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陈年旧事 “夫君不要我了吗?” 太……
“我母妃埋在这儿。”
萧烬安这一句话说完, 夜里的风徐徐扬起,乱葬岗密林发出萧萧的响动, 马儿不适应地打了个响鼻,无数道惨白的丧幡在空气里纠缠着。
使得白照影听罢牙齿渗冷。
“王妃她……”
穿林而过的风声犹如鬼叫。
空气里氤氲着湿意,白照影闻了闻,脚底不安地在土地磨动,快要下雨了。
萧烬安背后因风飘飞的纸钱,被昏暗的月色, 照出点点惨白的光。荒野的夜色太过浓密。
萧烬安的面容,在谈及此事时,逐渐变得阴郁起来。轮廓仿佛更为深邃,目光幽暗:
“我年幼时母妃患病, 走得时候,内脏烂尽,吐血而亡。”
“隋王府曾也敬重过母妃,却将她停灵数十日,然后定为恶疾送至京郊焚化。我骑马截下运尸的家奴, 发现母妃连个棺椁都没有, 被张破席子卷着, 夏末尸身已腐化了。”
“他们不是烧她, 是弃她。”
夏末几十天没有埋葬的人,早变成个满身蚊蝇的血人。
萧烬安凝望着乱葬岗某处。
那时他马背载着尸身胡乱地跑, 小小年纪, 尚不知晓发生何事, 亦不知为何身边的至亲,对他突然转变成冷淡的态度。
母妃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他将她暂时安放在这里, 双手刨土挖了坑,在坑上做了记号,江川月在死后快两个月,方才被儿子找到安顿入土。
白照影在乱葬岗惊惧地想象这一幕。
又是阵风吹过来,乌云更稠密几分。
萧烬安低沉着嗓音道:“那时我猜测,母妃是被害的,她身后有事情,她从来都瞒着我。”
“我追查了整件事,查到我并非隋王之子,至于母妃内脏烂尽和呕血,也不是身患恶疾,而是因为这桩内情。”
毒杀……?
白照影心弦绞紧。
倏然想起倚山听泉台那场心肝宴,那时萧烬安反应剧烈,他不是对动物内脏过敏,而是被触到了他的心理阴影。
但究竟这是不是投毒,萧烬安没有细说。
大片乌云笼罩住月亮,夜风更急。
白照影只觉得乱葬岗降低了许多度。
风声虽拨乱了萧烬安的嗓音,但是他的话依旧很清楚:“母妃并非出于本意。而我的存在,确实挡了许多人的路。”
隋亲王的位置,虽不掌实权,然而万户食邑,怎会不令人心动?
许氏的阴毒嘴脸尚在眼前。
仅仅是一个许氏,就足以毁掉萧烬安半生,而萧烬安既称挡住许多人,恐怕跟他结下的都是生死之仇。白照影茫然看自己的脚尖。
不是生气了吗?那说这些作甚?
难道杀人弃尸之前,还要剖白一下,自己变成个魔鬼的理由?
白照影有些狐疑地抬起眼帘。
可我并没与你结仇,是你总不放过我……
恰逢萧烬安的视线,正垂眸凝视自己,他的面容浮起一层掩藏不住的悲色。
白照影知道些萧烬安所受过的苦,见到萧烬安这种反应,到底还是存着一丁丁点怜悯,他恐惧淡了几分,桃花眼微微抬起,视线与萧烬安缓慢而深入地接触。
他竟发现大魔王表情逐渐变化了。
夜里稀薄的光,照出萧烬安温温沉沉的视线,自己正在被他望着,如同那晚在浴房被萧烬安用衣服包裹时那样。
那视线像带着温度。
烫得白照影脸颊到耳根再次烧起来,忽以为无所遁形,低头只想嗫嚅,让他别这样看了,看得人毛毛躁躁的。
萧烬安忽然在眼前道:“因为我身边危险环伺,你必须远离我一阵。”
“不准问,也不要想,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就像当初不认识我时那样。”
这提议美得快让白照影怀疑,萧烬安是不是又故意放出话,试探自己的忠诚。
白照影求之不得,但不敢胡乱答应,桃花眼骨碌碌转动,小心翼翼地反试探,低声说:
“夫君不要我了吗?”
太委屈了,像小猫将要被抛弃似的。
白照影垂头。那反应仿佛凭空出现一只手,紧紧地扼住萧烬安的心脏。
萧烬安心口窒闷,喉咙里,早已顶上想安慰少年的千言万语。他怎能忍心不要白照影?
所做的全部,也都是为了白照影。
可他控制住自己,没有抱紧少年,也不去摸他的脑袋。
萧烬安用尽平生耐心和温柔,在不为人所见的乱葬岗,他好声好气跟白照影商量着说话,嗓音好听得令人心痒:“离开我,别管我,先答应我,好不好?”
骤然因为那声“好不好”,白照影觉得耳尖熟透。
萧烬安的声音像长在他耳朵里,挠一挠,再挠挠……使白照影热烘烘地打了个激灵,着魔似的,正待点头。
而此时,乱葬岗树林草木忽然窸窣。
两只猫头鹰从枝杈飞起!
许多拉弦的声音划破黑夜,继而羽箭飞出,白照影余光里瞧见自己两侧有箭支划过。
他恐惧地生怕被冷箭钉穿后心,脚步踉跄几下,他忽被萧烬安用力摁进怀里,身体狠狠撞上了萧烬安的胸膛。
白照影眼冒金星。
再抬起头时,视线映入萧烬安铁青的脸。萧烬安额前浮起一层汗水,唇线紧紧抿着。
白照影讶然地后退了半步。
羽箭穿过密林击倒丧幡、钉穿木牌、陷入土包……顷刻间乱葬岗被箭雨激得狼籍一片!
