摔到地上的局面。

    “听话!别乱动。”

    邵庭阳抓起一旁脱下的风衣刚要裹到他身上,就看见顾晏津原本紧闭的眼睛睁开了半条小缝,床头的夜灯散发出柔和的黄色灯光,照亮了这一角,然而他的发丝刚好挡住了投在眼角边的光线,只剩下一片朦胧。

    邵庭阳拨过他被汗打湿的头发,才看到他眼底慢慢回拢的焦距。

    那目光望着他很久,分不清是不是在出神。明明只度过了几秒,但邵庭阳却好像度过了一个世纪一样。直到他看见那双干涩的唇上下碰了碰。

    “邵庭阳……”

    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像是疑问,像是确认。

    那一瞬,邵庭阳就像是拔河的选手终于听到了比赛终结的铃声,瞬间卸去了紧绷的力气,他松了口气,难以言喻那一刻的心情,只能不停地搓着他冰凉的手,或是去抚摸他浸满汗的额头。

    “是我,是我。”邵庭阳语气难掩担心,“你到底怎么了?不舒服怎么不早点打电话给我?有没有哪里难受,呼吸得过来吗?”

    话音落下,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忽然开始发起抖来。

    邵庭阳注意到,立刻握在手心。

    “怎么了?是不是冷了所以发抖?”他往手掌里吹了两口热气,尽管自己的手也因为惊惧而发冷发麻,“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说,你有哪里不舒服要说出来,不要总是瞒着这个瞒着那个……”

    说这些话时,邵庭阳忽然想起那个未接的电话,会不会那个时候顾晏津就已经不舒服了所以才给他打电话。只是他当时没接、或许顾晏津过去了那个阶段后也没当回事,于是就这样错过了。

    其实他心底也知道可能性不大,顾晏津不擅长打理自己的生活,小张几乎是从他起床到他下班回酒店休息一直在身边陪伴,如果有发生什么,那他早就接到小张的电话了。但即便如此,他心中还是忍不住猜想和愧疚。

    或许小张也没有注意到,又或许顾晏津根本没有让她发现……

    “好冷、好冷。”他喃喃地道,“录制——”

    话没说两句,他忽然咳嗽了起来。

    邵庭阳赶忙去拿空调遥控器,然而看到屏幕数字时他目光微微一凝。

    23度,制热。

    今天天气不太好,他来的路上还下了小雨,气温随着冷雨降了好几度,今早起床去片场时他也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吹的微凉。但卧室是封闭空间,既然开的是制热,这个温度室内应该不会冷才对。

    邵庭阳的拇指在开关键处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他用被子把顾晏津裹得严严实实,这样层层叠叠下,顾晏津发抖的反应却没有改善多少,好像和他生活的不是同一个空间。

    邵庭阳颇感棘手,手足无措时,小张在外面敲门,问有没有换好衣服。

    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他打算实在不行把司机叫上来,一块儿把人抬下去。酒店还有一个后门,再戴个口罩,降低被狗仔拍到的概率。

    “晏津,起来吧,我们回家。现在就回去。”

    顾晏津在这件事上一直有讳疾忌医的毛病,之前邵庭阳可以等,等他愿意坦明的那天,但是现在他等不了了。

    如果直接说去医院看病,恐怕又会被他拒绝,邵庭阳索性没说实话。

    “听话。”他把人抱起来,“回家休息。”

    ·

    邵庭阳断断续续说了许多,但顾晏津始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耳边只剩下嗡嗡的低鸣声,和尖锐刺耳的耳鸣不太一样,他一度以为这是濒死的信号。

    窒息、发麻、心悸的感应渐渐过去,但随之而来的是头晕、飘忽的失控感。

    紧接着邵庭阳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不行。”他忽然道,用呓语的声音重复,“我动不了、我走不了……”

    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看到邵庭阳惊愕的表情,四肢好似失去了知觉,动一下,只剩下尖锐的刺麻感。那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一种比刚才更剧烈的恐慌,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我、我呼吸不上来——啊!!”

