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礼尚往来 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把那声我……
美得冒泡的世子爷, 安顿好白照影睡在北屋,没再多进一步要共寝, 白照影现在心里脆弱,他要循序渐进。
萧烬安闭上北屋的门。
再出来时,今晚云开雾散,难得的星斗满天。
他脑海中勾勒出接下来行事的方向,报仇,夺嫡, 跟白照影一起活下去,样样都得抓紧。
……
“世子殿下。”
北镇抚司的诏狱内部,光线昏暗。
这里的牢房跟顺天府的大牢并不相同,少有混住, 绝大多数都是单间。
能被押到锦衣卫狱中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快死的人。自锦衣卫建立以来,能从诏狱活着走出去的,就寥寥无几。
萧烬安手里没拿着刑具, 拿了本书。
他就坐在一间牢房门前, 栅栏里, 有个断了只手臂的囚犯。
萧烬安桌上放着盏清茶, 杯口犹冒着袅袅烟气。
茶水的烟雾朦胧了萧烬安身着飞鱼服的躯体,他是俊美如斯的修罗恶鬼。
“殿下, 屋里这个人, 就是咱们当时在声望楼逮住的刺客, 到现在还是什么也不肯说,我们也遵照您的吩咐,不与他说话, 也没对他用刑。”
“这可咋办嘛。”段莽粗声粗气,仿佛是对自己招待不周的抱怨,“他还挺滋润,还看!”
屋内的刺客又往栅栏外看了一眼。
试探的,害怕萧烬安动刑,又警惕地收回视线。
他是幽兰教的余孽。
敬贤帝大怒全境剿灭幽兰教,那会儿萧烬安上报时,找了个断臂替身,把替身给砍了。
刺杀敬贤帝的刺客,活口还在萧烬安的手里。
只是这刺客一直以为,萧烬安藏起他有话要问,他也确实是个幽兰教的高层,自恃能用闭嘴保住性命,故而缄默至今。
可萧烬安根本没理他。
目光落在书的纸页,他当真就是个来看闲书的,看了有半个时辰。
待得刺客都有点熬不住,咬咬牙,又咽了口口水。
直到锦衣卫的又一个亲信,薛明来禀,诏狱内部的沉默方才稍有打破。
薛明对萧烬安说:“殿下,跟萧宝瑞厮混的狐朋狗友,全都已经谈妥,都安排好了。”
萧烬安从纸面抬起眼眸,视线凛冽得突然就宛如刀子。
他给足了隋王最后一回颜面,当时没杀萧宝瑞,隋王将萧宝瑞安排在了京郊庄园。
他既看清楚所有人的面目,那就要做到狠,萧宝瑞弄瞎他爱妻的双眼,此仇必报无疑。
不论萧宝瑞躲在哪里。
萧烬安平静地放下书:“谈妥了?让那些纨绔到田庄跟他赌钱?”
薛明点头。
萧烬安淡淡地点拨,声线凉薄:“刚开始,让他赢一些,却不能总赢,难免失了趣味,要小赢小亏地玩。”
薛明再点头,觉得跪在诏狱的地板,有点寒冷。
萧烬安再道:“赢钱必沉醉,难以接受亏本。多陪他玩几把,套牢了,再诱使他要钱。”
萧宝瑞必会朝许氏索要。
许氏把持了隋王府若干年的家财,连他母妃的嫁妆也吞没,该让她成倍地吐出来。
“是。”薛明再道,“那等他要着钱了呢?这一时半会的,王府家业颇大,许氏总不会把所有钱都给他儿子贴补零花。”
“不是还让你安排几个妇人,向许氏宣传,存下银两能获得高息,她给萧宝瑞花了钱,必定很急迫,想找地方赚回来。”萧烬安道。
萧烬安那法子,薛明听都没听说过,保本获利,存下五两,一个月返本,两个月就能拿到十两……
“这天上掉的馅饼会有人信?”
萧烬安笃定:“会。”
薛明半信半疑地算了笔账:“那她要是一冲动存进几万两,以为能够把他儿子赌出去的亏空全部填回来,那,那……”
薛明那了两声,心想的是,殿下你可就发了大财了。
只是他在脑海里想想,万万没敢吭声。
“从萧宝瑞那里套来的银子,记得分给参与此事的兄弟们辛苦钱。他那些狐朋狗友,如果有得用的,可以发展为城中的暗线。”
薛明连忙点头,又问:“那要有品行恶劣,或者身上还背着案底的呢?”
萧烬安目光压下来,并未说话,意思很明显——用完再宰。
他安排完报复隋王府的计划,筹谋略显沉重。
而他现在早就跟以往有所改变,不再轻易执拗于那些让他不快的恩怨,情绪没那么偏激。
萧烬安顿了顿,继而,语气稍微和缓,他手撑腮,对他两个亲信,突然冒出句:
“你们知道城中,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能找到乐子,还不必用眼?”
世子的话音轻轻落下。
问得很探寻,在谋划户外活动,来讨好他的宝贝世子妃,神情里勾起一抹很寡淡的笑意。
世子的措辞和要求有些奇怪。
似笑非笑的表情,出现在这样一个正当年的男子身上,使薛明和段莽两人对望,紧接着双双福至心灵,同时低声回答,也宛如做贼那般:“蕙香楼,南风馆。”
上京城两大著名风月场所,分别主打姑娘和小倌。
薛明慎重地推荐:“里头玩得花,如果您需要,可以要求遮眼。”
段莽则是补充了句,略有为难;“只是世子妃那边,是否我等串供一二?就说您在宫中当值,所以归家略晚?”
“您可千万别在身上留胭脂印,需办事时,也要买鱼鳔制成的子孙袋。”
“……”
***
不是不知道,锦衣卫单身汉多。
萧烬安也不是不能理解,血气方刚的儿郎,孤枕寂寞,想找个地方消消火。
可这些人居然将有家有室的自己,跟掏钱逛青楼的人,划到了统一战线。
他跟世子妃相处犹嫌不够,哪有逛青楼的工夫?
再说青楼女子,欢场小倌,一味只会曲意逢迎,宛如腻得齁人的蜜水。
能与他的爱妻同样,一边心疼自己,一边耍小脾气,既会撒娇痴缠,又会若即若离……百般滋味,凝于一身。
——岂是他们这些没成过亲的毛头小子能明白?
萧烬安同情地收起了话题。
摆摆手,遗憾地放他们离去。
他是要打听高雅的娱乐,还是得问一些正经的人,方才能够得到健康的回答。
直到北镇抚司衙门放班那会儿,萧烬安犹在满脑子扒拉,谁才是那个正经的人,忽然惊觉自己在上京城里混蛋惯了,得罪过人,不认识什么人,更没有正经人。
萧烬安正待浮起第二重遗憾的当口,他骑着马,马蹄徐行在城中官道。
秋风飒飒。
萧烬安本就生得人高马大,又穿着锦衣卫的公服,马走得不快,别人也瞧见他远远避开。
他倒是习惯了而不甚在意,心情舒朗,信手为之,还用马鞭捞起了个,一看到他就吓得即将摔个屁股墩儿的小孩。
他在马上,用鞭子卷起那小孩儿的胳膊,稳稳站定。
小孩儿吃吃地咬着指头,看着自己。
小孩儿他娘也是吓呆了,拉起儿子,道谢道得很生硬,就好像看见阎王爷救死扶伤似的:
“多、多谢这位官爷。”
萧烬安收起鞭子,打马离开,连头都不点。
提起缰绳走了再没几步,迎面遇上辆蜜合色的马车。
那车身是半侧着停靠在官道上的,所在的这条街并不拥堵,因此这马车只为堪堪挡住萧烬安一个,好让他马蹄稍稍停顿些。
萧烬安收起缰绳,夕阳斜照,满身飞鱼锦绣,光芒明灭。
萧烬安略微扬起声线,嗓音透出几分傲然,骑马的比乘车的要高,他睥睨:
“是崔小侯爷,这次拦住我,为让我夫人和我义绝还是和离?”
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把那声我夫人,说得有多顺口。
昨日崔执简公然来他府上拆台,萧烬安自是盛怒。
然而因为想听白照影对是否义绝的答案,又被白照影要留下来深深取悦,萧烬安根本没来得及生气,这番见到崔执简再次现身,心里那股火终于上来了,必须得报复回来。
崔家是世家注重颜面,萧烬安提姓氏又提爵位,果然引来附近百姓驻足侧目。
如果世子夫妇两情相悦,崔执简这事情办得确实不合理。
然而,实际上世子夫妇并未到达两情相悦,崔执简今天也并非再来帮助狐狐脱离隋王府。
一回不成,第二回,他要再细细观察,也要尊重狐狐的意见。
所以崔执简并不接萧烬安挑衅的话题。
锋芒刺在棉花上。
崔执简挑了帘子起身下车。
他也是刚从顺天府退值,绯红官服斯文儒雅,他拱手垂眸,微微抬起眼帘,夕阳映衬得面如暖玉那般。
“世子言重了,昨日承蒙世子和世子妃厚赠,家父家母甚是欣喜。”
“以往姑母尚在时,她与侯府时有走动,姑母离世之后,这还是表弟头一回跟家里往来。家母听闻世子妃双目失明,疼惜得整晚未能好睡。”
舅舅舅妈牵挂外甥,此乃人之常情。
更何况穿过来的白照影,比起当初魂魄不全的原主白照影,虽然偶尔脱线,总体来说,确实是伶俐了许多分。
更别提世子夫妇送的那些锦缎花样,什么百子送福、鲤鱼戏水、四合如意……寓意吉祥,件件往文翰侯夫妇的心坎上戳。不得不让两位老人家对这外甥隔空增添了无限喜爱。
萧烬安静观其变。
崔执简觉得打开局面继续,温声说:“如今秋意渐浓,表弟嫁到王府太过仓促,家父家母未曾给他添妆,故而从昨晚起,家母整理了些家用的物件,全是崭新的,托我给府上送去。”
这句话不是假的。
隋王世子夫妇两个晚辈,豪掷几千两给文翰侯府送礼,文翰侯夫妇怎能不还礼?
但二老又不能亲自去还,辈分不对,这俩亲自登门,只能把东西入账给隋王那边,可他们分明又都清楚,隋王跟世子之间情分尽失的局面。
思虑再三,最稳妥的,还是让崔执简来送。
文翰侯夫妇本来也有担心,儿子去给原未婚妻贴补嫁妆尴尬,但见到儿子乐意跑这趟,倒也觉得儿子能放下,是个行事坦荡之人,也就不再有顾虑。
于是崔执简再拱手道:“礼单在此,还望世子成全。”
喔——主动给他世子妃送礼物的。
萧烬安爱简洁,但他知道,世子妃喜欢把屋子装扮得很有意趣,希望收到娘家人的礼物,能让他世子妃转移些注意力,不要总是沉浸在失明的痛苦里。
萧烬安自然是不收白不收。
带着目的,更得收。
他在马背上淡淡点头,马鞭抬起,见紧跟着文翰侯府的马车之后,又有六七辆礼车缀行。
他走在前,崔执简坐在车里,略微靠后,这一前一后的,倒好像是萧烬安驱赶着个车队返回世子院。
收礼固然愉快。
但,送礼的那个人,姓崔的贼心不死,怎的跟着礼车队伍一起进府了……
那他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狼又来了。
第62章 梅开二度 围观修罗场第二弹!……
“嘎, 嘎嘎——”
隋王府世子院,庭院里, 活物除了鹦鹉,又多了几只毛绒绒的小鸭子。
鸭群最近是被恶霸鹅驱逐到世子院这片水域的,它们在这里落了户。
由于白照影对小动物的关爱,鸭妈妈孵出这窝小鸭崽以后,特地摇摇晃晃地来到庭院,给白照影报喜。
于是白照影坐在庭院摇椅里, 黄呼呼的小鸭子,就在他脚边围成一团,此起彼伏地叫唤:
“啾……”
小鸭子们无比活泼,此时头顶海棠树上, 鹦鹉不甘示弱地展示才艺:
“爱妃爱妃!”
“我会治好爱妃!治好爱妃!”
庭院里的侍女们又是抿嘴笑,因为鹦鹉们总是不遗余力地揭发,使得他们都以为世子从阴森古怪,变得更亲切了许多分。
茸茸举手投喂果干,低头漫洒鸭食, 忙得不可开交。
摇椅跟前, 头发花白的江掌柜, 率领绸缎庄两个伙计, 汇报生意进度,噼里啪啦打算盘。
整个庭院热闹非常。
声音密得几乎不能穿指, 填满了整座世子院。
而上辈子病死的白照影, 这辈子, 在因失明消沉了两天以后,觉得还是应该庆幸些。
毕竟他现在觉得除了眼前昏黑,并无其他异状, 跟前世相比,也许不至于那么惨:
……活还是要好好活的。
白照影终于跟自己达成了和解。
在夕阳金橙色的光线里,他戴着道雪白色的遮眼纱,素缎立领补服衬得他脖颈尤其修长,白照影边安排店里的活计,边低头捞小鸭子玩。
小鸭子笨笨的。
走路都走的不太稳,纵使白照影闭着眼睛,信手捕捉,还是会落网许多只。
捞起一只,软乎乎暖和和的……
再捞起一只……
小鸭子在白照影手里毛绒绒地攒动。
而周围的人瞧见这画面,只觉得世子妃憨态天真。
但是谁也不敢小觑白照影,毕竟以世子的性格,世子妃不仅能活下来,还能在他跟前养满小动物,本身就跟这座世子院达成了一种谁也不能完成的,奇怪的和谐。
生意安排得差不多时,成美禀报,说世子回来了,还带着崔家的那位殿下,身后跟着几辆货车,来给世子妃还礼。
听闻表哥来家里看自己,白照影当然非常高兴,更何况还带着礼物,他喜欢收礼物。
白照影抑制不住地欢喜。
他倏然从摇椅起身,已经听见了前院传来的脚步声,一左一右,是两个人的足音。
他想去迎接表哥,又害怕大魔王介意。
站起身,摇椅在他腿弯后面摇晃。
他怕轧到小鸭子急忙摸索着扶住椅背,整个人搭成个笨拙的拱桥形,于是从迎接变成背对表哥和世子。
“表哥,夫君……”
他有点尴尬,又险些趴在摇椅上。改扶住摇椅扶手,并不打算放开。
小鸭子们自是不解白照影这份体贴,还想和站起来的白照影玩,咕咕叽叽又围成一堆,把白照影闹得更不敢动了,手臂有点发颤。
萧烬安跟崔执简同时上前几步:
“别动。”
“小心。”
此时白照影看不到,就在他的面前,两个身穿大虞朝文武官服的男人,一个挽起广袖,另一个单膝触地蹲身,帮他驱赶小鸭子,合力解救白照影。
可萧烬安一边驱赶鸭子,一边往白照影远了些挤崔执简,心说有你什么事?