数十支火把亮起来了。不是鬼火。
白照影回身——有许多蒙面人。有的手持弓箭,还有人提着刀,冷兵器寒光乍然,刺得白照影眼睛发痛。
白照影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直觉来者不善。
这时听见萧烬安闷哼一声,将带血的箭拔出来,攥在手掌。
白照影方才发现刚刚萧烬安按住自己,为他挡去那阵箭雨,萧烬安掌背硬捱了支羽箭,箭镞穿透了他的手,血沿着手臂蜿蜒而下,渐渐汇成条小河。
萧烬安脸色更差了几分。
却不等白照影反应过来,他用另外一只未受伤的手,纵身提起白照影,将人拽上马背。
白照影视线一下子从低到高!
马背上很硌,白照影仍未习惯,可并不等他准备妥当,萧烬安就用力抖起缰绳。
那马匹后足十分有力,马儿无所畏惧,居然硬撞开个蒙面人的身体,给包围圈撕开条破绽。
“驾!”
骏马踏地奋力奔跑——
眨眼工夫,就与这片橙红色的火光拉远距离。
蒙面杀手们惊觉,目标竟在中了支毒箭以后,还能做出如此反应,纷纷见鬼般提刀愣怔。
为首的杀手啐出口血沫,他诨号狂龙,正是刚才被萧烬安纵马撞翻的那个。
他们这组织叫狂龙会,是个上京城的流氓团伙,跟许侧妃的大哥有几分酒肉朋友的交情。
本来狂龙会不敢招惹锦衣卫,更何况刺杀隋王府世子,这位爷比道上混的还更有凶名。
偏偏财帛动人心,狂龙收到根金簪子,得有半斤那么重,并且许家大郎承诺,只要事情做得干净,之后许娘娘还重重有赏。
于是狂龙被金子催壮了胆子。蹲守世子院等萧烬安出城,果然让他等到了!
如今刺杀已经干了,萧烬安在城中有名的记仇,一旦将他放回城里,接着就是他率锦衣卫们复仇,狂龙会必然被连根拔起。
狂龙顿时汗毛炸立,已经能想象到锦衣卫牢房里面有百般酷刑,狂龙精悍的身子颤抖,面孔肌肉不由抽搐几下。
狂龙抖声:“追……快追!他带着个人,在林子里,跑不快!”
“就算那乌头草涂得毒性不够,他也不可能半点儿影响没有,妈的,老子就说买毒药不能讲价钱,还他妈可能不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蒙面人纷纷提刀追赶。
***
月亮不多时冲破乌云,又钻进去,光线晦明不定,马匹疾驰在乱葬岗。
马蹄踏碎枯枝碎叶,在荒林里发出噼啪响声。白照影坐在前头,枝枝叉叉犹如鬼魅,不仅在他眼前横斜,还会不时伸出根猝不及防的枝条,挂住头发或衣服。
白照影的衣袍被枝杈勾住,拉力险些将人带下去。
他当然赶紧俯身趴在马背,抖腿想把树枝甩开,被萧烬安狠拽了把衣摆,衣服发出唰啦一声破裂。而白照影睁开眼睛,见到的是萧烬安血痕未干的手。
伤口又撑裂了。
白照影被那鲜红色狠狠刺中。
却不知萧烬安是个什么意思,怎会再救自己呢?
他脑海杂乱地随马蹄声理不清头绪——无事不必相见,弄走壁虎,带自己出城来乱葬岗,又将自己救下……
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人格分裂的症状又回顾了许多遍,以为萧烬安性格分为暴戾与温和。
身后有个刺客也骑着马,只刚追他们近些,就被萧烬安挽起缰绳控马侧身,避开道粗壮的横木,引得后头急追的刺客不知情况,脑袋狠狠撞上木头,人摔下来,怕是颈骨已断裂了。
却并没瞧出多少温和,大魔王依然心狠手辣。
白照影死死地抱住马脖子,继甩开刚才那名追得最紧的刺客之后,形势似乎略有好转。
后头的刺客在乱葬岗密林稍有迷路,暂时没追上来。
白照影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大魔王穿燕居服,身上没有带刀,还受了伤,没有什么赢面,能甩开刺客都是造化。
皇都上京城子时夜禁,看月亮的位置,应该还能赶得上回城。
白照影眼睛紧紧落在眼前萧烬安那只手背,手背有个血洞,血肉模糊,他暗暗吸了口气,看见就觉得痛。
只盼马儿跑得再快些吧……
离开乱葬岗范围,就是官道,这会儿还有进出皇城的车马,刺客必不敢当着那么多百姓,肆无忌惮地行凶。
白照影眯起视线,对那只手背不敢看,又忍不住再看一眼。
却发现那只手在微微松开缰绳,指端轻颤。
萧烬安垂头贴在白照影耳边,嘴唇似乎翕张了瞬,不知说得是何言语。
白照影扭过身子,想查看萧烬安的情况。
然后,见萧烬安从马背摔下!
第52章 情比金坚 再见了,我的世子妃。谢谢你……
骏马在荒林内长嘶一声。
马匹停步。
马儿发现竟将主人摔下马背, 它顿住脚步,颇为不安地在地面刨土。
白照影不会骑马, 哆哆嗦嗦在马背撑起身体,本还想是否要挽起缰绳,幸好,马停了。
远处依稀有橙红色的光点,追兵未绝。蒙面人在树林中徘徊。
白照影回头打量萧烬安,这浓密的夜色中, 发现萧烬安肢体幅度不大地动了几下,那动作十分微小,人还活着。
白照影犹豫了瞬间,在救与不救萧烬安之间, 不多时脑海已有了回答。
要救。
——没有萧烬安,他无法返回上京城。根本不认得路,流落在荒郊野外,遇上悍匪或者猛兽,也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更何况那个血洞……那支箭!
萧烬安替自己挡了支箭。
还有刚才他让自己答应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继续在他身边会有危险之类的, 难道不是在试探自己吗?