    他的声音太大、充满了惊恐,小张原本在外面收拾背包,听到动静被吓得跑回来狂敲门,大喊怎么了。邵庭阳反应过来,赶紧去掐他的人中,在顾晏津的叫喊声中大吼着让她去拿热水和毛巾来。

    或许是掐人中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别的,总之顾晏津的失常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但依旧发抖,神经质地重复念叨着。

    邵庭阳一边用热毛巾给他敷脸和脖子,一边俯下身去听他说了什么。

    然而他听了很久,发现都是些没有逻辑的话,一会儿说自己起不来了,反反复复提到录制;一会儿说自己好像要死了;一会儿又说他在往下掉。

    这些正常状况下他从不会说的话,在此刻说出口,越听越让人心惊。

    如果说刚才邵庭阳还犹豫过,那现在已经无比坚定就医的想法了。顾晏津这次的状况显然比上一次还要严重许多,甚至出现了耳鸣等等症状,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他原因。

    现在的问题在于怎么带他去医院,要说把人绑着按着开车带过去也不是不行,但那样动作太大,邵庭阳担心会加剧他的反应,现在看来,可能先叫救护车过来,或许医生打一剂镇定后再带走会好很多。

    邵庭阳定下主意,正要让小张去打电话叫车——顾晏津如果听到他在一旁打电话恐怕反应会更激烈,这时,门外忽然响起门铃声,两人都愣了愣。

    门铃声响了停,停后又响两声,这次更显急促。

    这个点按这么急的铃声,应该不是客房服务。

    邵庭阳给了小张一个眼神,她点点头,快步过去隔着猫眼看了一眼,门外站的竟然是前不久打过电话的王医生!

    她喜出望外,“邵哥!王医生来了!”

    邵庭阳正为怎么把人带去医院而焦头烂额着,王医生的到来简直是瞌睡了发现旁边就有枕头,他立马道:“快让他进来!”

    小张打开门,医生下身还穿着一条睡裤,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长外套,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不修边幅的模样。

    显然是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了过来。

    此刻也顾不上寒暄了,一进屋,小张就火急火燎地领着他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问:“王医生,刚才我给您打电话您怎么不接呀,还以为您来不了了呢。”

    剧组一共有两名随行医生,今天拍摄任务轻,本来只有李医生值班,小张打电话到他那儿,谁知道今天有位嘉宾头痛发热,李医生正在帮忙看诊,抽不出空来。她只能又转而打给正在休息的王医生,王医生听说情况后马上表示会赶过来。

    邵庭阳过来后,临时决定开车去医院,小张原本想跟王医生说一声省得他白跑一趟,没想到这电话没打成,加上情况紧急,她也就没再执着联系。

    没想到正是因为没接通的这通电话,局面才这么快有了转机。

    邵庭阳给顾晏津擦完脸,也赶忙走出来迎接医生,屋里开着空调,是正常人都觉得闷热的温度。王医生出了一脑门的汗,也顾不上这个了,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出来得急,忘了带手机,我听你说那情况挺紧急的,也顾不上回头了,直接让司机开了过来,这会儿他还在下面等着呢。”

    说着,拍了拍随身的医疗包。他来得匆忙,手机都忘记带上,但医疗包却没落下,要不然那司机也不肯放他走。

    之前电话里的情况小张已经和医生说了一遍,之后的事邵庭阳也在,再说这里也有他们看着,邵庭阳便让她赶紧去付车费。

    到了地方,王医生先打开医疗包,里面听诊器、血压计、血氧仪、体温计、手电筒、血糖仪等等一应俱齐。

    邵庭阳虽然焦急,但也忍住了问问题,站在一旁以免妨碍他检查,医生先是听了听心跳,又问过往病史,他都一一回答,听完后又是量血压血糖。

    医生看过之后,心里有了数。

    顾晏津没吃早饭,再加上一直出汗,身体发冷还说头晕,邵庭阳原本以为他的血糖应该比较低,却没想到测出来血糖还略微高于他的日常水平。

    王医生一直不开口,邵庭阳忍了一会儿,终于问:“医生,这到底是怎么了?严不严重?要不要先送急诊?”