萧烬安武职出身,和武人平时待得久,对待情敌,手上不可能太有轻重。
只是他没想到,崔执简驱赶小鸭子时,害怕踩到小鸭子,脚步站得本来就很不扎实,被萧烬安并不太用力地拥挤,崔执简也仍是坐在了地上,就在世子院的中庭,响起一阵坠地声。
咚——
那声音肯定是有人摔了。
白照影不知是谁,立刻摸黑去寻人。
而崔执简连忙起身。
一坐一起之间,崔执简腰间悬着的佩玉叮咚碎响。
白照影听出摔得那人是崔执简,他连忙道:“表哥?”
他总不能让崔执简来家里这趟还负伤,白照影看不着,就连忙双手划拉得,急促了几分。
“中庭常有碎石子,表哥有没有事?”
崔执简顾念礼数,心里又觉得丢人,自是摔死也不能让白照影扶,只闷哼了声,目光在白照影朝自己伸过来的雪白指尖停顿一瞬,又连忙电光般错开。
刚才他敏锐地感受到,萧烬安满身敌意。
崔执简介怀萧烬安这种行为,无论从择偶还是做人,这位隋王府世子,浑身像是长满了任性幼稚。
崔执简收敛所有思绪,却绝不以恶言评议他人:“没事。为兄不慎跌倒而已。”
白照影悬空的手微微顿住,小声说:“好。那表哥今后小心些。”
“那是一定。让表弟见笑了。”
这兄弟俩一来一回,没听出温情风月,萧烬安不安感打消不少,就多少浮起丁点儿惭愧。
没想到这姓崔的竟不出卖自己……
更没想到,这姓崔的,突然看起来,还真就挺像是个,来代替家中老人走亲戚的大舅子。
这让崔执简一下子形象友好了很多。
萧烬安抄起最后俩小鸭子放走,理了理束腕,心中刚想说个客气话,再挽留崔执简用饭。
偏偏这时候,树上看热闹的鹦鹉不嫌事大,搅和浑水起来:
“嘎!嘎嘎!”
“世子笨蛋!世子笨蛋!”
“……”
那些鹦鹉都很聪明的,揭发萧烬安,也不是一回半回,而且总能好巧不巧地,把萧烬安揭穿个精准无比。
白照影才刚刚收回去的指尖,在广袖里面缓缓拢紧,像花朵收拢花瓣。
昨天萧烬安承诺要治好自己。
今天萧烬安又那么及时地过来救他和小鸭子们。
这一桩桩件件的,使白照影都快要误以为,萧烬安是真转了性子,要一直都对自己好了。
偏巧印象刚要转变时,他竟把自己的亲人推下地。
萧烬安可还记得当初在千灯楼,表哥为救他们两个,向老皇帝进言,进得那么不遗余力,怎能这样对表哥呢?
白照影心里郁闷。
他黯然地收起想再靠近些探询萧烬安的想法,改为浮起层失望和警惕,他垂眸不太高兴。
仅仅是短促又微妙的表情变化,亦能让萧烬安捕捉到,因为他早就演化成了,不停地,难以控制地关注他的爱妻。
萧烬安只觉心里一沉,白照影生气了。
因为崔执简跟自己置气,萧烬安不能理解。
他两人之间不能再插足第三个人。
他爱妻待见崔执简,可以明着指责,可别暗中介意,为何要为他跟自己再藏着掖着的?
不安感哗哗地涨上来。
萧烬安咽了口口水,喉咙犹如哽着根刺。
刚才对崔执简的丁点儿惭愧,转瞬间烟消云散,暴涨几万重的敌意让他态度也坚决起来,就要在崔执简跟前宣誓主权。
萧烬安把手放到白照影跟前,使白照影只能依靠他的手。
婢女们何其乖觉,早就学会见世子脸色行事,纷纷退开,谁也不能搀白照影。
萧烬安牵起白照影:“文翰侯夫妇给你不少好东西,东西都卸进了后院,我带你去看看。”
白照影身子一僵,嘴角却往下撇。
昨晚萧烬安那只手牵着自己,他能感觉到,这是他与这世界的唯一联系。
现在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他好像从寄人篱下,更惨了许多,忽然变成仰人鼻息。
白照影鼻梁狠狠酸涩。
小心地挣了一下,似乎感受到萧烬安比他要强大太多,他又不敢不从命。
只是黯然地哑了嗓音,白照影央求说:“夫君,我们还是送走表哥再去看,行不行?”
哪有当着送礼人的面拆礼物的。
难道再当着崔执简的面,盘点一番礼单吗?
白照影只想着赶紧让表哥走,别让表哥看见自己狼狈求生存的样子。
心中正黯然时,他没看到,见萧烬安霸道强势,表弟居于下风,崔执简眼眸狠狠闪了闪。
而萧烬安那只紧握着白照影的手,力道也卸了好多。
他可以容白照影随时抽走手掌。
萧烬安的嗓音也不太高兴,强打精神,再防备也要给足白照影娘家人的颜面。
萧烬安对崔执简礼数周全道:“我与内子已收到了礼物,承蒙二老挂怀,他日世子妃眼睛稍好些时,必定登门拜访,只是今日崔小侯爷来得不巧,厨下未特地准备晚膳,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那声顺口的内子,像在崔执简心中,暗布下许多根银针。
崔执简闹不懂萧烬安的路数。
怎的先前还蛮横无理,现在又通情达理,人说隋王府世子疯症反复发作,难道真的如此?
崔执简错愕难言。
白照影也没有抽出那只手,就容萧烬安虚虚地握着。
庭院里气氛不大好,像是怎么做都有错。
白照影同样也不敢再久留表哥,温声跟了句:“我和夫君一起送送表哥。”
于是场面就变成了,崔执简踏着夕阳出门。
身后萧烬安和白照影,两人并排相随。
夕阳金红色的光线,照得这条路异常静寂,唯闻脚步声沙沙,三人各怀心思,竟谁也没能再主动说些什么。
萧烬安一直牵着白照影。
白照影脚步缓慢,走几步,就还要反复确认似的,感觉并不是很相信自己。
所以世子殿下后知后觉地以为,是不是自己过分?
分明人都已经娶回家,握在手里了,却还总拘管着白照影的自由。
自己若是真有魅力,依旧值得世子妃喜欢,纵使再来十个百个崔执简,又怎能撼动地位?
严防死守反而不美……
萧烬安的心思,总在讨好爱妻和防备情敌之间来回跳荡,刚要想着说句活话,邀请崔执简常来做客,好显示自己有绝对的信心。
这时应当分别,走到世子院的台阶,侯府的马车就停在阶前。
白照影自行探路,却并没能料想,前方不是平地,突然矮了一截。
白照影猝不及防打着滑往下窜!
萧烬安连忙提起白照影的手。
崔执简本欲上车,却瞳孔骤缩旋身,想出手相救,紧接着脱口而出:
“狐狐!”
第63章 小名狐狐 萧烬安心中的那句“吾妻甚是……
这一声狐狐喊出口, 夕阳之下,场面好似凝固一阵。
亲人之间以乳名相唤本无不妥。
只不过是以前崔执简考虑周全, 不愿落人口实,也不想给白照影因此带来麻烦,所以才从没在萧烬安跟前唤过。
如此脱口而出,乃是关心则乱。
崔执简毕竟尴尬,但他自知问心无愧,与其再遮遮掩掩, 还不如坦荡些。
见白照影并未摔倒,他礼貌告辞:“送到这儿就可以,外面起了风,狐狐留步吧。”
乍然在崔执简口中, 又听见自己的乳名,白照影前世和今生的记忆缓缓交错。
他最后得到的,是一种来自亲人之间的熨贴。
白照影乖乖点头,遮眼纱垂下的流苏在胸前摆了摆:“表哥慢走。”
“好。”
崔府的马车和礼车队伍,缓缓驶去。
马车车声渐远, 初秋的夜晚起了些凉风。
萧烬安牵白照影返回院里, 一路无话, 可是脑子里逐渐想起崔执简所唤的那词语:狐狐。
——是白照影的乳名?
萧烬安的视线里, 缓缓出现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警惕的, 可爱的, 跳来跳去的。
萧烬安心中觉得有趣。
狐狐这名字很衬白照影。
白照影在他心里, 又何尝不是个天真单纯,犹如小动物似的形象?
他将白照影的乳名,压在舌尖, 暗暗念过许多遍。
每一遍都更加喜欢这名字,又犹觉得不够。
怎么跟白照影成亲好几个月,却直到现在,才刚知道他爱妃的乳名?
纵使萧烬安不通风月,以往没有经验,然而他不是个傻子。
北镇抚司同样与刑狱有关,萧烬安同样也需要侦办案件。他洞悉秋毫,与崔执简旗鼓相当,甚至萧烬安还总比崔执简想得更多,从小小乳名思绪蔓延。
胸中疑问如一阵乱石雨,噼里啪啦从萧烬安头顶砸下。
萧烬安眉梢轻颤:
——怎的崔执简两次吃瘪,偏偏在临走前挑衅,亮出他知晓我爱妻的乳名?
料准我不会跟他回侯府理论吗!
——就算是崔执简,曾经为避嫌不能唤,刚才关心则乱,方才脱口而出……
若不是心怀鬼胎,避得什么嫌!
——爱妃跟狐狐相比,到底是狐狐更亲近些,可是世子妃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乳名呢?
难不成这名字,只许崔执简唤!
……
萧烬安越想,越觉得疑窦丛生,快要把他砸得晕头转向。
他脑海拼命发问,然而解答迟迟跟不上提问的速度。
萧烬安呼吸渐有不畅。
搀白照影回北屋时,脑袋里还是惦记着这些细节。他一边掀帘子安顿白照影在床沿坐好,另一边在白照影跟前,没话找话地晃了几晃。
初秋夜晚有窸窣虫鸣,秋高气爽,并无狂风暴雨。有人想赖在北屋却没机会。
萧烬安郁闷地在白照影桌上吃了口冷茶,茶味泛酸,他放下茶盏猛不丁来了句:
“狐狐。”
白照影眉心重跳。
他逐渐也是闹不准萧烬安什么路数,从推他表哥,强迫他听话,到唤他小名。
同样的两个字“狐狐”,在崔执简口中,每一个音节,皆温润如珠玉。
偏偏从萧烬安嘴里念出来,声音直接低沉几分,共鸣惹得他耳朵里面都在痒。
白照影忽觉得自己被这种声音喊得,变成了不是什么好狐狐,耳尖儿顿时如微醺般烧起来,脚尖在床沿底下,略带紧张地收紧。
他不安地抬起头,却望不见萧烬安的视线。
他不知道萧烬安是喜是怒,即使没有以前那么怕他,白照影也断然不敢把叫小名这举动,当做亲切。
只好试探地点头:“夫君有事?”
他遮眼的那层薄纱,遮住他平时灵活的视线,隐去眼睛里面那点儿狡黠,更加惹人怜爱。
白照影跟萧烬安这么一问一答,使萧烬安越发得趣,以致于失神似的,再次沉着嗓音,唤白照影的乳名:“狐狐。”
第二次叫,白照影依然点头。
而萧烬安心中的那句“吾妻甚是可爱”,又浮上心头重复几遍。
以致于他并没多做考虑,唤了第三声:“狐狐。”
“……”
他本意是与妻子玩笑,若是寻常两情相悦的爱侣,定当把这种无意义的唤名,当作在意对方的表现。
但是萧烬安发乎于情,白照影却是火候未到。
白照影困惑不解。
他分析不出来,大魔王为何连续唤自己许多遍名字。
他凭对萧烬安以往的了解推断,兴许萧烬安又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是嫌自己的名字难听吗?是笑话自己的小名吗?
白狐狐这个名字,前世的小时候,也确实曾被人笑话。白照影也有困扰过。
毕竟在前世小朋友的认知当中,狐狸这种生物,不仅只有可爱还有狡猾。他不知道萧烬安唤他,到底出于觉得好还是坏。
他试探地阻止:“不要唤了。”很小声。
北屋幽微又委屈地响起白照影的嗓音。
却从另一个落点触到萧烬安的心房:
崔执简唤他乳名时,他反应好像很欣喜。
换自己同样念叨这两个字,白照影却阻止不给唤了。
到底还是崔执简这表哥重要……萧烬安越思考心眼儿就越小。
到最后那心眼儿小的,连针尖都捅不进去。
萧烬安面沉似水,心里已把世子院的围墙加高了几分。
他语气沉下去,非要跟崔执简较劲,崔执简喊了十几年的狐狐,自己喊三声就不让了……
赌气喊了第四声:“狐狐。”
他那个表哥比狐狸还狡猾,每次来家里,都闹得老不愉快。偏偏还走得是道貌岸然的路线,倒是总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就闹。
“狐狐,狐狐,好狐狐!”
第五声、第六声,第七八九十声……
萧烬安也不知怎么了,控制不住接连又唤了十几声白照影的小名儿。
他越叫,越想得到白照影的许可和反馈,想跟崔执简得到同等待遇,他觉得这是身为夫君再合理不过的要求。
却坐实了白照影的猜想,认为萧烬安就是跟前世的某些人一样,在拿自己的小名取乐。
前世的白照影,尚且还能跟那些讨厌鬼分辨几句。
这辈子对上萧烬安,他辩也辩不过,打架就更别提了,还得照顾好萧烬安的情绪。
但他毕竟不如以前对大魔王畏惧如斯,虽不敢反抗,到底敢表现出不欢喜,甚至是越想越委屈,又觉得萧烬安欺负人。
连同刚才他推自己表哥的账一起算上,白照影不想睬他,嘴角控制不住越发下撇,接着鼻尖颤抖,遮眼纱底下遮不住的脸颊全憋红了。
白照影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要唤了,你出去……”
可怎么因为这种小事会哭呢?