白照影咬咬牙。
忽觉得还有许多事没问清楚萧烬安, 情况紧急, 他哆哆嗦嗦爬下马,马儿太高, 而他动作太过生疏。下马时他方才发现, 自己的脚尖一直竟套着马镫。
白照影再度涌起阵不是滋味, 动作更急,他踉跄地摔了个屁股墩,然后坐到地上。
骏马无辜地看着他们, 马儿经验丰富却连续摔下去两个人,马匹躁动地摇晃着尾巴。
此时乌云中出现一瞬月光。
萧烬安面孔已完全惨白,额前覆了层汗水。
但那汗水不是热的,冰冷而潮湿,萧烬安体温下降了几度,他的身体既沉重又僵硬,眼睛还紧紧闭着。
白照影抬起萧烬安的胳膊,发现他手背上的伤口,边缘鲜血没有凝固,反倒是要腐烂了,伤口吐出青白的液体——箭头有毒!
白照影心头狠狠颤抖。
虽不知萧烬安中了什么毒,箭支要置他死地,箭上涂得毒,必是剧毒。
白照影颤抖地缩回手,对生命的本能怜惜,他生怕沾上毒血。
却在手掌放下萧烬安胳膊的瞬间,瞧见萧烬安眉心痛苦地骤缩。
白照影手在半空中凝住,变成又将萧烬安那只带血的胳膊托住,托起来,他想给萧烬安把毒血挤出,看看萧烬安会不会稍缓过来些。
“……”
可是他发现萧烬安使不上力气。
原本象征着力量的被肌肉覆盖的手,如今像尚有弹性的石头。
血肉模糊的手背让白照影很不适。
他害怕见血,但还是咬牙,用力帮萧烬安挤压伤口的毒液。
萧烬安眉心紧紧皱起!
唇线抿得更紧了,上下唇片几乎失去血色,发出声痛苦的闷哼,他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萧烬安睁开双眸。
因为毒性浑身麻痹不便动弹,萧烬安看见远处点点橙红色的光,是火把。然后他眼神涣散地凝望马背,从白照影掌心抽出手。
白照影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手掌。跪坐着,吃力地半扶萧烬安,疲惫又惶恐地歪了歪头。
萧烬安屈起指弯,指着那匹马,让白照影走。
曾经多少次设想,继位之前会遇到性命之忧,萧烬安没想到竟会来得那么早。
他也想多陪伴少年一段日子。
他甚至现在还搞不清来杀他的是哪一路,来自诸皇子还是隋王府……没有人想让他活,无论谁都对自己下得是死手!
少年不应该被牵累。
萧烬安最后透出了几分真心。
他要把他的世子妃映进眼里:白照影头发有点儿乱了,单薄的衣服被树枝划破,看起来有点儿狼狈。
偏他鼻梁精致,鼻尖小巧,神情灵动。
萧烬安爱极了白照影永远鲜活的模样。
在生死离别之际,方才狠狠地感受到活在世上的意义,原来能和心上人厮守红尘,乃是这世间莫大的幸福。
萧烬安嘴角用力地弯起。
原本打算欺骗白照影到底,话到嘴边的那声“走开”,却变成用口型,干哑地道了声:
“保重。”
——抱歉没有机会说声心悦你。
——再见了,我的世子妃。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让我知道这世上,还会再出现一个人,很爱我。
萧烬安的手掌垂落。
那马匹有灵性,在萧烬安的指引下,垂头呼哧呼哧地向着白照影乱拱。
马儿叼起白照影的衣袖,不停示意他爬上马背。
马儿似乎也感觉到主人沉甸甸的托付,像是有些急躁,马背下沉,它甚至要跪在白照影跟前,屈起腿弯让他爬到自己后背。
可白照影忽然砸下两颗泪珠。
心底牵动了股无由的痛,白照影五脏六腑绞得疼!
曾经他称他是大魔王,怕他杀了自己,怕他犯病伤人,怕他滥用私刑,怕他随意捉弄……
他害怕他,但萧烬安这时要救自己的命。
曾经无数次对萧烬安的恐惧,都因为生死之际这一声“保重”被全部击溃。
白照影哽咽着。
他以全新的眼光审视萧烬安,发现对方其实仅仅是个,几经多方磋磨锻炼成的促狭鬼,浑身长满了敏感刻薄的保护色。
马儿急切地哼叫。
此时远处许多颗橙红色的火光,追命似的亮起来。
狂龙的嗓音回响在乱葬岗,歇斯底里地道:“我看见他们了,宰了他俩!!!”
蒙面人骑着马纷纷冲过来!
***
一线灵光破开白照影混沌的灵台。
白照影急中生智。
他在顷刻间想到了两个成语:金蝉脱壳,老马识途。
白照影推开黑马拍了拍马背,对马儿用力一指,指向了乱葬岗荒林深处。
这里是萧烬安母妃葬身的地方,萧烬安必定常来探望,每次都骑着马,马儿对这片丛林很熟悉,甩开追兵不成问题。
那马果然看懂了白照影的意思,刹那间扬蹄狂奔!
马匹带起宛如霹雳般的马蹄响动。
马儿掠过去了。
白照影用力托起萧烬安的躯体,带着他,就近往灌木丛里一骨碌。
那灌木丛茂密,底下紧挨着个深坑,往恐怖了说,可能里头曾躺过被人挖出去的尸骨,或者正待埋人也说不定。
狂龙等人越来越近。
白照影害怕极了。
在他的角度,能看见深坑外几名蒙面人反射着光线的刀刃,刃口凉薄冰冷。
白照影不敢发出任何动静,连抽噎都忍住。
他用手捂住萧烬安的嘴,害怕萧烬安突然迸出声音,又不敢捂得太紧,生怕萧烬安断气。
深坑里灌木的枝枝叉叉,轻易间就刺穿了白照影单薄的衣服,有点痛,白照影却没有挪,只是眼泪又无声冒出几颗。
狂龙提缰在原地逡巡片刻。
狂龙的马蹄距离那深坑很近,仿佛火把再高一点,就能照进坑底,照出白照影明显会反射光线的雪白衣服。
“老大,马到林子那边去了,这马跑得真快,还追不追?”