    “是有点严重,但我的建议是能在这儿解决就在这儿解决,实在不行再送急诊。”王医生说,“强行带他离开环境,可能加剧他的恐慌症发作,到时候可能会出现一些更激烈的反应。”

    话音落下,邵庭阳愣在原地。

    “……恐、恐慌症?”他不确定地问。

    “是的。”王医生看出他的疑惑和惊惧,安抚道,“其实恐慌症很普遍,比如有些人坐飞机的时候会突然无法呼吸,心慌发抖,这就是恐慌症的表现,只是没有接触过的人不太了解罢了。”

    其实要他看来,顾晏津的问题恐怕不止是这个,但眼下的病因是惊恐发作,病患和家属目前担忧什么就优先解决什么,之后的事等缓过来了再慢慢说。

    果然邵庭阳松了口气,心里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病症的恐惧也减轻了一些,小心翼翼地问:“您说能在这儿解决就在这儿解决……那现在有什么方法吗?要不要吃点药什么的?还是说等他自然而然过去?”

    说到后面,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王医生见惯了这种情况,没有反驳他:“是要吃药,不过现在不着急。你先去冰箱拿几块冰来,再找一个塑料袋。”

    邵庭阳闻言,赶紧去取冰。

    厨房的冰箱里就有制冰机,邵庭阳找了个杯子,接了满满一大块冰,握着玻璃杯的指尖被冻得微微发白。接完冰,他又翻箱倒柜,找了两个干净的袋子,赶紧给王医生送了过去。

    王医生让他往顾晏津的手里塞几块冰,然后又把冷水打湿的毛巾挤干净,裹上冰放在顾晏津脖子周围,现在并不是暑热天气,陡然碰到冰,正常人都会被刺得一激灵,顾晏津却只是畏缩了一下,呼吸依旧急促,不怎么挣扎。

    见状,王医生又让邵庭阳把他扶起来,然后手指钳住他的下巴,也不知道是按了哪里,顾晏津昏昏沉沉的竟然张开了嘴,王医生当机立断把手伸进去一顿抠——

    “!!!”

    这一指头下去,是个人都想吐,大概是他力气不小,顾晏津反应更剧烈一点,王医生便稍微撤了一点,等他平复后继续抠嗓子。

    “呕——”

    邵庭阳看得一阵心惊肉跳,忍不住地心疼。但这办法却立竿见影地有效,王医生收回手后,顾晏津剧烈地咳了好几声,脖子都咳得发红了,但呼吸却肉眼可见地平复了下来,双眼也渐渐有了焦距。

    王医生擦了擦手,把塑料袋打开往里面吹了两口气,使其鼓胀起来,然后再递给他,“戴上,慢慢呼吸,短吸气、长吐气,不要做反了。”

    顾晏津却好像还没有缓过来一样,靠在邵庭阳肩膀上呆呆地看着他。

    “放心吧,有我在这儿呢,你暂时死不了。”王医生催促道,“照我说的做,对着塑料袋呼吸,马上就能平缓过来。”

    邵庭阳也跟着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紧盯住他,担心顾晏津叛逆心起并不听医生说的什么。但让他意外的是,停顿几秒后,顾晏津竟然真的抓住那个塑料袋,缓慢地开始吹气了。

    太不容易了!!

    那一瞬,邵庭阳简直想大喊一声,发泄一下激动又紧张的情绪,但担心吓到他又引发其他意料外的效果,只得忍住了。

    “做得不错嘛。”和他相比,王医生的反应就淡定很多,“来,加点难度,现在开始吸气四秒,屏气七秒,再长吐气八秒,我来帮你数,一、二……”

    趁着这空档,王医生对他说:“再去接一杯冰来。”

    邵庭阳不敢耽误,在顾晏津背后塞了一个靠枕后马上去厨房接冰,冰铲铲动冰块时他听到医生在房间里均匀数数字的声音,想象着顾晏津在医生眼皮底下均匀呼吸的模样,他因离开而产生的焦虑心情渐渐安定了许多。

    或许只是情况紧急一点,但并没有想象中严重,看王医生那么淡定,想必是没什么事了。

    “冰来了。”

    王医生停下了声音,用另一只手从冰杯里拿了两块继续放到顾晏津手心里让他捏着,借着把杯子递到他面前,“好了,你现在可以对着这个杯子呼吸,要是还觉得难受,就自己拿两块放在嘴里。”

    顾晏津静默地握着杯子,一言不发,好像和平时正常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但邵庭阳听到他在冰杯附近规律的呼吸。

    “恐慌症发作时间不会太久,也就几分钟到二十来分钟的时间,如果心理上没有对抗焦虑恐慌的力量,就可以通过这些外部的手段去控制,久而久之形成习惯。当你意识到安全或者有办法的时候,就不会再恐慌了。”

    这会儿终于有空,王医生得以给这个糊里糊涂的家属普及基础的自救措施,邵庭阳听得认真,其实他还想问一问上次顾晏津发作时的情况是不是属于恐慌症,但又担心他听了心里会不好受,就只能先憋在心里。

    说着,王医生问:“你们有阿普唑仑之类的药物吗?”