萧烬安不能理解。但见白照影哭腔正浓,登时就从赌气变成手足无措,此时与崔执简争个高下已不重要了。
他颇为慌忙地探身,但白照影看不见。
他坐在床边,两人并排,白照影却往床那头躲了躲,像是坐都不愿意一起坐着:“出去,出去!说好无事不必相见的,你还在我房里做什么?”
白照影哭着哭着,脾气上来,这时竟推了一把大魔王。
力度不大,猫爪子挠似的,因看不见,指端虚按在萧烬安胸膛上,萧烬安呼吸浊重几分。
大魔王身体在床面侧动,白照影无法读出萧烬安视线里的关切紧张,听到变沉的呼吸声,还以为大魔王在生气,遂收住哭声往床里躲,双脚向上一缩。
突然,他后脑撞上架子床里头放东西的横木。
砰的一声!
木架发出嗡嗡声响,木架上头摆着的小玩意儿纷纷坠落。
白照影根本看不见从后向前,摔到他身上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陶泥小猫?草编蚂蚱?又或者是他买的香木手串还是千龟扇……
那稀里哗啦的物件全砸中脑袋。下雨似的。
白照影狼狈极了。
萧烬安怕他受伤连忙伸手相护,却让白照影以为要被伤害捂住了头。
这一番惊吓之后,白照影宛如惊弓之鸟,目不能视、到处是未知的恐惧,将他再度包围。
白照影脸埋进膝盖里,边哭边揉眼睛。
他甚至都打算,再也不伺候萧烬安这个混蛋,任务都不要做了,当什么世子妃,还是逃跑当小瞎子去吧,可是小瞎子又能跑到哪里……
小瞎子哪里都去不了。
白照影遮眼纱湿了大片。
轻容纱吸水透气,但毕竟也是层料子。
他隔着布料揉眼睛,倏然间,感觉到右眼眼球表面一阵针扎般的剧痛!
白照影紧紧地闭起眼睛,捂着眼喊疼。
兴许是揉眼时,睫毛尖正好直戳到眼睛上,因为那道遮眼纱盖着,他弄不出那根睫毛,双手去扒遮眼纱,勒得下不来,摸索着向后寻找流苏,却误将活扣拉成了死扣。
白照影又陷入了绝望。
小瞎子什么也干不了。
他气得单薄的后背在颤,双肩耸动。
他痴然地边扯遮眼纱瘫坐在床面,右眼火辣辣地疼。
白照影茫然地张张嘴,唇片翕动,根本说不出话。
萧烬安则实在心疼,瞧他的样子,五脏六腑像是搅碎了。
早知道能话赶话,最后牵动白照影的伤心事,萧烬安恨不得退回方才,狠狠给自己两拳。
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别的,当然是哄人要紧。
但是他也不是个哄人的熟手,见白照影无助,就只好手掌轻拍拍白照影的手背,先跟他释放个信号,然后手臂再缓缓穿过白照影肋下,把白照影扎实地抱住。像勾过来个精致娃娃。
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后脑,去解遮眼纱。
萧烬安贴在他耳边,耐心安抚,缓缓拍打白照影的后背,让人从惊惶变得平静,皮肤隔着衣服相贴时,他们互相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萧烬安公服上面的飞鱼锦绣有点硌,挨得太近,身上雪松气息没那么冷。
白照影根本不清楚外面是个什么环境,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一堵,有香味的墙包围着。
他天生依赖活物带来的生命力,其实前世,是很喜欢跟家人亲近的。
可他又不敢全心全意依赖萧烬安。
纵使现在被萧烬安安慰着,有点舒服,他喜欢萧烬安的体温,还有萧烬安搁在后脑勺,正稳稳托着自己的手。
白照影心头毛绒绒一动。逐渐收起哭腔,鼻子抽了抽。
萧烬安则是见到白照影平静下来,这才对北屋外候着的侍女令道:“去准备热水和巾帕。”
他要给世子妃好好清洗眼睛。
“别动。我来处理,一会儿就好了。”
……
***
处理那根误入白照影眼眶的睫毛,耗时许久,白照影眼睛被它蜇得,跟小兔子似的。
萧烬安用软巾蘸水,扒开白照影眼睑,着实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些工夫,方才把睫毛拨出。
做完这件事,萧烬安简单地收拾床褥,他把那些掉在床面的小物件,又都摆回木架,归置得整整齐齐。
屋里白照影疲倦一整天,连忙生意带玩耍,他折腾不停,这会儿又哭累了,说想要就寝。
萧烬安自是无奈地微微摇头。
亲自端起木盆带走软巾,临出门前,回望了白照影一眼,见他其实睡相不太安稳,两只雪白的手,指骨攥住被沿,攥得还紧紧的。
萧烬安不愿逼得他太紧,既然还没能走出对自己的介怀,那就再给他些时间,今晚这张床,自己也还是可以不住。
安顿好白照影躺下,萧烬安打开北屋的房门,秋风迎面。
他面向屋外时,倏然神色凛冽,眉间浮起一股杀伐气。
即使端着盆子,肩膀还搭着毛巾,是个不伦不类的居家造型,并不能掩去他突然间恨意丛生。
他冷冰冰地唤来庭院一角,随时听候调遣的成安,道:
“告诉薛明,对萧宝瑞收线了。”
成安立刻消失于夜色。
第64章 天寒添衣 世子妃送世子小礼物啦!
到后半夜, 天将亮未亮时,世子院的大门门缝打开一线。门吱呀一声。
门房将人放进去, 进来的是成安,还有薛明。薛明穿得是便装。
两人都是高手,脚步踏月无声,来到南屋跟前。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个浑身酒气,鼻翼底下,还压着颗花生豆那么大黑痦子的年轻纨绔。
为什么需要架着这人?
因为这纨绔胆小。
纨绔与隋王世子合作, 知晓隋王世子任职锦衣卫,更从萧宝瑞口中,得知他的嫡兄长,是位心狠手辣阴晴无定的角色。
所以这纨绔少年, 早在进世子院以前就吓破了胆。
两股战战,只能由薛明跟成安架着见世子。
“拜……拜拜,拜见世子爷。”
纨绔的声音打着哆嗦,几乎是趴在南屋的地毯,伏跪一抬眼, 看见萧烬安的织金靴尖, 他被那金芒刺得躲开了视线。
萧烬安坐在南屋外屋的太师椅, 手边有个茶盏。
阴影几乎将纨绔整个罩住, 纨绔把头压得更低,听见萧烬安拨弄茶盏的杯盖, 是很轻微的陶瓷碰击的声音, 却撞得人神魂都在发颤。
头顶上的人问道:“他输给你多少钱?”
问得是萧宝瑞。
被隋王和许氏, 双双护到京郊庄园,躲避自己报复的萧宝瑞。
纨绔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回答:
“遵遵遵……遵照世子爷吩咐,我们找到京郊庄子上去, 刚开始不敢大玩,就赌三两五两的,也让二公子赢,二公子也有输,有一回……”
他目光抬起。
见萧烬安眉心微皱。
隋王府世子模样远比萧宝瑞英俊,但只变化不大的一个表情,就足以令人毛孔渗冷。
纨绔连忙截断所有无用的话头:“——他输给我等十万两!打下十万两的欠条!!!”
寂静里,成安跟薛明轻轻抽气。
虽是早就知晓,这位隋王府二公子,是个做事极不着调的荒唐鬼。
但到底谁也没能提前预想到,萧宝瑞竟能在短短几天,赔出去个天文数字。
恐怕许氏跟隋王放他出府时,也都不知晓这败家子能量如此非凡。
萧烬安垂眸望杯盏里自己的影子,淡声说:“许氏呢?”
“小人没动用那些个长舌妇人,亲自出马,许氏并不认得小人。”纨绔边说话边邀功,这也能理解,负责设局的人少,过后分打赏钱分得就多,纨绔道,“小人亲自扮成个妇人……”
萧烬安微微凝目。
成安跟薛明也都哑然。
只见那纨绔夸张兮兮挑起个兰花指,形貌姿态,还真有点像是个喜欢说长道短的婆子。
纨绔那枚黑痦子,跟随说话抖动,十分引人注意:“草民给殿下说得那种赚红利的方法,取了个名字叫‘福禄券’。”
“许氏刚给萧宝瑞掏了十万两银子,以为儿子在京郊住得不美,贴补零用,修缮房屋。”
“她正有亏空时,草民方才改头换面出现,跟许氏宣传,买福禄券保本获息,能钱生钱。”
“那许氏自然是心旌动摇。”
纨绔顿了顿又说:“小人在这儿怕她不信,还使了一计,让我们这些参与此事的兄弟伙,家里的妇人齐上阵,扮作在汇丰钱庄排队买限量的福禄券。那许氏果然更加动心。”
“许氏托我收购大量的福禄券,越多越好。”
纨绔讲到这儿,脸上露出很惊诧的表情,哑声说:“有谁能想到那许氏这么趁钱,她一出手就是十二万两,受益人写得还全是萧宝瑞的名字,简直没见过对儿子这么下作的娘……”
那纨绔表达的意思,等同于慈母多败儿,只是用词用得不雅。
像这种市井流民,做起事来得用,不容易被人发现,鬼主意还挺多。
萧烬安目前并没有什么光明正大的支持者,所以这类人,能为他所用的,他也会用。
那纨绔汇报完欣喜地拍马,在萧烬安脚边抬眼:“世子殿下,您可知晓,这里外里加起来,得有二十二万两银子。那可是二十二万两啊!”
彼时大虞朝廷,给北部边关将士们的军饷,也就是几十万两银子。
可见隋王府虽然没落,家资却极殷实。
那纨绔连忙提前澄清:“世子交代的差事,我等纵使看见这些大钱,也万不敢私自吞没。”
纨绔把借据等一并奉上,二十二万两移交萧烬安。
而萧烬安拨弄杯盖的眸光,却辨不出多少欣喜。
使得那纨绔眼珠缓缓转动,心里越发没底起来。
“殿下?”纨绔问道。
两万两银票飘在他眼前。
纨绔低垂视线,瞳孔瞬间亮起,眼眶都睁圆了。
他知是殿下的赏赐,几万两,好大手笔。
纨绔双手颤抖着要去触摸银票。
头顶上有话传来,纨绔的动作停顿。
他战战兢兢地听萧烬安冷漠地将自己拆穿,洞彻细微,并且丝毫不留情面:
“——今后若城中有谁,拿福禄券当营生,坑害其他人,我要你头。”
纨绔身体顿时一僵。
接着脖颈后面发凉,感觉随时有把绣春刀,要对着他脑袋瓜子斩下。
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在言语里所漏出来的破绽:他既联合了钱庄,又拿自家婆娘当托儿,阵仗摆那么大,骗过许氏一人,也肯定会骗到上京城其他百姓,他也确实……
纨绔伏跪在地,半点私心也不敢藏了:“小人万死!小人万死!”
“小人这就去退回所有福禄券的本钱,小人不敢再沾这种钱了!”
纨绔磕头如捣蒜,把南屋地毯磕得咚咚响。
他这边认罪,暗地里,薛明和成安震惊。
若非殿下指出,他两个并未想到,还有城中其他百姓,可能被这种骗术所惑。
许氏可能丢个几十万两,并不算家财尽失。可普通民家几十两都是毕生积蓄,千万不能给这些渣滓们骗走了。
殿下那声“只要见到有这种骗局,就要他头”,不仅截住了此人的贪心,恐怕从此以后,这纨绔小子,还要化身成为上京城的反诈急先锋——因为殿下真的会要他头。
薛明跟成安皆是松了一口气。
那纨绔屁滚尿流又被两人架着滚蛋了,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还惨,他早已汗湿夹衣,面无人色。
……
薛明走后,萧烬安也没看这二十万两银子。
他爱妻的双眼,母妃的性命,和他在这座王府吃过的苦,绝不是这二十万两能够弥补的。
报复只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萧烬安且按下这端的思绪,外头晨曦渐明,又是应该入北镇抚司当值的一日。
他理了理衣袍,站在院子里。
院内已经有了清秋的寒气,晨起时分,树叶草尖儿上都挂着层露水,亮亮晶晶。
昨天那若干只小鸭子,可能还没跟白照影玩够。
它们跟鸭妈妈,暂时都住在世子院院墙的一角,在鸭妈妈的带领下,全乖巧地抱团卧着。
鹦鹉也很安静。
萧烬安并不忍打扰这宁谧的早上。
目光投到北屋紧闭的门扇,门还没开,屋里的世子妃应当还睡着,他没有醒。
萧烬安又不免回忆起昨晚,他给白照影擦眼睛时。
他解开遮眼纱,净过手,扒开白照影又薄又嫩的眼皮,在白照影红彤彤的兔子眼里,找那根作乱的睫毛。
他那世子妃双手攀着自己的胳膊……
昨晚抱是抱到手了,也很好抱。
但到底觉得不足。或许人性的本质,便是得陇望蜀。
萧烬安竟在这清寒得令人皮紧的早晨,脑海中撞进段莽那厮的一句混账话,旋即整个人,都变得不太镇定。
——“办那事儿时,需买鱼鳔制成的子孙袋。”
萧烬安深深吸了口初秋的空气,连忙从北屋的门窗上收回目光。断是想也不敢再细想了。
他早对白照影有欲望。
起初正是因为萌生欲望,他才逐渐发觉喜欢白照影。
他却绝不能在白照影最脆弱时要他。
纵使他知晓,那会是无比凄楚动人的风情。
可是世子妃被睫毛扎中尚且哭泣,让他在失明的状态尝试陌生的人事,他肯定会害怕的。
萧烬安驱逐走心猿意马,硬改了思路,去想怎么找女医忍冬。
两厢落差,他暂时强行舍去温香软玉,便觉得今天早晨,真的是格外寒冷,难怪就连墙角小鸭子都抱成一团了……
“殿、殿下。”
“?”