“追,不能让他们回城。他活着,我们就都完蛋了!”
“可我看这马跑得太快,不像是身上带着人的……”
白照影心头猛颤!
他使劲把身体下沉,与萧烬安再紧贴几分,不敢暴露目标,两人几乎重叠地嵌进深坑。
冰冷的雪松味将白照影堙埋住。
这味道也比原来降下许多度,白照影悬着颗心,却越发收紧了指骨。
狂龙在深坑外面,马匹提着缰绳转了个圈。像他这种地痞流氓,其实只靠下三滥的手段,配合一股子狠劲儿,都并不是什么高手。
狂龙的骑术不佳,眼看就要误打误撞,马失前足出溜进灌木丛里面了。
如果被发现了呢?
白照影不敢想。
他屏住呼吸,不由攥萧烬安的衣服,攥得死紧。
白照影在脑海历数所有让他快乐的事,想缓解这种可怕的折磨,数茉莉花饼,一块茉莉花饼,两块茉莉花饼……
“那茉莉是从宫中来的。”
白照影凝然。脑袋里突然撞进这一句话。
然后深坑外头,狂龙猛抽马鞭,狠狠地道了声:“赶快追!兵分两路,包抄这俩人逃跑的方向,妈的,就算我拿六十文钱买的乌头草是假货,也不至于跑这么快吧!”
杂沓的马蹄声噼里啪啦。
几十名追兵冲过去之后,橙红色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
天幕的乌云遮蔽住月色。
白照影从坑底出来,咽了口口水,凝视着蒙面人们远去的背影,接着鼻尖上,砸下颗豆大的雨珠。
……
夏秋之交,正是上京城的雨季。
伴随着嗡隆嗡隆的雷鸣,雨水淅淅沥沥地降落。
不多时,白照影身上已经湿透了。
前世白照影恨不能被关进玻璃温室里待着,生怕他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喜欢看雨,却从没有淋过雨。
如今两辈子加起来,他还是头一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
泥路湿滑,萧烬安的身体很沉重,他比他庞大不少。
白照影背不动萧烬安,就把他胳膊架在肩膀拖着,这样子根本走不快。并且边走边摔,雨水沿着两人的身体不断滑下,身后萧烬安的脚划出两道水沟。
看雨时,雨是如水晶丝网般美丽的,淋雨的心境则是大不相同。
白照影起初还能强行告诉自己要坚强,后来就开始小声哭,边哭边走。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逃了这么半天,追兵没追上来,估计追兵与他们南辕北辙,按说这应该属于劫后余生,大魔王也没有那么坏,按说他更该庆幸。
更何况万一萧烬安真的中毒死了,他反而还能提前完成任务。
……白照影没想完成任务的事。
就是眼泪不停地流。
与他所料想相差不大的是,只要能走上官道,他就能碰见进出城的百姓。
大虞朝民风还比较淳朴,他与萧烬安都是便服,请求过往行路人的帮助,总有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白照影拦住的,是进城赶秋闱考试的书生,因为那书生有车,还有书童,想来出自地方上的殷实人家,古人太贫寒也没法供起读书郎。
白照影声称遇到了土匪,夫君为救自己受伤,而他背起夫君逃出生天,他可以给书生留下配饰当车费,希望书生能带他们进城。
白照影那块配饰,不算便宜,逛夜市的时候买的。
以前他不管账,对世子院的银子向来没数,后来是拿到世子院的钥匙,还做了个生意,才多少有点概念,了解家里的收入和支出。
那钥匙还没有还……
白照影失神一瞬。
回神时,白照影唯恐那书生嫌弃他们浑身又湿又脏,不肯载他们,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一把拆下了他自己束发的头绳,那发带的最末端有两颗绿油油的翡翠珠。
白照影更狼狈了,以前是头发披在身后,现在则是湿发粘在他的脸侧,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那书生。
然而书生仍然婉拒了。
书生的手指,将白照影递过去东西的手推回去。
白照影慌得连忙在身上继续摸索,体会到无助,他对那书生许诺:“求先生救救我们,我在城中做着生意,我夫君他是官身。等到我们脱险,必定给先生更多报酬。”
那读书人年岁不大,穿一身青布直裰,面容文雅,眉宇间很有些书呆子的意思,音调微扬地掉书袋道:“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多少夫妻真能做到死生契阔?”
“夫人与郎君情比金坚,在下不过顺手施为,若是还收你的钱,那才是枉为丈夫。”
“请上车吧。”
转圜来得太快,白照影没有想到有些人很坏,要杀他们。
而有些人很好,不求报酬地相救。
好人和坏人之间,没写在脸上,也并不是泾渭分明。
正如上京城人人都将萧烬安当作疯子,恨他,厌恶他,编排他,加害他……而萧烬安却保护了自己。
马车赶着最末班入城。
那书生极厚道,马车甚至送到世子院后门,见到成安出门相迎时,白照影方才放下心来。
他想帮成安一把,将人抬下去。
也想请书生小哥进世子院,避避雨,喝杯茶。
可是他太累了,脚尖沾地就是一软,白照影虚脱地往地面栽头……
第53章 浮想联翩 世子妃遇上世子,指不定怎么……
夏末, 夜里下起了大雨。
世子院彻夜都是哗哗啦啦的雨声。
陈应容老大夫,被成安哭着请进门, 家里能做主的人全倒下了,成安六神无主。
世子遇刺受伤,世子院谁都不敢睡,集体处于备战状态。侍从们佩刀警戒,侍女们也都战战兢兢地凑到了一个屋。
这陈应容也算世子院的老熟人了。
老爷子八十多岁,久经风雨, 为人慈和良善,竟是谁也不清楚,老人家还跟传言为人凶厉的隋王府世子有这段瓜葛。
大雨的声音在窗外几乎连成一线。
陈应容给萧烬安扒开眼皮,探过脉象, 又用银针擦过萧烬安中箭部位的血肉,如此这般探了半天毒,最后拈须开方子,主料乃是薄荷跟绿豆。
陈应容要给萧烬安包扎手背,先观察。
“世子的手被箭头整个贯穿。”
“应是殿下怕妨碍行动, 又生把箭镞拔出, 破坏了不少组织血肉。万幸没伤到手骨。”
陈应容从医数十载, 见过手狠的, 很少见手这么狠的。萧烬安对自己都狠,有时候让陈应容救过他之后也心有余悸。老者不是圣人, 也怕哪天不慎得罪这种人, 引来杀身之祸。
小学徒就蹲在屋里窗边熬药。现熬现喝, 给药降温用的冰盆都准备好了。
小学徒头一次来世子的卧房,只敢低头给药炉扇火,哪也不敢乱看。
但毕竟年轻, 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瞄——先看见挂在墙上的绣春刀,又看见撑在衣架上的锦衣卫公服,这些都是锦衣卫的标志性物件,令人心头骇然。
再稍微直起身子,小学徒就看见师父正在给世子殿下处理的伤口,血肉模糊,格外狰狞。
他听师父那意思,世子利落地亲手拔了箭。小学徒更是吓得牙根发软,无端哆嗦了阵。
他忽回想起世子妃那么娇,怎么就嫁了个阎王似的人物?