    “??”邵庭阳一头雾水,“什么?”

    王医生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看着病人,“或者□□、劳拉西泮,有开过吗?”

    在邵庭阳疑惑的目光下,顾晏津不能再闻而不答。

    “……有阿普。”他的声音很哑。

    邵庭阳便明白了。

    不是低血糖,不是心悸感冒,这些顾晏津都知道。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早就经历过好几遍了。

    邵庭阳去客厅找到了他随身携带的包,在包的夹层里发现一板吃了一小半的药片,铝箔完整的地方清晰地写着□□几个字。

    他打开手机想搜索一下这个药的作用,但又觉得没必要。

    说不出那时的心情。

    失望有、伤心也有,但现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邵庭阳拿着那板药片回到房间的时候,顾晏津垂着眼没有看他。

    医生看了眼药片盒子,说现在可以吃一颗,邵庭阳抠了一片拿给他,顾晏津接过后也没有要水,直接咬碎了冰、就着冰渣把药片吞了下去。

    “一天一片,先吃一个星期。”

    邵庭阳在一旁问:“只能吃一个星期吗?能不能再开两盒?”

    他本意是防止下次恐慌症发作的时候身边没有药,然而王医生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精神类药物是能随便再开两盒的吗?要不要干脆开一车的量给你啊?以后天天吃这个,饭都不用吃了!”

    “……”

    邵庭阳莫名被医生骂了一通,只得闭嘴。

    他这儿刚安静一点,顾晏津却开了口:“我不吃这个。”

    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医生对他虽然没有那么疾言厉色,但也不算好言好语,“你不吃可以,但你这个情况要去医院看病,不要讳疾忌医,到时候医生让你吃什么就吃什么。”

    顾晏津重新垂下目光,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医生和邵庭阳交换了一个眼色,邵庭阳掏出手机,“辛苦您了,本来这个点您应该在休息的,这笔出诊费就不走公账了,我们私下出。”

    两人说着说着往外走,出卧室后,邵庭阳关上了门。

    这时候,才能说些之前不方便说的话。

    “这个药副作用比较大,嗜睡,乏力,头晕,记忆力衰弱,也有些病人会有失眠的症状,你等下多看着点。”医生知道他想问什么,“我看他这个情况恐怕不只有恐慌症,还是建议你早点带他去医院查一查。”

    邵庭阳心一沉,即便是隐隐有了些猜测,但还是不死心。

    他把上次的状况叙述了一遍,问:“您看这个也是因为恐慌症吗?”

    “这个,如果病人能明显感觉到呼吸不上来、恐惧死亡,手脚发麻出汗,心悸等等状况,大概率就是,否则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引起的。”医生谨慎道,“当时没有检查过的话,那现在也不能直接断定,不过精神类病症都有相似之处,我看他这个情况还是有点像抑郁……”

    ……抑郁症吗?

    邵庭阳的心情更加沉重,几度开口才发出声音。

    “他、他平时也看不出来抑郁什么的,就是和正常人一样吃一样睡,工作的时候也很积极。”他搜寻着脑海里过往的记忆,心中极力想辩驳什么,但又升出一股无力感,“就是昼夜有点颠倒,还有低血糖的毛病……”

    王医生倒也不反驳他,只听他诉说一些过往的情况,时而在他快偏题的时候打断、把话题扯回来。

    其实他说的“昼伏夜出”、“工作时特别拼命”、“平时在家就懒懒的、也不喜欢出去交际”,这些都是很典型的症状,王医生心里有隐隐的猜测,但盲目的给答案是对病人的不负责,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他只能道:“术业有专攻,我毕竟不是心理医生,还是建议你们去专业的地方做个检查,也能安心一些。”

    邵庭阳失落地点点头,转完出诊费,又道:“王医生,这方面我也不太了解,您有没有认识的专业不错的医生能介绍一下呢?”