庭中萧烬安在出神,后头有人叫自己。
萧烬安回首,见那是下人房小门里,颠颠儿地跑过来个腿短的茸茸,小姑娘双手捧着件叠好的衣服,花样是他没见过的新颖样子,面料瞧着挺厚。
茸茸把衣服递上去:“昨个夜里,少爷听见了风声。奴婢给少爷加被子时,少爷吩咐,把用店里料子新制的秋装送给您穿着。”
白照影一直记挂感谢萧烬安准许他开店的事。
但既然眼睛废了,外出很不方便,白照影没法兑现,当初决定上外面请他吃饭的许诺。
所以白照影安排江掌柜准备了这件,作为谢礼的厚衣服。
江良自然是能办多快,就办多快,立马制成就送来了。
这是件衬袍,正好能套在飞鱼服外面,露出皮革束腕,丝毫不影响活动。衬袍的颜色,跟萧烬安的飞鱼服乃是同一系列,穿上并不突兀。
茸茸不明其中内情,只道是两人夫妻情笃,趁机连忙再推荐自家少爷的好处,给两人添柴加火:“殿下穿上吧,我们少爷预测天气可准了。”
“他说今天外面冷,外头要肯定要变天的!”
茸茸把衬袍递到萧烬安面前。
缎面柔滑,锦绣明朗,外头是缎子,里面夹着绒。
萧烬安自行把衬袍套在公服外面,感觉身体被一种踏实的厚度裹住,很抗风。并不用隐隐羡慕那小鸭子会抱团了……
萧烬安没说感谢的话,知道显生分。
他接受了白照影的好意,心里自在得很。
因为关注到茸茸从其他房间出来,并没跟白照影再住一起,他有点独占欲得逞的欣慰,又唯恐白照影双目失明,夜里独寝不方便。
——会害怕吗?晚上冷不冷?
他琐碎地想着。
又深深地庆幸自己没因为那点欲念,对白照影做出过分的事。
白照影会哭,白照影娇气,白照影最近不太好琢磨。
白照影依然很疼自己。
……吾妻甚是可爱啊。
吾妻这床,本世子迟早睡定了。
世子振了振衣袍,精神抖擞地进皇宫。
第65章 飞来横锅 他明明什么都没干,连想都没……
北镇抚司轮值, 萧烬安应当在敬贤帝跟前当差。
养心殿。
内阁大臣觐见议事,来跟敬贤帝禀报各地呈报奏章中的机要。
这些臣僚进来, 带进阵凉风,使敬贤帝咳嗽了一阵。阁臣们在敬贤帝的跟前叩头:
“参见圣上。”
“都……咳,都起来。”敬贤帝摆摆手。
此时萧烬安很自然地退出门外,丝毫没有无法聆听参与军国大事的遗憾。
这种态度让敬贤帝露出隐秘的欣慰,敬贤帝暗暗勾起嘴角。
他的另一个儿子萧明彻,暗中结交阁臣, 削尖了脑袋想染指军务政务,他其实早已知晓。
如此比起老七,竟然是素有行事不羁声名的萧烬安,更有自知之明。
敬贤帝连续又咳嗽几声, 面对萧烬安的背影,露出些拉拢的意思:
“咳,今儿个天凉,暖阁已经烧上炭火,备着雪燕羹, 朕准你去暖阁暂时歇息。”
“我不冷。”
萧烬安穿着扎实的衬袍, 心下暗自得意, 拒绝毫不留情。
萧烬安这般态度, 反倒是让敬贤帝尤为看不穿他,只觉他没那么好拿捏, 放他去了。
萧烬安就站在离主殿几十步外的亭子。
秋气格外清寒, 没下雨, 但极冷,寒意似乎能渗进骨头缝。
敬贤帝其实并不知晓,因为有宫墙拢音, 但凡耳力稍敏锐些的习武之人,能在这凉亭里,把殿内机要听取个六七分。
萧烬安自从发现这个门道,还安排了亲信,不时会路过亭子与主殿之间的点位。
这样,就连原本他听不着的那四五分,拼拼凑凑也听全了。
萧烬安正在听阁老们讲,大同城连遭瓦剌部队袭击的事。
近来天气骤变,北边过得也不舒服。
所以那瓦剌国不知道来了个什么王子,数次率军犯境掠夺,守将程岳临时应变能力丰富,却也始终被瓦剌牵着鼻子走。
大虞方面的所有军事行动,全都被瓦剌王子预判,打得很被动。
主殿里老皇帝已经很不悦了。
……
“殿下,我说殿下。有大好事!”
萧烬安正听得入神。
亭外起了阵寒风,段莽随着寒风一起进入亭子。
锦衣卫公服虽然绚丽,但毕竟只是比普通绸缎厚实些许的一层。段莽虽然人高马大,在极端天气的考验之下,也还是会搓手跺脚。
萧烬安朝段莽掸了掸衬袍,他的袍服针脚密实,锦缎华丽,质地厚重,看起来就很暖和。
而萧烬安眼下乌青,昨晚接见那纨绔没睡好,他对冻透的段莽勾起个,不太厚道的微笑。
“……”
段莽见他笑犹如见鬼,更加寒冷。
又以为猜中了萧烬安的心事,结合那俩黑眼圈,讪讪地低声:
“殿下这是成了?去的南风馆还是蕙香楼?里面的倌人不干净,套袋子了吧?”
萧烬安只觉对牛弹琴,自爱地把袍子拢了拢。
“什么好事?”
“那个刺客招了!”
段莽喜上眉梢:“按您的吩咐,我们从来不理会他,该干什么干什么。他没被用刑,一日三餐皆有吃喝,起初他还挺怕我等有什么招数使在他身上,但越到后来,他越撑不住。”
“直到刚才,他告诉狱里看守的兄弟们,他全撂了,绝不藏私,只求殿下能给条生路。”
这是幽兰教的第一手资料。
也应该是绝密资料。
萧烬安淡淡道:“说。”
“幽兰教是个反对朝廷的组织,这种组织每朝每代都有,在咱们大虞就是这幽兰教。”
“拣重点。”
段莽怔忡一瞬,整理回答:
“他们高层曾是些被朝廷逼到过不下去的能人,招揽得是不满朝廷,活不下去的百姓。”
“这些人听从教主的指令,只为搅乱大虞,教主神通广大,心思缜密又狠毒,他们不仅在上京城内有势力,还欲把毒手伸到各地,据他知晓,就连边关都有。”
只一个瞬间,秋风瑟瑟,萧烬安在秋风中后脊的皮肤绞紧。
眼前段莽的情报,和他耳朵里刚听见的阁老议政,交错杂合。
萧烬安立刻想到了前线情况,瓦剌王子能次次预判大同守将程岳的所有军事行动。
难道是大同城军营里头,也有幽兰教的教徒?
……这很有可能。
毕竟想搅乱一个朝廷,不止可以搅和内部,也可以把目光投到外部。跟敌军里应外合。
段莽唉声道:“这几年,前线的军费始终没给到位,瓦剌人又凶悍难当,将士们想打仗,就只能依靠当地吸纳补贴,兵士跟百姓都苦。”
所以有人才会恨朝廷,为幽兰教所蛊,愿意当叛徒。
——内奸之乱。
萧烬安脑海缓缓浮现起来这四个字。
耳朵里,就传来敬贤帝拉风箱似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怎么敢!”
“这个混账东西,皇弟是怎么教育他的,他怎么敢!”
“十万两输给地痞流氓,然后被流氓戏耍,把借条刻印得到处都是,贴满了大街小巷。”
“萧宝瑞还算是朕的庶侄,他给皇家留下什么颜面?”
“户部前脚跟边关解释何故迟发军饷,朕的侄子,就拿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赌钱,百姓怎么想朕,怎么看朝廷,斩了他,宰了这畜牲……”
“皇上息怒!”
“圣驾保重龙体,陛下息怒!”
殿内是阁臣们稀里哗啦的跪地劝慰声。
主殿外,凉亭里。萧烬安勾起嘴角,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也没想到萧宝瑞撞上天运,赌输十万两雪花银,恰撞上大同兵败,军费难以配齐之事。
他这也算是催命符急如星火,报应不爽。
萧烬安面上划过抹冷酷的笑意,他知道自己心机深沉,暗中筹谋报复,其实不算好人。
不算就不算。
伤害他和爱妻的人要死,他和他的爱妻要活。
除此之外,不相干者,他才能救便救。
萧烬安不想再听养心殿主殿里头,敬贤帝的咳嗽声,还有他想愤怒,却因病体无法发出的咆哮。
萧烬安爱惜地抚平衬袍左臂的一根衣褶,在寒风里,命令段莽说:
“你让他写出边地的教徒名单。”
“写不全不要紧,使劲儿去想,人挖人总能顺藤摸瓜全搜索到。事情办得满意,让他活。”
萧烬安布置下去。
段莽立刻领命。
但猜不准殿下之后的行动。
殿下的指令总是很简短,但总能办成事情,方法也总是很有效。
以至于就算是现在,段莽都没能反应过来,当初到底为何,殿下不准他们对刺客用刑,而那刺客竟然主动招认了呢?
段莽跟那刺客继续打交道前,黑红的脸庞,绽开纳闷不已的憨笑。
他还是忍不住问世子,声音虔诚恭敬:“殿下,你当初怎么就能断定,晾着他,就会招?”
因为他想活命。
萧烬安在脑海里道出答案。
那刺客从奔逃出宫,到企图闭嘴以求在狱中不死,都是为了求生。
于是他偏不按照常理出牌,不用死威胁他,也不动刑,这样的人,吃喝都已在狱中满足,他自然得陇望蜀,继而愿意主动谈条件脱身。
这种情况得来的情报基本保真。
说到底,这位刺客,也不过就是拜入幽兰教里,想过上好日子的普通人罢了。
萧烬安并不想跟段莽这么多废话,
况且段莽不如薛明聪慧,说得太复杂,他也听不懂。
萧烬安尽量言简意赅,答案就六个字:
“他贪心,想自由。”
果然段莽似懂非懂。
段莽暗自领悟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否完全琢磨明白了,还是觉得应该对殿下这番指教最后做出些反馈。
段莽沉声总结道:“确实,人是会贪心的。”
他那般模样,好像洞悉了人的劣根性,眉心虬结,表情很是痛惜。
段莽竟也学会了迁移运用。
矛头拐了个弯儿,又指回世子身上。
段莽忠心耿耿地规劝:
“殿下,家里虽能办事但规矩多,世子妃出自世家,自是玩不来像遮眼、鞭笞的那一套。”
“可打野食固然刺激,那蕙香楼和南风馆的哥儿姐儿,全部都是嘴头说得好听,哄您在他们身上使劲花钱,您切莫因此,生疏了跟世子妃的情分啊。”
萧烬安两边额头,在寒风里突突直跳,心绪骤然格外烦乱。
段莽仍在小心翼翼地求串供,都给世子安排妥当:“晌午这就快退值了,您这双眼睛,眼眶周围乌青太明显,要用煮熟的鸡蛋滚一滚才能消。”
“出宫后回去北镇抚司,属下再把您昨夜的行踪,说成是办公事,跟兄弟们多次强调,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大伙家里问的时候,也都默认给彼此打掩护。”
萧烬安额头青筋快要跳出来。
他觉得他的袍子,还有他整个人,都受到了玷污。
“闭嘴。”
段莽越发以为,世子这反应是恼羞成怒:“是是是,这种事应当沉默,锦衣卫所有兄弟,都会闭嘴的!”
“滚。”
段莽连忙滚了。
留萧烬安一个人在寒风里,抱紧他爱妻所赠的袍子,试图自我净化,凉亭却四面漏风。
他明明什么都没干,连想都没想过。
怎么就让这憨货,不停地洗脑,还搞出了一身的愧疚!?
萧烬安直觉这口黑锅要扣死自己。
……
另一方面,世子院里,海棠树上,飞进来只刚从北镇抚司归家的幼年红绿鹦鹉。
这些鹦鹉们来去自由,偶尔落在隋王府的马车车顶,然后就被载到主人所去的各种地方。有时误被带到世子当值的衙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小鹦鹉在树顶盘旋不到片刻,飞下来,落到白照影的肩膀。
白照影拢着毯子,行动不便,早安排好今日的生意,略有闲暇,却只能在院里晒晒太阳。
小鹦鹉毛绒绒的脑袋,蹭白照影的侧脸。
它今天也学会了新词邀功,只是不太熟。
小鹦鹉扬起了脖子,张了张嘴,像个学外语的学生,决定要发言,但腼腆地嘎了声,到底因为嗓子太稚嫩,发出来的是听不懂意思的音节。
“咕……”
“南——”
白照影微笑,朝小鹦鹉的方向扭头:
“在说什么呢?
第66章 鹦鹉传谣 ……昨晚世子爷办得这事,忒……
“南, 南南,嘎——”
幼年鹦鹉学说话不太熟练, 白照影弄不懂它的表意,耐心歪头等它说。
可小鹦鹉却好像也着急了,在白照影肩头蹦蹦跶跶,情状显得很焦灼。
它其实也想像自己长辈那样,凭实力换取果干投喂,但它做不到, 低落地只能耷拉脑袋,
白照影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乖。多练一练吧。”
好在鹦鹉这东西亲人,只是被摸脑袋,也很受用, 瞬间不难过了,还欢乐地叫了几声。
“世子妃,喝点羹汤吧。”
中庭里,成美盛好了滋补的汤品,用调羹搅拌到温度合适, 方才拿给白照影食用。
今儿个虽有太阳, 然而冷极了, 浑不似初秋。
成美给世子妃的毯子又紧了几分, 半点儿风都不敢透。然后她道了声冒犯,给白照影探额头, 幸好不烧。
……昨晚世子爷办得这事, 忒不地道。
纵使之后要热水巾帕, 给世子妃亲自擦洗。可世子妃毕竟刚刚目盲,房事当时还哭。
成美思前想后,还是温声道:“属下不敢妄言, 但世子确实有莽撞的地方。”
她说得隐晦,白照影联系得自然。
放下瓷盏,白照影微微扁起嘴唇,对,很讨厌,大魔王笑话自己小名,他还推表哥。
白照影嘴角越发下撇。
成美心疼得把毯子掖得更紧了,小声解释:“世子其实也有好处……”
昨晚萧烬安抱住他。
那时自己快要崩溃,可跟他吵架的大魔王,却突然转了个态度,将自己按住紧紧搂着,大魔王还轻拍他的后背。
上辈子白照影生命力微弱,太喜欢人的体温。
于是陷落在萧烬安的怀里,慢慢失去了原则,对方也不说话也不动,吵架莫名就中止了。
然后萧烬安才用帕子蘸取热水,给自己拨走眼睛里的异物。
白照影低头,在绒毯里小幅度拱了拱。
昨晚的事,勉强功过两清。
他可以不记恨萧烬安,更何况,他知道今天冷,还给萧烬安兑现了谢礼,他已经很大度。
白照影恩怨分明闷声:“我没生气。”
成美欣慰极了,连忙替世子爷继续哄。
此时秋风恰送来一阵清寒的秋气,几片海棠落叶洒下。
白照影拂开落在面颊的叶子,道:“我那个铺子每天赚不少银子,我是否能做主,给院里其他人也裁套衣服?”