小学徒暗自浮想联翩:这世子妃遇上世子,指不定怎么在卧房里被磋磨……
小学徒拨了拨药炉炉火,火更旺了。
火炉里发出哔波几声。
成安半信半疑地问:“陈大夫,就煮绿豆跟薄荷,能管用?”
陈应容正在拿盐水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箭镞的锈渣要弄干净。
老大夫虽然脾气好,但是当然也不能允许,毛头小子轻易质疑他的医术。
陈大夫横了眼成安:“他就中个麻药,有微毒,也值当开药开上十几副?”
“麻药?”成安愣住。
能把世子逼迫至如此境地,还动用军器,阵仗好大,可是箭头上涂得竟然不是剧毒。
成安当然想不到,那其中还有狂龙杀价买乌头草,被行脚商诓骗的内情,成安只觉万幸。
但还是有些担心,成安又追问:“箭头可能不干净,要不要喝点儿预防发烧的草药?”
陈应容沙哑地怼了句:“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你等世子醒过来,告诉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比喝什么草药预防都管用。”
陈应容只给萧烬安看过关键的几次诊。
头一回,就是萧烬安刚被下药时疯症发作,少年萧烬安为了得到神智的片刻清明,竟然拿匕首扎自己的肩膀,血流如注。
后来还有个秋天,少年萧烬安行猎,竟在山中遇上猛虎,那孩子提刀与恶虎搏斗,老虎死了,而他居然在老虎口中杀出条活路。萧烬安身上还有数块撕咬伤,那时带伤来找自己,很可怖。
陈老大夫叹了口气。
成安刚被老大夫教训,如今还讪讪的,他不敢再胡乱搭腔,只是边解释边挠头,给自家殿下找补:“殿下这也是为了世子妃才受得伤,他也不是故意赶紧拔箭的,世子妃一下车就说,他给世子妃挡了一箭……”
陈老大夫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的手,微微停顿住。
老人挑起长眉。
——这道伤是他救人救出来的?
老者浑浊的眸光闪了闪,与萧烬安在上京城的名声相对照,他能救人,就显得有点可笑。
成安当然不至于骗人。
老者放下手里冲伤口的盐水壶,嗓音不紧不慢道:“救人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话毕拿出医药匣里的绷带,托起萧烬安的手腕,给萧烬安缠伤口。
伤口仍然是狰狞的,人也依然是个狠人。
但,多少因为觉察出萧烬安身上的人性,老者对隋王世子的忌惮减少几分。
成安尤在嘀嘀咕咕:“您别不信,我们世子对世子妃可好了。遇见大事给世子妃挡箭,小事还管给世子妃捉壁虎。”
“捉壁虎?”
“对,好大一壁虎,吓得世子妃哭。”
成安还在絮絮叨叨,没什么重点讲当晚抓壁虎的事。
却因为他的话语,使得南屋那种血腥气都像是淡了几分。
熬药的小学徒,还在低头对着药炉子规律地扇风,这会儿逐渐不觉得萧烬安可怕了,反倒是觉得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居然有点亲切,世子殿下心疼老婆,小学徒他爹也怕老婆。
爱妻的男人品行当不会太差。
南屋紧绷的氛围松弛许多。
就连小学徒也敢直起身东看西看了。
陈大夫给萧烬安手上绷带打结。
此时药熬好了,下人连忙给萧烬安冰镇好送服,屋里一股子薄荷脑自带的凉苦味,陈老大夫开药在精不在多,主要是有效。
药喝下去不多时,萧烬安就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有种深邃寂静的美丽,不说话时,人们会关注到他模样生得极好。
萧烬安攥了攥那只没坏的手,还能动,力量在逐渐返回,身体各处也都恢复了基本机能。
觉得差不多,萧烬安半撑着身子坐起来。
成安喜得连忙迎上,赶紧道:“殿下!你可算醒了!”
萧烬安没回应,坐在床面,沉默片刻。
他中得是麻药,略有些致幻效果,中药时他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吭。
但随着麻药的效力随时间淡去,他虽然不能动,然而意识率先地恢复。
这让他感受到,是白照影一步步将自己背上官道,在官道上拦车,他放下身份向人求助,他在哭,哭着带自己回府。
生离死别之际,少年并没有听他的话。
他要保全少年,少年也舍不得他。
脑袋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萧烬安不为人知地弯唇,倍感无奈地暗中失笑。
接着他的笑容敛去,变成了更锋锐的表情。
他垂眸凝视那只被羽箭钉穿的左手。
这场刺杀,杀手能搞到军器,但竟搞不到瓶像样的毒药,还托付一些三脚猫出手。这不是皇子们的手笔。
萧烬安逐渐把目标锁定在芙蕖院。
他平静地起身,成安给萧烬安从后向前披上衣服,夜里披上外衣的萧烬安,经过夜色的修饰轮廓显得非常英武。
小学徒搀着师父,竭力缩小存在感。
萧烬安接近他们,声音低沉且郑重:“多谢相救。”
只是个“谢”字就快把小学徒给吓哭了。他是锦衣卫镇抚使,还是隋王府世子,上京城宗亲中排得上号的天潢贵胄,他也会跟人道谢么?