    这个好办,王医生爽快地应了下来,两个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等把医生送出去后,邵庭阳回屋看了眼顾晏津,他没有再用冰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又缩在被子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

    邵庭阳看着看着,觉得他实在可怜,但又忍不住地恼恨。

    他走过去,把他的肩膀扳过来,在顾晏津吃惊又愤怒的眼神里观察他呼吸的频率,又摸了摸脖子上的脉搏,确认一切正常后才把他放了回去。

    “你包里还有一板没开过的,我先帮你收着,你要是难受就喊我。”

    说着,邵庭阳把药片放在床头,离开了房间。

    顾晏津维持着背对卧室门的姿势许久,紧绷的肩膀才慢慢塌了下去。

    ·

    王医生走后没多久,小张就打来了电话。

    她说下去交完车费后接了几个电话,虽然是有意给他们留空间,但也确实是有要紧事。

    导演他们联络不上邵庭阳和顾晏津,就只能联系她,眼看时间快到已经急疯了,小张只能擅作主张给顾晏津请了假,顾晏津的工作狂名号是剧组人尽皆知的,他的助理说病得起不来上不了班了,一下把节目组吓一跳,原本还很强硬的语气马上和缓了下来,问是什么病、又问严不严重要不要派医生,把她烦得不行。

    最后好说歹说,就算是糊弄了过去。

    邵庭阳想到这件事也是一阵头疼,但既然这会儿有空,就顺势解决了。

    本来顾晏津不参加也是小事情,副导演跟他说直播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顾晏津不参加的PlanB,等下发个通知安抚一下观众就好。

    现在麻烦的是顾导这边可能离不开人,但直播那边也缺不了邵庭阳,而且直播嘉宾名单早就放出去了,这会儿放鸽子恐怕会引起不满,到时候观众和粉丝的怒火全都冲节目组去了,这可是得不偿失。

    副导演也看得出他和顾晏津关系不一般,这时候非要他赶过来上工也不现实,便商量能不能缩短直播时间,让他晚半个小时来。

    邵庭阳也没想让他们为难,既然顾晏津状态好了一些,离开半个小时应该不是很要紧,他离开后也会让小张来继续照顾,于是便答应了。

    至于舆论风波的事,等会儿工作室内部下发一个通知,和大粉那边沟通一下,回头再单独做一场直播、录制几个视频,应该就能解决了。

    邵庭阳挂了电话,又打给小张,让她带一份早餐回来。小张回答已经买好了,包子豆浆南瓜粥,订餐的时候不知道医生还在不在,就干脆点了四份。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是个人都身心俱疲了,不吃点东西不行。

    邵庭阳挂断电话,松了口气,只是心里有一块还是空落落的。

    不疼,只是时不时地想起,就有些难受。

    第40章 第 40 章 不管怎么样,今天都是因……

    制作组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催, 此外他还要和经纪人联系处理相关的事宜,邵庭阳忙得手机就没放下来过,还抽空给顾晏津倒了杯热水。

    顾晏津背对着他缩在被子里,安安静静的, 邵庭阳特意绕过去看了一眼, 两只眼皮耷拉着, 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

    他看了几秒, 就被忙碌的电话铃声叫走了。

    没过多久, 小张带着一身冷空气和热气腾腾的早餐推门回来。

    这一天也把她折腾得不行, 邵庭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人察觉到顾晏津的状况, 再晚一个小时, 那时又会是怎样。不管如何, 有她在邵庭阳也能放心许多。

    虽说导演组那边帮忙减了直播时间,但不意味着他真的可以踩点去踩点回,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许多调试和准备工作, 这些是所有人的努力,不是能轻易减去的。

    他叮嘱了几句, 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小张看他走得匆忙,还给他塞了早点, 只是邵庭阳一点胃口都没有,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在车上的时候搜索A市有名且隐私性高的心理医院。