有福大家享。
况且他早在心里也许诺过,给世子院其他人答谢,毕竟他们上上下下都帮他的生意忙活。
成美惊喜道:“当然可以。”
世子院里面的婢女,也全都福身谢恩,哪个小姑娘不爱新衣服呢:“多谢世子妃!”
秋气萧瑟,庭院却霎时热闹起来。
白照影肩头那只学舌失败的小鹦鹉,也蹦跶几下,轻轻扑闪翅膀,在白照影面颊扫过阵轻风,还在试探着练习:
“南,南南,南……”
白照影又揉了揉鹦鹉脑袋。
“裁衣只是小事而已,不必言谢。我财运好,其实也早想给大家每人都分点红。如果今后生意更好,我们每季度都换新衣服。”
白照影画饼画得更大。
当然他没意识到,更不是故意的,他确实是真想多赚点钱,谁又会嫌银子多?
世子院内的侍女们,自是从没吃过这种大饼。
毕竟世子爷话少嘴毒,他从不画饼。
于是侍女们声音更响亮了,又起身崇拜且兴奋道:“多谢,多谢世子妃!”
“在谢他什么?”
“世子殿下!”
中庭里,萧萧秋气拂动树叶,阳光如碎金,落叶飘零。
敬贤帝被萧宝瑞跟大同兵败双管齐下给气蒙了,于是萧烬安退值尤其早。
哪怕拐了趟北镇抚司拿到刺客的供词,归家时,也不过申时三刻,正赶上侍女跟白照影围在庭院叙话的场景。
自从明确心意以来,多日里,他每次见白照影,每次都觉得他世子妃有可爱之处。
上次是跟小鸭子玩。他和小鸭子相映成趣。
这回是给侍女们闲聊,话音将世子院填得格外热闹,竟然连极端天气,都抵挡得不冷了。
成美连忙回禀:“是世子妃主张给底下人裁衣,让大家换厚衣服。”
萧烬安闻言,嘴角暗中又抬起几分。
昨晚白照影还跟他生气,撵他出去,早晨给他送衣服,还记挂着操持家里,这就掌家了。
萧烬安心头甜得一塌糊涂。
顷刻间,仿佛他那身衬袍,不仅能抗寒风,还可以刀枪不入。
白照影眼睛不便,还对家里事事费心。
萧烬安拉过把交椅,就坐在白照影旁边,将白照影因为刚才的动作露出些毛毯的身子,又给他掖紧了:“怎还在外面待着,外头这么冷。”
白照影早已被人掖得密不透风。萧烬安比成美更敢碰他一些,所以边边角角,萧烬安都用毯子塞得紧紧的。
可他听不懂这是责备还是关切,只能小心应对:“不冷,盖得够厚,阳光暖和。”
萧烬安暗中失笑,有点喜欢白照影在毯子里,只露个头。
他饶有兴致,跟白照影分享,萧宝瑞要被降刑的事,自是隐去了自己的那段推波助澜。
白照影不是个圣人,萧宝瑞害他,他活该:“这是报应。”
萧烬安微微点头,世子妃爱憎分明。
大魔王和谐地跟自己叙话,虽不算是温声软语,但萧烬安时不时就给他整理一下毯子的举动,着实让白照影心头有些打鼓。
他一方面觉得,萧烬安行为奇怪,这回并没有外人在,今日演得哪出?
但另一方面,在清寒的秋气里,被一只大手时时安抚拨弄,又跟坐在旁边的这人,身体若即若离,温度偶尔交换着,是他最贪恋的那种活生生的人的体温,白照影又很受用。
只是担心萧烬安又突然冒出来什么奇招,或者说些自己接不了的话。
白照影在放松和警惕之间来回。
最后还是选择了暂且放松,白照影舒了口气。
其实,他也想跟萧烬安也随意闲话几句,就想问问他,那衬袍喜欢吗,穿上暖不暖和……
他们这样说话,也没什么打紧,白照影想,其实就跟刚才,自己和侍女们围着聊天似的。
白照影柔声问道:“今日可有同僚,夸我为夫君做的衣服好看吗?”
太甜美了。
仿佛每个字都是糖做的,一块一块掉下来,砸中他。
萧烬安也是强作矜持,方才能显出,自己是威严尚在的一家之主,萧烬安正待点头。
偏偏那肩膀上的小鹦鹉,憋了一下午,暗中调试,如今终于发力。
小鹦鹉拼命扬起脑袋,努力张嘴大叫。
整座世子院,都被小鹦鹉的第一声学舌震撼了:
“嘎——南风馆!蕙香楼!”
“世子爷去——南风馆!蕙香楼!!!”
“……”
***
那一声震彻庭院的叫嚷,连秋风都静默了几分,海棠树叶儿不落,到处都是封冻般无声。
唯有小鹦鹉还在不遗余力地揭发,蓦地给萧烬安,扣上口天大的黑锅。
成美赶紧从墙根跑过去,将那只鹦鹉拢住,喂了食放走,眉心拧成一团,她狐疑地偷偷觑了世子爷一眼,眸光复杂莫名。
白照影单纯发问:“那是什么?”
他出门少,穿过来也没多久,根本不清楚上京城最有名的风月场合。
萧烬安深深吸了口气,在炖段莽与炖鹦鹉之间,狠狠选择了前者。
他要把段莽给炖了!!!
四周都投过来遗憾与失望的目光,哪怕因为他们之间的主从关系,其实已经收敛许多。
萧烬安心里硌得慌,叫天天不灵。
当初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的想法,纵使被骂成疯子也无妨。
现在他却丝毫不希望,有损自己在白照影心中的印象。
他心如烧灼。
偏白照影对萧烬安稍有好感,也愿多说几句,问萧烬安:“夫君何时去的?好玩么?”
……这是热辣辣的讽刺。
萧烬安不知怎么,就浮起种被捉奸的惭愧。
衬袍烫得很,他立刻道了句:“我没去。”
可这种语气,与以往他沉稳缓慢,甚至带着些轻飘飘的傲然,截然不同,显得有点紧张。
庭院里,狐疑的目光,好像变得更怀疑了,众侍女像是看穿了自己,类比醉汉从不说自己醉酒。
单说这事,侍女们肯定都站在世子妃那边。
萧烬安满嘴苦涩,头一回被逼到两难的境地。
他身体僵直地坐在交椅,又站起来,站站坐坐,昔日毒舌打结,眼下什么话也没法说。
白照影终是感觉到,萧烬安与平时不同。
因着萧烬安的职务涉密,白照影也不想过多干预别人的隐私,纵使是他对那两处地方,提起些许兴趣,但也没追究到底,话题打住不问了。
白照影拉回没有分歧的话题,道:“喜欢这件衣服的话,等我赚了钱,也给夫君添别的。”
“……”
白照影语气很平静,无甚起伏,如果仔细听,竟还有种对未来店铺赚钱的憧憬。
使萧烬安倏然弄不明白:开店更重要吗?
他忽然顾不上被误会的为难,萧烬安心慌了。
到底是白照影身为正妻很大度,掩藏住内心的嫉妒,还是他给自己留下足够的面子,揭过话题不发作?
甚至往深了考虑,也许是他……其实,并没那么喜欢自己吗?
曾经萧烬安以为,白照影是深爱自己的。
他怕他闹,更怕他不闹。
不安感攫住萧烬安整颗心,使他远比任何一次遇险,更感到紧张。
他早就爱上他的世子妃了……
没有白照影反悔的机会……
萧烬安内里像是空了一大块,手指收紧,血液都凝住。
他就只能把刚才最尴尬的话题,强扯回来试探道:“若我当真去那些秦楼楚馆厮混,爱妃当如何?”
他竟承认了,庭院内侍女皆低低抽了口气。
白照影微蹙眉,果然不出所料,真让萧烬安抛过来一个,自己根本没法接嘴的话题。
大魔王去过青楼,这是他的私事,问自己作甚?
——他难道还想让自己说他做得对,允许他继续这样做?
其实两人假做夫妻,萧烬安可以有感情自由。
可白照影根本接受不了。
他既没想萧烬安会有这种不良嗜好,现代教育教给他的尊严,也不能容许他认可萧烬安这种行径。
他甚至因为这话,觉得萧烬安故意羞辱自己……
即使古代正妻不阻止丈夫纳妾,却也没鼓励丈夫上青楼的,那不是明晃晃打自己脸吗?
白照影体察出萧烬安的恶意,脸冷下几分,僵硬得距离人远些,躲开萧烬安给他掖毯子的手。
他怕那手不知刚油腻腻地摸过谁,在摇椅里缩成更紧的一团了。
萧烬安却因为这反应,暗自眉梢轻抬,试着再挨过去几分。
果然世子妃白照影,吓得慌乱如猫崽般亮出爪子,在萧烬安掌背一挠:“都说了不许碰我!”
白照影手突然被萧烬安攥住。两人的手僵在半空,白照影气愤地脸颊涨红,手在颤抖。
怎知自己好意,想给萧烬安添件衣服,话又说着说着,变成被对方戏弄。
他真不想见自己好,就要给自己添堵!
握着手就握着吧,白照影不理人了,小脸扭向别处。
却不知如今他越显得生气,萧烬安反而越高兴。世子妃是在乎他的。
只是萧烬安也不敢逗得太过分,赶紧心满意足地撤火:“衙署办案逮人,刚好涉及两座欢场,小鹦鹉胡乱学嘴,爱妃竟当真了。”
白照影在毯子里半信半疑。
半晌,又闷闷道:“小鹦鹉从不骗人。”
萧烬安:“那银库钥匙还都在你手里,我拿什么眠花宿柳?”
白照影:“……”
青楼素有规矩,不能白嫖,亦不准赊账。
最近他因为开店总要用账本,他知晓库里没人支钱,小脸埋进毯子里。
得知萧烬安并没去过欢场,他其实隐隐有些轻松之感,但他没有细琢磨,脸已经红透了。
白照影终是把哭腔收回去。
“我勉强信了。”
萧烬安暗中扬起个笑。
简直越看越可爱,世子殿下满心温柔。
刚才他将白照影惹恼了,是他的不对,他最近总是这样,胡乱就心绪不宁。
萧烬安小有惭愧地补偿道:“我明日休沐。狐狐,你想不想外出?”
第67章 夫妻外出 萧烬安给自己猛灌了口茶水,……
白照影闻声, 从毯子里抬起脸庞。
在黑暗中,他又辨别了一遍萧烬安的话音, 觉得前面悬着个诱人的饵。
他确实想出去。眼盲之后,世子院所有侍从侍女,皆将自己看护得很周全,当然谁也不敢放他外出。
萧烬安是这座世子院里能做主的,可他的话,不太可信。
白照影脸埋回毯子里闷哼:“不想”。
却没想到这声拒绝, 立刻让世子感到着急。
他的世子妃平时很爱玩,活泼好动,是闲不下来的性格。他以为刚才故意惹世子妃吃醋,哄不好了。
于是才得意起来的萧烬安, 暗中收敛几分,选了个对彼此都很合适的借口:“我想看看你那个绸缎铺子。”
噢。
原来是董事长要来验收门店经营情况。
白照影很能理解,毕竟萧烬安投进去了好几千两。
自己虽说给了他反馈,可那件衬袍的造价也不过几十两银子,即使自己答应给世子院所有侍女侍从都换套新衣服, 撑死抵扣个一百两。
萧烬安也还是没得到多少真金白银的分红。
白照影点点头, 这才从毯子里冒出脑袋:“可以的。明早睡醒便去。正好我到店里瞧瞧。”
接着, 当晚宁谧, 无事发生。
白照影有点儿兴奋,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小半个时辰。
到底是既期待, 又有失明出门遇到不便的紧张, 白照影抱着个蓬松松的枕头, 终于睡着。
……
“恭喜发财!身体健康!”
“恭喜发财!身体健康!”
休沐日清晨,鹦鹉叫早。
那小鹦鹉,昨儿才只会说句坏话, 今早已经仿佛忘记前尘,竟满嘴都是吉利的贯口,也不知道它这是怎么了。
茸茸敲门,进屋先帮白照影梳洗妥当,再帮白照影打理着装。
“今儿个天虽说不冷了,但少爷也小心些。在外头吃罢饭也别脱袍子,仔细风激得着凉。”
“我晓得。”
茸茸又道:“在外头时时刻刻跟好殿下,万一少爷跟丢了,记得在原处别乱转悠,若有人强拉您,记得要呼救。”
茸茸给白照影系好衣领的飘带,喋喋不休。
白照影失笑:“你当我比你还小?会被拍花子的拐走?”
“不是,是世……”
“是什么是?”
世子殿下让她跟少爷强调出行安全。
她得跟少爷交代完,一条一条。
茸茸哎呀道:“少爷听话,上京城也不安全,有人拍少爷这样的漂亮公子,然后卖到不好的地方。”
“南风馆吗?”昨天刚学的新词。
被茸茸小手捂嘴:“不可以说那种地方,里面的倌人可苦了,少爷受不了。”
衣服飘带系完,白照影摸着是身平民服饰,因为衣服上并无锦绣。他从屋里被搀扶出来。
一路看不见,走到院子外面,他没被安排上车,再碰到的,是一双粗糙坚硬的手。
是萧烬安的手。
白照影蝴蝶轻颤般,指端微微往后缩了缩。
却被萧烬安拽住,大言不惭地道:“车坏了。这趟得走。”
他不仅想让白照影散散心,还想让他散散步。
他世子妃自从上回在屋子里,摸黑被床上一堆零碎玩意儿给砸了,能看出心有余悸,所以昨天见白照影时,白照影都是半躺在庭院里,哪哪儿都不敢动。
萧烬安并不嫌白照影麻烦,能把他护周全。
带着白照影徐徐走出隋王府所在的长街,又穿过几条小街,两人并不言语,只是感觉,周围街面热闹了许多。
以前这份热闹在白照影的眼睛里,是商铺鳞次栉比,人潮熙熙攘攘。
现在上京城落在白照影的耳朵里,若要形容,就是声音很杂:他听见了马蹄声、脚步声,木质车轱辘碾地的隆隆声……
他有些惊讶于上京城里,格外安好的秩序。
因为走了那么久,很顺利,竟与他失明前,没什么不同。
白照影走着走着,胆子也稍大了几分,他不再小步地怯生生探索,而是挺胸抬头,还会被声音吸引得东张西望了。
“红果儿,糖葫芦嘞——”
“咳,咳咳,老婆子,等等我。”
“客官里面请!”