而陈老大夫似乎也从没料想到,隋王府世子突然如此客气。
当初,就算是萧烬安求医求到他药庐外,少年一身桀骜,神情透着股冷冰冰的寂寥,他曾经和他现在,确实有所不同……
陈老大夫有片刻出神,拱了拱手。
却不料萧烬安接下来那句话更令人震撼:“先生数次救我于危难,我虽付过诊金,但先生担着风险,非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倘若先生今后有所托,我必不相负。”
如今面对眼前这人,谁还能说他是个疯子?
萧烬安简直懂事极了。
老者痴然地想着,是否成家也有助于疯症恢复,这是医学方面对疯病又一补充治疗手段。
他毕竟是眼看着病人从患病到康复的,陈应容既有成就感且动容,嗓音苍老道:“好。”
成安把老大夫师徒两人送出南屋。
洒在门上的冷雨声,因为开门而响亮了瞬,屋里是干燥温暖的,外头雨声则是又密又急。
萧烬安在成安出去时备好了刀。
他单手拔出刀刃,寸余长的刀身,映出他的眼睛。
他眼眸轻闪。
因为想到今后自己不在家时,白照影必然还要与许氏他们几个人打交道。
萧烬安眸光中的杀意越积累越多。像是骤雨过后的池塘,杀气如水般漫出来了。
使得成安收伞回屋时,迎面就见到殿下执刀虎视眈眈望着自己,成安还以为又做错什么事,招惹殿下动怒,成安连忙请罪道:“属下万死!”
“如果刺客没杀死我,会怎么办?”夜幕里,萧烬安犹如自语。
成安被这话给问得一怔,原来殿下并不是发难自己。他稍微松了口气。
成安仰头:“会着急……然后跟雇主复命。”
刹那间萧烬安的刀反射出一片寒芒。世子的腕子转了转。
成安眯起眼睛。
在萧烬安杀意毕现的姿态里,竟福至心灵地悟出他们殿下的意思:“如果雇主是许氏,殿下平安归来,杀手并不安生,也会跟着回来——杀手就在隋王府!”
话音刚落,萧烬安已掠出南屋。
第54章 新仇旧恨 “不怪……不怪瑞儿。他还是……
午夜。
战战兢兢打马从乱葬岗回来, 有一股绝望感席卷了狂龙。
他们追杀世子夫妇,却发现萧烬安那匹马简直不可置信地快, 不多时就脱离他们视线,像是对乱葬岗丛林无比谙熟。
紧接着,大雨下起来了。
雨水立刻冲刷干净马蹄印,抹去了最后可靠的线索。
狂龙心知纵虎归山。这萧烬安绝对不是个捡回条命,就能与他们两厢安好的角色。
所以狂龙进城以后,欲与许家大郎告知情况, 这回惹上大事了!
他还打算拿这事儿敲许大郎一笔,狂龙连说辞都想好了:
这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经此事件之后,狂龙会就休想再在上京城立足, 他想多要点钱跑路,避避风头。
当然,如果许大郎不答应,他就把许氏的金簪主动交给萧烬安,改投隋王世子, 由不得他不答应。
狂龙以为盘算得好, 不过是损失了个住处, 等萧烬安息怒忘记自己再返京, 还能守得云开月明。
他站在隋王府的角门,打着伞, 带着两名喽啰敲门。深夜未燃灯, 狂龙只敢叩门环, 而不敢发出声音,哪怕他在乱葬岗有意收敛,并没让萧烬安听到他的音色。
“砰。砰砰!”
敲门声混合在雨声里。
声音穿透稠密的雨网, 正在传进王府内部,狂龙在心中又琢磨了一遍话术。
其他参与刺杀的喽啰们,都远远地坐在隋王府所在的墙根底下,这些流氓出身的人,很不讲究,像滩烂泥般瘫坐。
隋王府的地界很少有来查夜禁的士兵经过,长弓箭矢随意摊散。
“砰砰砰!”
可能是雨声太大,狂龙敲门也有些急了,心头开始惴惴不安,总觉得今晚会出什么大事。
忽而天幕电光急闪,狂龙心脏嘭嘭直跳,心悬在嗓子眼儿时,门开了——
角门徐徐开启。
门缝先是一线,透出里头黑黢黢的人影,门缝越来越大……
门扇的左右两边完全撑开时,门里边是萧烬安森郁的轮廓,恰逢闪电再次照亮了整个黑夜,映得狂龙视野里到处都是片失真的亮色。
狂龙的眼睛与萧烬安堪堪对上。
此时他没蒙面,摘了黑布,但穿着夜行衣,他仰视,萧烬安则居高临下。
对视的片刻狂龙就已经丧失了所有底气,他向后一屁股跌坐下台阶,滚进泥水里,两只脚不停前蹬,他的人就在慢慢后退。
狂龙还想装模作样问:“你是……谁?”
绣春刀刀锋指着他,划开他衣襟。五福金簪当啷滑落,也滚进泥水里。
萧烬安唇线抿着,像是很轻的嗤笑了声。
那种丝毫不必顾虑力道的随意感,使狂龙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都陷于对方之手。狂龙喉结猛颤。
此时萧烬安根本不必审问谁。狂龙早已不敢再耍花样,他从跌坐于泥水,改成翻身跪在雨中,整个人好像是只匍匐的王八。
狂龙拜倒求饶道:“世子殿下!小人罪该万死!请殿下看在小的上有八十小儿下有七岁老母份儿上,饶了在下一命,放过在下一马!”