    干他们这行心理素质和专业水平一样重要, 不止是明星,化妆师经纪人导演编剧这些压力也不小,抑郁症焦虑症Ptsd或者进食障碍都屡见不鲜。

    其实医生这种事问同行是最靠谱的,司空见惯的事, 别人不会少见多怪,也不会像社会压力那样过多苛责轻视,反而私下里还会分享不错的医生或者其他资源。

    但放在顾晏津身上,效果就大打折扣。

    顾晏津入行那么多年,在邵庭阳还是个傻里傻气的大学生时,他就已经在圈内是有名有姓不愁没戏拍的存在了,《冬旅》播出后,他手上握有的资源更是拿到手软。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顾晏津没有解决的问题,恐怕也不是他轻易找两个朋友介绍的医生就能解决的。

    但无论如何,连试都不试,他难免心有不甘。

    ·

    小张买了四份早点回来,谁想到王医生不在,顾晏津已经睡了也吃不上,剩下三份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她努力吃了两份,把顾导爱吃的都留了出来放在冰箱里,然后开始在客厅打扫、收拾残局。

    过了半个多小时,她隐隐约约听见卧室里传来什么声音。

    是顾晏津在叫她。

    她赶忙走进去,顾晏津已经坐了起来,背后靠着酒店的枕头。

    他刚补了一小会儿觉,脸色没有刚才那么苍白了,只是精神还是不大好,看着就是一副还在生病的模样。

    “你先回去休息吧。”他缓缓说,“我没什么事了。”

    小张愣了愣,“可是……”

    邵庭阳让她在这儿待到他回来为止,但就算他不说,小张也会留下来的。顾晏津刚才那情况着实有些吓人,她虽然不是医生,但总能照看一些。

    “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吃了药就没事了,你回去吧。”

    小张还想找个理由留下,但顾晏津还是那套说辞,态度很坚决。

    其实他的想法小张也能猜到些许,之前她做手术时家人不在,只有男朋友在身边照料她,又因为伤口在身上一扯动就痛,吃喝拉撒几乎都要别人搭把手,如果他不在身边,她就连起身去倒杯水都做不到。

    虽然对方没有抱怨,但不得已把脆弱难堪的那一面展露在在意的人面前,那种滋味或许只有自尊心强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亲近的人都是如此,更不用说顾晏津面对的是剧组工作的同事和下属了。

    她想了想,说:“我在隔壁开一间房休息,要是有什么事你打电话给我,我就过来了,你看这样行吗?”

    她不能真把顾晏津一个人扔在房间里,不说自己的良心过不过的去,邵庭阳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跟她问责,但说到底顾晏津才是她名义上的老板,要是顾导把她开了,邵哥估计也没什么办法,总之两边都不能得罪。

    她盘算了一下,就在旁边订个房间,等会儿随便找个送水烘干的借口进来看看情况,反正她有房卡,顾晏津也拦不住她。只要熬过这一个多小时,邵庭阳回来了,她这差事也算是完成了。

    顾晏津沉默片刻,大概也是想到她在邵庭阳那边不好交代,便没再说什么。

    小张给他倒了杯热水,临走前顺带把顾晏津的身份证也给顺走了。

    她可是听小天说过顾晏津和家里吵架气得什么都没带走空着口袋走了好几里地的事迹,未免节外生枝,身份证还是交给她保管吧。到时候要是问起来,就说原本是打算去医院用的,也能糊弄过去。

    演员助理住宿都是剧组统一订好的,她要另外开只能自费,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前台核对她的证件信息的时候,小张趁着空隙给邵庭阳打了通电话,诉说了刚才的情况和自己临时的处理办法。

    邵庭阳微微沉默,情感上他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理性上他也知道顾晏津那个脾气,小张确实已经尽力了。

    “你那间房订到节目录制结束,录制的这段时间你就住在他隔壁,这样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着。”邵庭阳道,“这几天先辛苦你了,月底工资给你多结一倍,出勤车费、吃住费这些你整理好、带明细找小天报销。”

    助理的房间都是下面几层的标间,也说不上好不好的,演员导演们住的则是带厨房书房客厅的套房,隐私性更好、也更安全,缺点就是助理和演员之间距离隔得有点远,不像住在隔壁敲个门就到那么方便。

    “没问题,这是我应该做的。”小张马上道,“我等会儿再找个理由进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事我立马打电话给您。”

    当生活助理是辛苦点,但世上多得是辛苦没钱挣还没尊严的工作,要是辛苦就能换来对等的报酬那真是太好了,她不仅不会仇富,还会烧香拜佛、真心祈祷两位老板百年好合,保佑她挣够窝囊费提前开始养老。