“……”
没有视觉,白照影耳力就灵敏了许多倍,以前关注不到的许多声音,现在全部都如实传进他的耳朵。
他好像擦身经过谁,又好像听见有谁说:“那郎君好生俊俏,只可惜眼盲。哎呀得罪……”
他直觉萧烬安在瞪人家。
白照影回头望过去,走了一段,然后又听见还是刚才那嗓音,抖声飘过来句:“好凶。”
白照影心头滋味莫名。
——为我吓唬人吗?
他手在萧烬安掌心倏然跳动,却没有问出口。
自然也不敢放开,因为还牢记茸茸的叮嘱,不想被卖到不好的地方,就勉强跟萧烬安保持着沉默的平衡,互相牵着走。
对方茧子刮得他手背有一点点痛,萧烬安手很大。
手和手之间用了些力度。
他虽然不会难受,但是能从萧烬安的手掌里,感知到这只手的主人,身体状况处于极盛。
萧烬安是活生生的大活人……
白照影小脸浮起层温热。
走到绸缎庄门口,忽听见有行人啐骂:“呸,隋王府的二公子,拿十万两白银赌钱花,朝廷却因为要打瓦剌人,常平仓的粮食都涨价!”
“常平仓都卖十六文一斤,谁家还没七八口子人,这是让人都拴住嘴,不活了不活了……”
“传宝娘,那绸缎你还买不买啦?”
“怎的不买?俺传宝下个月要娶媳妇,穿身布衣接新娘子,想让亲家指着俺鼻子骂?”
彼时百姓受教育程度较低,市井生民,表达少有弯弯绕绕。
两名妇人由物价聊到娶亲,从绸缎庄门外聊到店里,叽叽喳喳,将朝廷贬了个一无是处,声音不算小也不很大。
白照影跟随她们进门。
他忽有些心惊胆战的,觉得刚才萧烬安瞪人,现在萧烬安是不是就要抓人了?
两位婶子,你们可知我手里攥着个特务头子吗?
可是头子并未发难。
白照影有点纳闷。
这时听见江良匆匆赶来的脚步,注意力被吸引,江掌柜的纳头便跪,死也没想到竟能在店里,见到这尊活生生的大佛。
江良:“殿——”
“店里生意不错。”萧烬安把话头截住了。
“多谢世——”
“事再多也要慢慢禀,后堂说。”
江良纵使再迟钝,也能听出来是世子不许他暴露身份。
再看世子跟世子妃这身便服,大抵是休沐日,夫妻俩出来了解铺子经营情况兼玩耍,不想阵仗太大。
江良哪敢拂逆两人雅兴,招呼小伙计:“后堂看茶。主人跟夫人请进。”
世子极轻微地点头,给世子妃掀开帘子。
因为前几日秋寒渐起的缘故,绸缎庄正堂与后堂连接处悬挂了布帘,世子妃并不清楚,无甚感觉就走过去了。
店里传宝娘跟她同伴还在议论:
“常平仓粮食一斤涨六文,正赶上秋收,农忙时谁家不吃点干饭,日日喝稀根本扛不住,俺一天就得多花几十文钱!”
“要我说,就应该把隋王府的家宅抄没,边关打仗有钱,粮食也不涨价了。”
“嗐,也不知晓大同要打多久。”
“瓦剌人这是准备逼近上京,还是打打就走?”
……
白照影冷汗冒了一层,这两个妇人,话已经说到要将隋王府抄家了,他害怕店内动武,可萧烬安依旧并未发作,仍往后堂走。
使得白照影一边被牵着,另一边天真地想:原来大魔王今天真不办公嘛?要好好休假?
***
后堂。
伙计端上茶水,白照影被扶着落座。
这里跟囤积织物的仓房挨得很近,很干燥,空气里有股账本上松烟墨的苦味,白照影捧起杯子,抿了口。
江良说起最近卖货的情况:“大虞被瓦剌侵袭,大同那边的战事,还没干扰到店里生意,能买起绸缎的多为城中较为殷实的人家,也有怕涨价的,提前囤料子,这生意还能好过一阵。”
白照影前几天因眼盲困在世子院,信息不畅。
这会儿联系前前后后得到的情报,知道这是有地方打仗了。
在某一个瞬间,他心底深处有地方揪了揪,但那种心慌感稍纵即逝,再回过神时,江良已经汇报完货品走势,跟白照影报账。
白照影其实听得半懂不懂,但他有财运,江良等人如今也万万不敢骗他。
倒是萧烬安接过账本,还会信手翻一翻,翻看间,纸页带起轻微的唰啦声响。
白照影细细听着,手扶杯沿,脑海间已勾勒出个大魔王看账本的轮廓。大魔王好似随性,可他忽然好奇今日,萧烬安穿得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自从目盲开始,他耳力敏锐,也丰富了想象。他在脑海里面回忆萧烬安的模样,然后低垂着头,拨弄身上挂着的佩玉。
忽听萧烬安的指端划过纸页,道:“同样的一匹素缎,半月前记录得是六两五钱,昨日记录的是六两,今日两笔账单,一笔六两,一笔七两,这是何故?”
素缎比起来绸缎庄其他绫罗锦绣,是叫价较低的上等布料。
江掌柜的默了片刻,自是也绝没想到,大佛真是来看账本的,而且翻阅虽快,审读却细,轻而易举就关注到账上的奇怪之处。
江掌柜小意解释:“这是世子妃的意思,让我等印刷了些‘折价券’,针对这些便宜走俏的料子,可用券给些抵扣,这样店内的主顾更多,生意也很热闹。”
这倒有意思:“券怎么获得?”
江掌柜的:“领券的方式也有很多,可以会员日领取,也可以老客拉新客。”
萧烬安从没听说过这种卖货的方式,思路打开,不免更深望了一眼白照影,他的世子妃,却正以为CEO接受董事长考核,拨拉玉佩拨拉得更频繁了。
萧烬安暗中又勾起抹笑容:“可还有?”
“有,有……世子妃打理铺子招数颇多,老奴等听都没听说过,世子妃管这些叫营销。”
前世白照影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儒商,所以白照影家境极好。
但这些小把戏,跟他家世也无多大关系,可能就是他频频消费,买东西买出的经验罢了。
以为已经被董事长认可的白照影试探搭话:“我今后还有意请上京城里的俊逸人物,穿店里料子制成的衣服,王公贵族也能带得动货,如果他们不敢当第一个,那我就去做模特。”
萧烬安多少能猜出什么叫“模特”。
应当是让所有人,都来欣赏此人,看他和他身上穿的衣料——萧烬安笑意顿时收起。
“绝对不可。”
白照影小脸垮下来,认可什么认可,搭话失败。
这时候正赶上店外伙计来报,让店里出来几个人卸货,江掌柜的听后欲先行告辞安排。
萧烬安便问道:“一般店肆进货在早上,不耽误客人采买,何故推迟到晌午?”
江掌柜望向来报讯的伙计。
伙计哆哆嗦嗦回答说:“禀……禀殿下,我等拿货在丰厚集,今儿个声望楼募捐义演,是说书场,到场许多名嘴,老百姓早就闻风而动,蹲在楼外等着蹭听,货车就堵到这会儿。”
伙计话毕,赶紧告退。掌柜也跟着出去。
留下白照影和萧烬安在后堂账房里。
白照影还是有点不高兴,因为萧烬安要求好高。
白照影深以为,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并排着坐,他拉拉萧烬安的衣服:“夫君……我已经很用心经营这家店铺了。”
到底想让大魔王称赞自己。
却不想大魔王根本没吭声,在看他的手。
他以为牵得是萧烬安左臂的衣服,实际更往里,已经快到达了胸口。
萧烬安微微屏住呼吸,被这只雪白的手,拨弄得心猿意马,其实是忘记说话了。
可白照影并不知情,还在作乱:“夫君,夫君?”
别喊了。
萧烬安给自己猛灌了口茶水,掀起茶碗,仰脖喝了,暂时泼灭心火。
他合理转移话题:“我带你去声望楼听说书吧。”
“唔——好,那也好。”
不夸的话,带小爷出去耍,也算你不是黑心老板,给点实际的也成。
白照影很能想开地啄米点头。
第68章 对线主角 前方有白兮然出没,要来找狐……
纵使声望楼人山人海, 但,世子殿下毕竟是世子。
他一出手, 竟能在声望楼密密匝匝的观众人潮里,抢着个上等包厢。
两人刚刚进楼,就有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厮,凑过来小声请他们入座:
“老爷,夫人,果品跟茶水已备好, 演出快要开始了。”
话毕,白照影已被牵引到座位,萧烬安跟着坐在旁边。
而那原本占着座等表演的宾客,起身告辞腾地方。
“哎……”白照影生怕他们也跟七皇子似的, 做损人利己之事。
他正欲开口,却被萧烬安按了按掌背。
声望楼环境嘈杂,萧烬安人凑到他的耳边说话,方才勉强听清楚。
他说得是:“不必在意,我出去跟这人说几句, 这周围有盆栽遮挡, 很安全, 别乱走。”
白照影直觉, 他可能是出去跟人讲条件,利益交换他能懂。
只是欣赏演出是件小事, 何故因此动用他的势力?
白照影又不太懂。
又有点怕——希望大魔王不会干坏事。
他耳朵里, 犹有刚才萧烬安说话时, 毛茸茸的触感,雪松气息浮动。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身边没有了熟悉的温度, 纵使被告知这里很安全,他还是警惕着。
竖起耳朵,左听听,右听听:
“常平仓的粮食涨价了……”
“那个隋王府的混蛋二公子,竟赌输了十万两!”
“这王八蛋要能把钱用在正道上,解朝廷燃眉之急,何至于声望楼楼主,还要开此义演平台筹集善款做军费呢?”
“楼主高义,为百姓不至于过紧日子,帮朝廷度这场难关,组织名角也费不少工夫吧?”
白照影还是有点紧张地扶稳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心里还是想问,这常平仓是个啥?
自己来观看表演,待会儿也要捐点钱的,他现在手头有点钱,要不要跟大魔王商量?
上辈子他没亲临过慈善演出,但他在电视上见过,参与慈善义演之后捐款的爸爸。
他思绪乱飘时,场内一声锣响,有个管事致辞兼报幕。
今日说书场讲得全是战争段子,《霸王别姬》《火烧赤壁》《大破天门阵》《枪挑小梁王》……
说书的人开始说起来,声音抑扬顿挫。
没说几句,就将白照影注意力勾过去,不再乱想了。
这跟前世听广播剧还不相同,说书先生道具极简,却能用各种手法,表现出不同的战争场景,这更能考验说书者的功力。
尤其令白照影印象最深刻的是,说书人讲《霸王别姬》这一折。
在表现西楚霸王力能扛鼎时,书中角色本该“大喝一声”,说书人却是知晓,断然喊不出这种威力,于是便竭力铺垫,深深吸气,惊堂木一拍,只作势并不出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照影深深体会到了想象的魅力。
他坐在包厢听了几折,周围无人打扰。
渐渐地,白照影忘记了,自己还处在一个较为陌生的环境。
他从只敢抱着杯子,缩成一团独坐,变成探询地摸摸索索,寻找果盘在哪里,想给自己剥个水果。边吃边听。
白照影探到果盘所在的位置。
摸见硬硬的壳,微黏,他还闻见股有点发甜头的焦香味道,是栗子。
白照影咬开颗栗子,草率地剥了剥,栗子仁被他放进口里,质地沙甜软糯。
他品尝着香甜的栗子,又怕栗子壳掉下去,就放在手掌心握着,然后探寻桌子所在的位置,将壳放在桌上的角落。
这一连串动作,他因看不见,故而做得比较磨蹭。
而下一场说书却迟迟没有到来。
白照影有点疑惑,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声望楼场地内,好像其他客人也不清楚缘故,场馆里渐渐起了百姓议论时的喧哗声。
然后那喧哗声,在另一道鸣锣声响起后中止,嗡——
锣声使白照影耳鼓受到刺激,他双耳刺痛。
还以为是另一位说书先生闪亮登场,稍有期待,听到的却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底气并不浑厚,那嗓音他很耳熟。
“诸位今日齐聚于此,共同为大同边关筹集善款,乃是莫大义举,某身为读书子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本不该多说什么。”
白照影仔细回忆,很熟。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可如果大家的捐款,捐得越多,越会让诸位的血汗钱付诸东流,那是否还有捐款的意义呢?”
他是谁……
脑袋宛如被针扎中。
楼中亦是默然片刻,却并未因为临时中断募捐义演,而对来者有任何不愤。
白照影猜测,声望楼必是有许多人认得他,这人估计有不小的声名。
沉默片刻有人问道:
“——白二公子,您的意思难道说,是声望楼的楼主贪赃了善款?我等受了他的蒙骗!”
话音既出,楼中哗然。
瞬时有人给声望楼楼主打抱不平,也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报以怀疑,楼中又是一阵如浪潮般的议论声。
而白照影的思绪,犹如断触的开关重连。
他突然想起了这人是谁,又想起了自己在哪儿:
——他竟误闯了白兮然的事业线!
《宅斗之庶子欲孽》,主线就是白兮然征服七皇子,帮助七皇子登基当皇后。
其中有一个环节,他隐约在听书时听过,和现在情况相似。
是白兮然趁着战事时,推举七皇子的亲信当抗敌主将,替换了原来的将官,使七皇子得到了一定的军事实力。
这段详情他已不记得了。
但明确清楚,它是白兮然的高光时刻,也是主角攻受,越发钟情于彼此的契机。
白照影不喜欢白兮然。
白兮然想必更厌烦自己。
既相看两相厌,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自保的能力尚无,还是应该距离主角受,还有主线剧情越远越好,捐款的事可以找人代做。
白照影一瞬间没了聆听节目的雅兴。
可是他也没法起身就走,他看不见,更何况他还被萧烬安叮嘱,就在原位等着,不要到处乱跑。
他有点无所适从地收起手掌,指头攒动,感觉有道无形的视线,如利锥般朝他直刺过来,于是更加不安地在座位挪了几挪。
不是说周围有盆栽遮挡吗,到底有没有……
白照影依旧在心里打鼓。
白兮然那头,声音郑重地解释道:“非也。楼主高义,自声望楼建成以来,每逢大灾大事,总是楼主牵头各方施以援手,某不是质疑楼主的品格,只是想引导诸位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有人说。
白兮然:“捐款捐物,是否能改变大同的战局?”