他说着将五福簪子拾起,用双手捧着托举递到萧烬安眼前。
此时他改变思路,决定纵使许家大郎没给钱,也要转投隋王府世子那边了。
“这根簪子是许娘娘给小人的……”狂龙道,“许家兄妹委托小人杀殿下,小人也是拿钱办事,为生活所迫不得已得罪殿下。”
“小人愿意作证,小人愿意指控他们,小——小……”
那个“小”字的尾音,化作一口浓稠的鲜血呕出。
狂龙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里扎进去一把刀刃。
他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与曾经被他残害死的人对调,死亡的阴霾剧烈地蔓延开来,临死前的狂龙痛苦、嚎啕,直到声音被雷雨掩盖。
狂龙成了一具尸体,彻底没了声息。
而那毒妇的金簪,萧烬安看都没看,更遑论碰它一下。他恶心。
隋王府院墙底下蹲守的十几个流氓,不多时也被成安成美制伏。
都是些城中的渣滓,姐弟俩出手并无顾忌。即使是要他们的命,反而更有种为民除害之感。
稳定了局面以后,两人方才回世子跟前复命,各自手里提着几柄长弓,弓正是在乱葬岗密林袭击世子夫妇的那些弓,箭头正是涂了那假毒药,箭支有着微微泛绿的箭头。
成美将弓箭递上去:“殿下请看,这些弓箭皆有编号。确是军器。”
萧烬安眸光晦暗了瞬,接过弓柄,看它上头的刻印,有批次和制作它师傅的姓氏,以及它分派往哪支队伍。
许氏的兄长乃是纨绔,嫁妹之后,得了许氏资助,捐了个低阶武官。他想搞到弓箭,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朝廷对军器有着严格的管控。
为了让这场刺杀更有把握而动用军器,是违反朝廷律例,疑似谋反。恰属于锦衣卫的管辖范畴。
萧烬安在雨中甩去刀刃上面的鲜血,向后转头,恰迎上角门里一双与许崧娘肖似的眼睛。
许茁年过四十,穿一身轻甲,身形比萧宝瑞魁伟。
许茁拄着柄大刀,尽管他奋力挺直身体,做出无所畏惧的姿态,然而他嘴唇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率领府中近百名家将,还有他带来的许家子弟,就站在角门里,与萧烬安对峙。
雨幕幢幢,夜幕森森。
许茁自知漏出大破绽,绝对没有活路。
他此番也不管什么尊卑规矩,萧烬安必须死。
许茁强提起口底气,嗓音穿透雨声,颠倒黑白道:“世子欲刺杀庶母,世子疯了,拦住他。”
话毕许茁仗着兵力绝对占优,动用人手迅速封锁了萧烬安的退路,人群在萧烬安的身边围成圈,使他无法突破重围寻找援手。见萧烬安插翅难逃,许茁稍有了底气。
这几年许茁依然混账,但好歹也算是在军中,平日里不得不装模作样的操练,寒来暑往,许茁以为自己练出了些功夫,甚至还有了得意招数。
许茁将手里的刀,双手握住刀柄横过来,刀刃向前。
他早已盘算妥当,杀死萧烬安之后,要把他的尸体喂给野狗撕咬,看不出本来面目,所以更坐实他是疯症复发导致殒命,没有人会在意他是怎么死的。
至于他那个世子妃……据说长得还行。
他必让他分不到王府任何财产,还要再给他另寻个好“归宿”。他知道上京城有许多贵族有不为人知的癖好,喜欢嫁过人的,喜欢死了丈夫的。
许茁自以为将未来许多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分神只在一瞬间。
天幕间陡然又亮起一道闪电,照亮了整座隋王府。
闪电过后,到处是轰隆轰隆的雷鸣。
许茁再收回思绪,仿佛是在电光的掩饰之下,不知何时,萧烬安已从几十步开外,坚决地劈开条血路直抵许茁的面前。
绣春刀的刀背下压。
许茁双手握刀,却已招架不住,他被萧烬安只用力气就封住攻势,并且用得还只是单手,许茁顿时满头冷汗,得意的招数哪儿能使得出来?
狂龙的尸体还在雨地里,许茁物伤其类,已经被恐惧攫住,满心冰凉。
许茁完全没想到,萧烬安能有那么强的力量。
但如果萧烬安愿意跟他分享,许茁就能死个明白——萧烬安一切出手狠毒与不留余地,与他们兄妹当年的加害息息相关。
许茁胳膊颤抖。
大刀的刀柄是木质的,只闻咔嚓一声断裂,大刀当啷坠地,许茁跌坐在泥水里。
许茁眸子痛苦骤缩,眼里映入萧烬安的面孔,与十年前那个稚气又无辜的少年世子重合。
是他们砥砺出萧烬安,成为无坚不摧的利刃。
现在萧烬安用刀刃抵住他的脖子,一寸寸缓慢迟钝地割断。
许茁痛苦却无法发出哀嚎:
“啊……嘎……格啦啦……”
“你不该自作聪明向我动手,如果你再明智些,应该跑。而不是拖下水,祸害你们全族。”
萧烬安延长了许茁的痛苦,许茁的表情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萧烬安抽刀了结了许茁。
他眸光再扫向许家其他子弟时,周围只有雨声,再不闻其他任何声音,不论是许家的人,还是依附许氏的王府家臣,全都怔在原地,像哑巴了一样。
此时就在隋王府角门外长街,有列队伍由远及近,来者各披着蓑衣,手执火把,火光隐约能映照出蓑衣之下,光芒绚丽的飞鱼服。
段莽来到萧烬安附近时,连忙滚鞍跪下,再起身撑伞站在他身后。
其实早在决定今晚这场行动时,萧烬安就已递出去消息,让薛明去刑部请批捕文书。
他先杀人,然后文书到位,只不过时间略有颠倒,手续滴水不漏。
敬贤帝多疑,尤其对于军事格外敏感,许氏兄妹挪用军武,可以说狠狠踩中皇帝的逆鳞,又碰巧落进了自己的手中。
更碰巧的是,许家所有儿郎都聚在这里。
曾经他们的目标都是想杀他。
而如今,萧烬安反过来遗憾道:“谋反罪名连坐。”
***
锦衣卫与许家的人缠斗在一起!