    邵庭阳道:“你打电话我也接不了,有时候就发短信吧。”

    直播期间手机都要静音,但震动是可以的,他把手机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小张有什么消息他也能第一时间看到,就不用等小天转述了。

    “好的好的,那我不打扰您工作了。”

    挂了电话,小张接过新的房卡,回电梯的路上已经打开了美团,开始搜寻附近美食餐厅有没有味道好且适合病人吃的营养套餐,距离不是问题,点个跑腿就送到了,关键是看顾导喜不喜欢。

    只要过了他这关,那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反正都有人报销。

    ·

    顾晏津完全没有胃口。

    王医生抠的那两下感觉胃酸也跟着涌了上来,闷在胸口的苦味让他难受了好久,现在已经过了平时他吃早点的时间,但顾晏津还是感受不到饥饿,胃就像是一个灌满了空气的囊,占据着胸腔的一处位置以免皮肉因空洞而塌陷,除此外什么作用都没有。

    顾晏津靠着床背坐了一会儿,等到恢复了一点力气,才慢慢地下了床。

    窗帘紧紧地闭拢着,房间里只有天花板点着暖白色的灯光,他拉开一角,刺眼的光线就从外面透了进来,有些晃眼,顾晏津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刚到横店录制节目的时候踩的是八月份的尾巴,站在窗外一抬头就能看到明晃晃的天气,不用打开窗户就能感受到那份暑热,不知不觉已经近十月了。

    顾晏津拉回窗帘,去客厅打开了他的电脑。

    一打开微信,消息就叮叮咚咚跳了出来,梁映唐遥他们的对话框早就被挤到两页开外。

    除去日常的工作信息,现在最多的就是节目组各类工作人员的信息电话和视频,不光是微信,顾晏津的手机应该也被轰炸过。

    他扶着额头看屏幕,好几秒后才点开其中一个对话框,以缓慢的速度在屏幕敲下字句。

    虽然说这场直播只是娱乐综艺的一部分,但又不仅仅是,从很久之前工作人员就开始准备,调节各个艺人的时间、做好统筹安排、构想直播内容、调整宣传方向……这些都不是一日之功。

    提前一天请假粉丝和观众还能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太过失望,但偏偏是开播前几个小时突然放鸽子……不管怎么样,今天都是因为他差点造成直播事故,他得承担起这部分的责任。

    【今天早上由于身体不适未能及时到场,耽误了大家的进度,非常抱歉,我愿意承担这部分损失。如果后续有补救措施,还请通知我,一定积极配合……】

    顾晏津又在工作群里发了一遍,然后点开一个个对话框,开始和相关的人员联系。

    不同的岗位也有不同的说辞,有些能现在解决的、发个微博评论互动这种就要在舆论发酵之前及时处理,有些则是后续的商务合作调整、或者是影视联动,这就要看下半年的工作排期,这些顾晏津不能自己一拍脑袋马上决定,就打了个电话,拉了个小群让执行助理去沟通。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之前就堆积的影视合作或者邀约,顾晏津习惯将这些安排到没有行程或者少行程的那天去做,有些还能拖几天,但大部分都已经到了回复的截止日期,都是要今天或者最迟明天上午给出答复的。

    顾晏津原本计划直播后的空闲时间可以用来处理,但现在又多增加了不少工作,只能挤时间去完成既定的任务。

    唐遥、梁映他们的消息也早就被淹没在一堆堆的微信群里,好在他忙起来失踪不回消息是常态,也没人会莫名其妙地打个电话询问他还健不健在,放置在一旁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才回了一会儿消息,顾晏津又开始感觉头晕目眩,恶心想吐,这种感觉并不陌生,精神类药物大多都会有这样的副作用。他起身想去冰箱接一杯冰水,然而刚走两步眼前猛然一黑,再睁眼的时候膝盖已经嗑到了地板上,好在胳膊撑着椅子的扶手没彻底摔下去。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好几秒,始终没有力气站起来,就在这时,大门处响起刷房卡的声响。

    “嘀嘀——”

    顾晏津大脑嗡嗡作响,听到声音只以为是小张回来查看,就没有拧过头去看。

    然而几秒钟后,他忽然听到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他的手臂——

    将他牢牢地扶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