“如果问题根本就没有出在钱,岂不是南辕北辙,捐款再多也没有用!”
“这……”
能来到这儿入座的百姓,皆怀着一颗公心,想着利国救民,倒是没人能想到这儿。
白兮然在上京公子榜榜上有名。
他的话,当然能引起四座一阵沉默。
台下问道:“白二公子,您可是收到了什么准确的情报?”
既然有人捧场,白兮然声音扬起三分,利得有些刺耳:“大同守将程岳,此人年过半百,早已苍苍老迈,他对待瓦剌的打法,还停留在坚壁清野、加固防御,坚守不出这老一套……”
“敌将罗戈王子,正当茂年,身上既积攒了前人的对敌经验,又常有新颖之举。所以罗戈进步而朝廷止步不前,程岳屡次军事行动都被预知。这不是早已经被人摸透了吗?”
“与其捐款捐物投无底洞,不如更换更得用的将领,重新安排跟瓦剌的作战方略,我建议换将!”
随着白兮然的话音,楼中渐渐有人附和,嗓音能让白照影听见。
程岳那几场败仗实在窝囊……
另一种思考的角度,让越来越多的宾客被白兮然触动。
这些人不乏城中士绅,儒生士子,还有休沐日身着常服欣赏演出的官员,自是有些影响力的观众,才能在今日进来这座声望楼。
经白兮然的鼓动,舆论就这样起来了:
“白二公子所言有些道理。”
“诸君,我还听说老程岳闭城以后,想另出一支奇兵,沿水源偷袭罗戈王子的后方队伍,结果又被罗戈王子料中,反在水源地,提前设下埋伏。”
“罗戈没折损一兵一卒,我军却没能动一刀一剑,死伤近千,确实阻止兵败不在于捐款。”
“某也支持换将。”
“换将!换将!”
声望楼从不回避百姓参与国事。
但也不乏空有一腔热情,但没有什么主意之辈,容易在此被煽动蛊惑,以为在后方多发表几声议论,就能够左右前线战局。
白兮然选这个地方选得好,时机也很恰当。
他这等于是楼主搭台他唱戏,借了楼主募捐义演的声势,手段甚是了得。
“我等这就去写万民书!是大虞人的,跟我往上头按血手印,咱们呈递到圣上跟前!!!”
“白二公子提议救国救民,二公子可有推荐的将官人选,我等一并写在万民书上。”
“……"
舆论更加起来了。
纷繁嘈杂声越发震耳,显出股怪异的热血。
甚至还有些更激进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大声叫嚣,要闹到程府施加压力,逼迫老程岳让位贤能。
白照影听觉敏感,此刻不得不趴在桌子,方才能让耳朵稍微好受几分。
他因为对白兮然心怀芥蒂,没有被当下的场面感召。
这本书中的军事剧情,白照影也并不熟悉。
白兮然和七皇子想换的人,是否比现在这个将军强,程岳是不是真有做错,他一概不知。
白照影不愿胡乱评论。
他趴在包厢里,沉默得更久,边趴着边想,萧烬安怎得跟那人说了这么久的话?怎么还没有回来?怎么还不带自己走?
他不想参与主角受这场戏份了,不要当群演。
“……”
可他沉默中,觉察到方才锥子般凌厉的视线,似乎并没有放过自己。
白照影不明周围情况,瞬时如芒在背。
他警惕地坐起身,竖着耳朵扭头探听了一圈,可眼前一片漆黑茫然。
白照影小心地吸了口气。
而这时候,有个惊喜到虚伪的声音,突然将他叫住:“兄长!”
白照影抬头,蓦地浑身僵硬,遮眼纱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边。
此时白兮然正春风得意,事情正按自己的计划一步步展开,并且还要让他再搂草打兔子,顺便再将白照影回门那天落他面子的事情,当众报复回来。
这是天意。
白兮然早就发现了白照影。
如今他脸上越发满含笑意,故意装作不知跟诧异,一句句话,往危险的话题上引,往白照影心尖上戳:
“兄长是隋王府世子妃,隋王府有泼天富贵,兄长怎生来看义演?兄长眼睛是怎么了?”
果然我不来就山,山自来就我,白兮然不会放过自己。
白照影眉头深深拧紧。
话音刚落,便有愤青起身大怒,厉喝道:
“世子妃?是隋王府的人!”
“隋王府长子嚣张,次子骄奢,边关战事大起,却豪掷万金狂赌,隋王府上的世子妃,怎还有脸来这募捐现场!”
第69章 当堂论辩 宾客席位有人起身,接着不疾……
隋王府二公子豪赌, 恰赶上大同兵败,其实本是两件并不相干的事情。
仅仅是因为巧合, 放大了萧宝瑞的过错。
可同时,却也让白兮然引白照影,深深陷进了漩涡。
白兮然暗中勾起抹冷笑。
白照影回门之后,数月以来,他一直以为嫡兄当日敢朝他索要发簪子,是嫁给隋王世子, 觉得能借萧烬安的势。
狐假虎威,纵使当时落于白照影下风,白兮然也没把白照影看在眼里,仍是那段呆木头。
今日萧烬安不在身边。
他站在声望楼万众瞩目的核心, 对面只有白照影一人。
且看谁能来救这死瞎子……
心里狠毒,白兮然嘴上却越发回护,白兮然佯怒道:
“休要这样诋毁我兄长,兄长嫁进隋王府,然而毕竟不是世子, 也不是二公子, 自然是与此事无关。”
他公开维护白照影, 反而让自己的形象更为磊落几分。
便有白兮然的拥趸者道:“可惜, 白二公子如此高义,令兄长却嫁入隋王府与狼共舞。”
“彼时上京城里皆知, 世子求娶的是白二公子, 怎到最后出嫁的却是白大公子?”
换将的舆论造完。
场面不多时, 就改成了追溯那桩婚事。
白家也算上京名门,白家的热闹,身边人的热闹, 比说书好听,众宾客全当余兴节目,关注得津津有味。
白兮然等得就是这声问。
他故意面露难色:“这——”
仿佛刚才站在声望楼义演舞台正中,侃侃而谈的人已不是自己。
白兮然目光躲闪,凤眼眸光流转,张了张口,似乎想说又不能说。
于是更加能引起台下众人的好奇。
有人急迫道:“白二公子?怎么了这是?”
白兮然怎能轻易就范,做足了期期艾艾的戏码。
他成功吊起了声望楼围观众人,满腹的好奇心肠,使台下众人都跟听说书似的,各个伸长了脖子。
直到有一人大声说:“白二公子为国为民着想,实乃我辈楷模!若是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受委屈的事,我们也不答应。”
“白二公子就不要卖关子了,大伙儿这也是担心你啊……”
白兮然这才带着遗憾惋惜,小声说:“罢了,家门不幸,人各有志而已。”
声望楼内,白照影揪起的心,更加缩成了一团。
仿佛瞬间有若干把刀子似的目光,齐齐戳向自己,白照影抿紧嘴唇。
白兮然为难的语气更甚。
他的表现,引来楼中其他围观者猜测道:
“——难道是白照影,想要攀附权贵,主动嫁进隋王府的吗???”
白照影怔然。
周围刀子般的目光,似乎更锋利了。
原来白兮然要做的,竟是件颠倒黑白的事!
白兮然设计坑害嫡兄长替嫁,现在却要把真相,扭曲成是自己贪图名利,顶替了他世子妃的位置,跟萧烬安成亲。
可惜当初太仁慈,顾念他是主角受,回门那天,只是要回发簪,并没再当众揭发他算计。
却没想到,竟让这小人把自己当成个软柿子。
他以为自己仗着世子,才敢回娘家跟他叫板。
他毫无悔意,且对自己记恨。
心肠恶毒,不由让人齿冷!
难怪原主在府上,被白兮然磋磨得几乎无容身之地。
若非自己穿进书里,并且求生欲旺盛,这具身体恐怕早就被白兮然给算死了!
白照影越想越觉得胆寒,也越是有股庆幸。
可笑白兮然仍然不知,他不是当初那个,任他揉捏搓弄的呆木头。
白照影反而冷静了许多。
因为心里有底,他并不吭声,安静地看白兮然表演。
声望楼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白兮然引导下,楼中哗然。
几个清流子弟率先坐不住了,登时起身,义愤填膺道:
“白二公子有气节风骨,不肯嫁进隋王府当世子妃,却不料嫡兄长眼巴巴望着这机会,欲飞上枝头变凤凰,所以才替嫁进门!”
“难怪他婚后事事讨好那世子,原来是个贪慕名利之徒!”
“令兄长生个病,都要请全城大夫,骄奢不输萧宝瑞。”
“再看看他这张脸,果然……”
当众人怀揣着恶意,打量白照影的容貌,蒙纱遮眼,楚楚可怜,无辜也成为了罪过。
有人对这种美丽下了评价,诅骂道:“以色侍人,狼狈为奸!”
第一声以色侍人道出口,后头的人,都仿佛找到了舌头。
舆论被规划妥当方向,攻击白照影人格。
在场的有白兮然的人,也有自觉正义的人,也有随波逐流的人……
所有人使用的全都是最最恶毒的词语,议论声极为难听,有的甚至涉及令人耳热的房中细节,几乎不堪入耳。
有些白照影听不太懂。
另有些能听懂的,无非是指责他勾引萧烬安,这话更为可笑。
大魔王恨不能自己离他远远的,那是个勾引得动的人物吗?
贪图世子妃的位子……
当初隋王府什么光景,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他淡漠地聆听。
耳朵里再度撞进了声恶毒的言语,不知是哪个愤青说的:“白大少削尖了脑袋钻营富贵,相中隋王府,嫁给萧烬安,岂不就是活该瞎了眼?”
白兮然更为火上浇油,似乎是诚恳地,对四周拜了几拜:
“兄长遇人不淑,被萧烬安害得双目失明,自己已得到教训,我相信兄长早有与隋王府决裂之心,我们兄弟共同进退,我自然了解兄长,还望诸位可以嘴下留情。”
话毕声望楼里,一时静默。
白兮然的形象,在这座楼里,倏然变得高大。
宾客们赞道:“以德报怨,白二公子好啊。”“白二公子心胸宽广,当是成大事者,上京白家能有白二公子这等晚辈,必定家门有望,我等拭目以待……”
白兮然越发得意。
他得意时,想看白照影局促不安的可怜相。
他对比自己在回门当日所受的折辱,觉得这回能把白照影踩在脚底,再狠狠碾碎!
白兮然向来习惯了拿捏这个嫡兄长。
熟悉的感觉再度回来,他倨傲又同情地,望向宾客包厢里站起身,被千夫所指的白照影。
可是白兮然倏然眉心重跳!
这不对。
白照影不对!
他哪怕瞎了,哪怕孤立无援,却平静一如回门那日,在白家客厅时。
他并没退回畏畏缩缩小可怜。
而是还像当初自己跪着,而他坐在正堂次首那般,他是娇美高贵的世子妃。
白兮然自是想不到,白照影穿书补全原主神魂的事,完全改变了原主白照影自卑的气质。
心头颤动,隐隐觉得不祥。
然后那种不祥感逐渐扩大,蔓延他整颗心,使他微微站不稳。
接着迎面砸下世子妃的质问:
“白兮然,你怕死,所以煽动父亲,退我婚事,设计我代嫁。”
“我不愿与你计较,可你得寸进尺,非要让我公然揭穿你是个小人。”
声望楼内,真相徐徐揭开。
白兮然闻声讶然。
他预感自己那种不祥的假设即将成真,身边没有隋王世子撑腰,呆木头白照影又眼盲,竟仍敢跟自己针锋相对。
声望楼忽然因为白家兄弟这场争论,陷入片刻沉寂。
以兄代弟,鼓动悔婚,设计替嫁。
这种变化不亚于方才聆听一波三折的说书。
白兮然在上京城早有美名,此时突然冒出白照影,当场指控,将白兮然的形象完全颠覆,人们起初并不相信。
有些百姓当即窃窃私语:“这白照影难道疯了?”
还有些崇拜白兮然的后生维护道:“我编都编不出这种桥段,白大公子说话简直可笑!”
其他百姓纷纷附和,措辞各不相同,但都一致认为白照影诋毁白兮然。
白兮然暗中庆幸。
白照影并不动气,语气反而更加诚恳:“此事当然即兴编不出来,诸位,我也并不知晓,白兮然今天会来打断义演。”
他说得似乎没错。
维护白兮然的书生们,顿时陷入缄默。其中故事,确实并非能轻易间,迅速编出来作伪。
而更像是个深思熟虑的局。
倘若当真如此……
楼中寂然片刻,响起另一种议论声: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
“更何况隋王府世子,凶名在外,送人替嫁,不是送人去死吗?”
“若是白二公子为了脱身自保,当真毁掉白大公子的婚约,此事做得真不地道,他也不配在上京公子榜榜上有名,那可真就是小人了。”
“先别妄下定论,且听听看,白二公子怎么解释?”
因为白照影语气坚决,越发想让人得知事情的实情。
百姓们好奇再度被勾动起来。
而白兮然从庆幸变成隐隐渗出冷汗,掌心冰凉,公开说假话,他到底是心虚的。
可话已经说出来了,万没有往回收的机会,白兮然只能硬着头皮,仓促应对白照影突然强势起来的路数。
他面上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白兮然混淆是非:“兄长怎能血口喷人?分明是兄长爱慕隋王府势大,说要舍身博个前程,这才同父亲说了,要嫁隋王世子。我有泼天本领,也不敢做如此算计。”
“嫁进隋王府对我而言,险象环生。可对兄长来说,并非不是个好机会,兄长动心也是人之常情啊。”
白兮然一脸错愕,甚至还后退了半步。
在声望楼围观者片刻的宁谧里,有他脚步的沙沙声。
他自以为说辞天衣无缝,应变也算妥帖,定可以让白照影哑口无言,从而再给他安上个,蛇蝎心肠诬告好人的帽子。
人的名,树的影。白兮然知晓名声的重要性。
他在上京经营多年,方才博得个“如玉如竹”的雅号,位列京城公子榜第四。
他以清贵高洁驰名,名声断不能毁了!
这一把,必须得让白照影身败名裂。
白兮然反问:“分明兄长贪财爱势,嫁进隋王府已成定局,兄长怎能证明是我害你替的?”
对方应变虽快,白照影只觉他已无药可救。
白照影郑重道:“你忘了,我根本不需要走替嫁改命这一折。”
话音响彻声望楼。
白兮然怔然。
白兮然瞬时回过味来,已然浑身寒透!
冷汗如冰针般,渗出白兮然毛孔。
白兮然先是冷,然后满脸火辣辣的,意识到问题所在,自己已完全没法补救。
这是话赶话露出个天大的破绽,而他刚才却浑然不知,反还以为能够证死白照影。
声望楼其他宾客,也有反应过来的,纷纷探问:
“白大公子之前要嫁的人是谁?”
“难不成白大少爷,本该有个平安顺遂的后半生,真是让白二少爷给毁了?”
“啧啧,峰回路转,那白大公子现在双目失明,也与白兮然推兄长入火坑,脱不了干系!”
“诸位,如果白兮然对待自己亲兄长尚且算计,那他这次力主替换程岳,是不是还有什么谋划……我等可得擦亮双眼,别给这小人当刀子使。”
“是也是也。”
转瞬间,话题竟回溯至换将。
白兮然费力盘算得到的成果,居然因为他有戕害亲兄长的嫌疑,而渐渐被人质疑。
白兮然惶恐得心上像是开了个洞,细密的汗珠,变成冷汗涔涔。
他揣测白照影的心思:
——白照影还没做绝,他在暗示自己收手,因为不想出卖崔执简。
——白照影并不愿意公开曾经的婚约。
白兮然孤注一掷。
“兄长妄言博取同情,你休要虚张声势,兄长哪里会有什么,堪称绝佳的亲事?”
白兮然最后的挣扎,却被声望楼内突然响起的,清朗温润的男中音盖过。
那把嗓音令人如沐春风。
宾客席位有人起身,接着不疾不徐地说道:
“他曾经婚约对象是我。”
第70章 一波三折 萧明彻怜悯地摇头,以为这美……
“崔小侯爷!”
宾客们皆不约而同失声道。
上京城公子榜榜首, 文翰侯府嫡长子,大虞官场新秀崔执简。
今日崔执简同样休沐, 崔执简又是个心怀家国天下的性子,不约而同来到这座声望楼,为的是看完义演之后捐款。
谁知竟赶上白兮然制造舆论,又赶上白兮然,跟白照影因为替嫁之事,当众论辩。
此前崔执简心中, 一直有股隐而不发的遗憾和火气。
他错失了狐狐。
而现在,当有人把白兮然鼓动白家退婚的事,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在崔执简耳边,让他醒悟当时自己因为礼制, 中了白兮然的计谋,放走狐狐嫁到隋王府。
狐狐曾身处的环境有多危险……
狐狐曾是个多内向的性子,现在都变得坚韧起来,敢于与曾欺负他的白兮然对峙。
望着那双目盲的眼睛,他无法想象成长的代价, 崔执简心如刀绞。
若能由自己妥当地护着狐狐……
逝者如斯, 不可回还。
崔执简面上还保持着刻在骨子里的仪态。
可那只垂在袖子里的手, 手掌掌心, 早已被指甲刺破,刺痛袭来, 鲜血渗出, 他将衣袖背到身后, 不想让人看穿他的愧疚。
崔执简收起所有感情的波澜,带着温雅笑意,落落大方地解释:
“白二公子, 诸位,几年前姑母去世,弥留之际,为我两人定下婚约,不才崔某,正是白大公子曾经的未婚夫婿。”
崔执简话音坦荡,徐徐如林下松风。
他面庞如冠玉,模样并非夺目抢眼那一类人,而是俊美儒雅,令人熨帖。
崔执简背后光环无数,崔家是比大虞朝国史还悠久的名门,更遑论他本人的能力……
几年前,白照影孝期未除,不公开婚约也能理解。
崔执简的出现,立刻像一把锤子,把白照影字字句句,都如板上钉钉般敲定下来。
——当初白照影已有良缘。
没人会主动放弃文翰侯府,而去选择隋王府。
哪怕隋王府爵位更高。
文翰侯府的美名,早已冠绝上京。
声望楼内,舆论几乎是如反扑的浪潮似的,潮头从这一端,立刻打回那一端。
先前还被白兮然煽动,辱骂白照影的人,以及支持更换老将程岳的人,这会儿大多数都想明白了替嫁之事,背后蕴藏的隐秘内情。
宾客们炸开了锅:
“白二公子怎么能这样!”
“那是他嫡兄,他们可都姓白啊!”
“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可他白兮然手段多,害完兄长又害程老将军,我等险险被蛊惑。”
“呸——”
不知谁啐了口唾沫。
唾沫落地,砸下舞台,这对读书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白兮然脸颊耳尖一阵红一阵白,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
白照影的改变,崔执简这个出场,完全都在白兮然的意料之外。
白兮然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他完了……
拼命立下的清高人设,竟突然成了个笑话。
他如今恨不能将白照影化作个虱子一口咬死,目光聚焦在白照影身上,只见那蒙着眼的小瞎子,呆木头白照影,手指捻着遮眼纱流苏的底端。
那是副故意勾引男人怜惜的惺惺作态,令白兮然几乎呕吐!
他此刻唯有强装云淡风轻,不为外界争议所打扰。
“清者自清,崔小侯爷素来回护兄长。你两人婚事不成,是缘分不到,怎能见怪旁人,也难为崔小侯爷如此深情,依然为兄长事事出头……”
——怎么感觉这里面还有事???
声望楼内,宾客茫然。
白兮然没给出准确的解释。
他自诩无愧于心,用模糊的回答,妄图彻底搅乱这一潭浑水。
局面从不利于白兮然,又隐隐有势头被拉扯回来。
变成了崔执简痴恋白照影,白照影拒绝且另攀高枝。
若以常理推断,看两家条件,当选崔执简。
可感情这事,谁又能给出准确答案?
声望楼宾客再次炸了锅:
“上京公子榜榜首跟第四对上了,我信崔小侯爷!”
“可崔执简婚事没成也公开力挺白照影,不就证实他用情颇深,诋毁二公子,又有何难?”
“……”
白兮然暗中勾起抹冷笑。
忽而在见到声望楼密密匝匝的人潮之外,由远及近而来的一道金影时,白兮然心头狂喜。
他的靠山到了。
声望楼爆出连连几声公鸭嗓音:
——“肃静。”“回避”。
百姓脚步挪动,真让出一条道路。
人群本已经十分拥堵,看热闹的越来越多。
有人“哎呀”地叫了声,突然被挤出人墙之外,啪嗒摔到刚才开辟出来的那条小道。
公鸭嗓子斥道:“放肆,退开!”
地上那人被太监踢了脚,发出砰砰两声闷响。
然后起来便要反击:“来的是龙还是虎,给你爷爷我缩回——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侍卫将拳风截住,引七皇子入声望楼:“七殿下玉体尊贵,唯恐遇刺,故而时刻警惕,多有得罪。”
侍卫将摔倒的人推回人潮。
萧明彻腰间佩玉叮当作响,脚步轻快。
他亮出皇子身份,楼中自是立即拜倒。
白照影身旁全都是膝盖撞地的声音:“草民等请七殿下安!”
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萧明彻来得正巧。
白照影隐隐不安,刚才自己与表哥合力才扳回来的局面,恐怕要被这人搅和了。
白照影虽然眼盲,可他忘不了,千灯楼外,萧明彻凝视他时,令他无处遁形的滚烫视线。
此时他竟还有点庆幸,他瞎了,看不见萧明彻的眼。
但愿萧明彻用那种古怪的目光,时时刻刻紧盯着白兮然。
可实际上却是——
白兮然朝七皇子,含蓄而迅速地投来道目光。
而萧明彻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萧明彻仍把那目光,控制不住地锁定白照影。
纵使知道,他今天这趟出场,是来攫取大同兵权,也是来给白兮然挽回面子的。
当他看到,白兮然在白照影跟前,那种故作的清冷,只能显出十分的狼狈。
白家兄弟,一双美人,同时展现在自己眼前,对比之下,白兮然的模样淡了,而白照影越发显得惊艳。
遮眼蒙纱,凄楚惹人爱怜,身姿修长,温软只合在怀里调弄。
偏偏白照影还露出副倔强的姿态,更令人喜欢……
隋王府,世子妃。
萧明彻喉咙干痒。
总是劣性难改,萧明彻恨不能趁着那疯子不在,掳走白照影就在此处,大开大阖地享用。
萧烬安当真是占尽这世间的便宜!
萧明彻挪不开目光地道:“今日这件事,本是白家的私事,按说我等不该把这件事,拿到公开场合议论。只是这场面似曾相识,端午庆典那日,小侯爷还在父皇跟前替世子妃说话,圣驾因此宽宥了世子妃不懂宫廷规矩。”
皇帝何等至高无上。
纵使萧明彻字字句句没提偏袒。
只冲着崔执简就连在圣驾跟前,都会替白照影申辩,崔执简所有话,就具备了片面色彩。
人群又是一阵讶然。
议论再如竹节噌噌拔起:
“难道崔小侯爷的话也不可信?”
崔执简默然。
如今他想再帮表弟,唯有把崔家自己书房放着的,已作废的那纸婚书,请到声望楼现场,再请几个崔氏的长辈,复述当日白家与崔家和平退婚,方才能证实狐狐和自己所言不虚。
可这样做,就是明摆着承认,自己对狐狐尚有心思。
否则他留着这婚契干甚!
倒是能让白兮然彻底闭嘴,可长远看却对狐狐不利。
狐狐还要在隋王府过下去……
万一让人认为,两人藕断丝连,狐狐名声毁了,那萧烬安何等小心眼!
一时间,崔执简只觉进退两难。
他因为太过在意,反而束手束脚。
而萧明彻却是瞅准这个空当,话一句句往外递:
“崔小侯爷是个为情所困的人,可我等男儿立身处世,到底以国事为重。小侯爷狭隘了。”
萧明彻本就带着皇子身份现身,他说的话,有要为朝廷发声的意思。
萧明彻也据说是最得圣心的皇子。
他有意回避问题,不再提白兮然谋划替嫁这茬。
就着白兮然刚才的话题,狠狠地贬低别人,再拔高自己:
“诸位本是来给大同前线募捐,而后在商量前线换将,怎么都忘记了原意?”
“大丈夫应该胸怀天下,尔等却因为个后宅小事,看热闹看到明面处来,丢人不丢人?”
声望楼的宾客们置身事中,自然会被局势变化带着跑。
而如今突然来个七皇子,把刚才白兮然引得跑偏了的话头带回原处。
宾客们以为如梦初醒。
人群纷纷道:“七皇子英明!”
萧明彻暗笑,自以为,他的出现时机,不偏不倚正合适。
他得意地解脱了白兮然,噎回崔执简,然后又点醒众人。
接着便把主意,打到萧烬安头上。
他要让白照影知晓,继续追随萧烬安毫无前途,萧烬安迟早要被自己弄死:
“堂嫂命不好,这才会阴差阳错嫁给堂哥,隋王府素来门风不正。”
“且不说赌钱的萧宝瑞,就说堂哥本人,滥杀无辜,任性恣睢,向来没拿正眼看过别人。且看堂嫂这双眼,就知道在堂哥跟前,受过多少委屈,我真为堂嫂可怜可惜。”
“倘若堂哥能把这份血气,用在打仗上,而不是关起门来打老婆,他得杀多少个瓦剌人。”
倏然有一个瞬间,白照影整颗心,似被无形的手攫住。
萧明彻这句话,骤然串起现实情况与书中剧情,使白照影蓦地袭来了种潮海般的心慌感。
……萧烬安死于战场。
而现在开始打仗了。
他与大魔王相处的时间太长。
以至于长久得,竟让他忘记了萧烬安会死。
就在某一场即将到来的战斗里,萧烬安牺牲,成为保卫大虞朝的烈士。
——“你问他,车里载着的,是兵部的奏报还是户部的文书?”
白照影心狠狠一紧!
上回遭遇七皇子时,他就知大魔王比道貌岸然的七皇子,品行高尚许多。
萧烬安是战斗英雄。
前世出生于和平年代,受过良好教育,白照影尊重这种人。
萧明彻对萧烬安素有敌意,而他绝不容许这种小人再度颠倒黑白,诋毁萧烬安的名誉。
白照影就要说实话。
就像那日在千灯楼似的。
他不管对面是七皇子还是谁,哪怕敬贤帝,当初他都没让步。
白照影厉声道:
“眼睛是我不慎摔成这样的,夫君从不动手,没有滥杀无辜,他才是胸怀天下之人!”
人群里爆出阵哄堂大笑。
那笑声使声望楼快被抬起来。
上京城人人皆知,萧烬安乃是个又凶又疯的阎罗恶鬼,白照影怕不是在梦呓!
萧明彻怜悯地摇头,以为这美人堂嫂,当真被疯子蛊惑了。却不知疯子有什么特长之处,使得美人如此不离不弃。
萧明彻满心浮动绮念。
他摆摆手,浑不在意。
纵使萧烬安入了锦衣卫,他手里有些人马。不过就是个飞檐走壁,刺探朝臣阴私的探子。
据说皇帝连跟阁臣议政都不准他旁听,而自己还偶尔有机会,能入阁观摩政事。
萧烬安不过是个皇帝用来敲打正牌皇子的手段。
他能得到什么心怀天下的机会?
萧明彻声音华丽地漫道:“堂嫂谬矣,若他真是这种人,我爬出声望楼。”
然而就在这时——
楼外一阵声音嚷道:
“不好了,有伙年轻人方才听罢楼中的议论,把兵败全归咎给程岳,跑到程府上门闹事,打出人命来!”
“世子率锦衣卫,救下程老将军的家眷,逮捕许多散谣者,边军家属闯进声望楼了……”
萧明彻脑海嗡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