闪电映照出交撞的兵器,耳朵里是密密麻麻的雨声。
萧烬安撑着伞,外头局面已定,无甚意思。
他往王府庭院的内部,芙蕖院的方向走。
谋反连坐,祸不及出嫁之女,他知晓许氏并不会因许茁的罪名,而受到惩罚。
尽管如此,如今他要杀许氏也再简单不过。
但他想看看,当许氏得知至亲惨死时,她也会伤怀吗?
这些年,萧烬安把旧事追查得七七八八,唯独他母妃那场缠绵数载的重病,到底怎么得上的,他查询一直未果。
是谋杀还是巧合,仍有疑点。
所以萧烬安还想看看,当自己突然出现在许氏眼前时,她会不会露出点儿,其他的反应。
他怀着这种想法踏进芙蕖院。
在雨幕里,在水榭下,略有讶异的是没瞧见那个总把自己装饰得满头珠翠的侧妃,而看到的是个头发蓬乱的女人。
光源从许菘娘背后照过来,使她正面显得憔悴,唯有轮廓镀着层暗光。
许氏也早就在水榭上望见萧烬安,二人面对面时,她失魂落魄。
许氏干涸的嘴唇略有翕张,她并没有求饶,这回没有诅咒,也没有逃跑。
她在绝对的优势之下,意识到自己筹谋十年已经败了。
她颤抖着嗓音,失神抬眸,宛如机械般刻板地重复道:
“不怪……不怪瑞儿。”
“你杀我,而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许氏的嗓音讲到最后泛起阵哭腔。
萧烬安打着油纸伞的右手,在伞柄握紧几分,伞面水珠抖落。
在世上有人牵挂是幸福的,有一个瞬间,她让萧烬安想起自己死去的娘。若母妃活着,同样也会为他事事谋算牵挂。
近来萧烬安被白照影泡软了心肠。
对方是蛇蝎毒妇,即使如此,她能从此改过自新,放她一马,也不是没有可能。
萧烬安微微仰起头。伞面雨珠倾落。
可他正欲启唇。
世子院里的下人,急匆匆地跑过来,是个满脸是血的侍女,那侍女惊呼道:
“——救命啊!二公子闯进北屋里,提剑要杀世子妃了!!!”
第55章 得失之间 那瞬间萧烬安想不到任何事。……
天地间雷鸣接连不断!
大雨依然在下。
萧宝瑞手里握着一把剑, 那剑是他从芙蕖院主屋墙壁上摘的。当年隋王曾是战将出身,它是被父王挂在墙上束之高阁的武器, 然而依旧锋利非常。
哗啦——
他那剑仿佛自带股凌厉的剑压。
他竟劈断了世子院庭除的石桌!
他的嫂子,世子妃白照影,正在满目苍白地围绕那石桌躲避,然后惊讶地发现,石桌竟从当中断开了。
轰塌声仿佛在世子院大地炸起道雷。
王府的众下人想去营救,奈何萧宝瑞跟世子妃距离太近了, 拿得乃是把旷世利器,众人反而不敢妄动。
这位王府二公子,行事向来荒唐悖谬,谁也不知晓萧宝瑞竟然没疯!他竟还混进世子院。
隋王的那把剑太冷厉了。
一片冷光划过, 所到之处,物件必切口齐整地断开。
白照影刚淋了雨,又被吵醒,脑袋还昏昏沉沉,就让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王府二公子, 提着把剑追杀到现在。
白照影爱玩, 但这种捉迷藏一点儿也不快乐。
石桌断开, 他便转头躲在树后。
粗壮的海棠树干快到合抱, 他逆时针绕,萧宝瑞提剑逆时针追, 剑锋寒芒犹如索命鬼, 白照影生怕被那把剑斩成两段。
萧宝瑞这会儿也慌了神。
双手持剑, 他只顾挺剑乱斩,头顶还有道道闪电扰乱他思绪:“杀……快杀……”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
这些日子萧宝瑞找了个替身,替他装疯卖傻逃避读书, 又勾结术士诓骗母亲一点钱财,好让他在城中肆意玩乐挥霍。
这些日子过得好不自在,无人拘管,马球也看得,青楼也逛得,日日流连风月,与城中无数纨绔帮闲等厮混……
他诈许侧妃的几百两银子,都够在城中另安个家了。
他这趟深夜回来,就想偷偷见替身一回,给替身补点儿银子,让他再装几个月傻子。
这计谋两全其美,拴住娘的心,解放他的身,萧宝瑞都对自己拍案叫绝。
怎知,这趟刚进芙蕖院,还没摸进小院里,就听见角门那边两方交战,有人告诉萧宝瑞,他舅舅全家都被锦衣卫正法了。
那些锦衣卫不正是萧烬安的人?
萧宝瑞以为疯子犯病,又继续听人说,萧烬安独自撑着把伞,往芙蕖院走。
萧宝瑞登时头皮发麻。
谋害萧烬安的事,他虽没亲自沾过手,但具体内情,他在倚山听泉台那晚,早听得真切,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娘筹谋未成,惨遭反噬!
娘毕竟是娘……
萧宝瑞脑门子一拍,摘下隋亲王的宝剑釜底抽薪,要杀那疯子心爱的世子妃白照影。
可是他真的不会用剑,更没杀过人,天地间暴风骤雨雷鸣闪电,亮得吓人,响声唬人,萧宝瑞双手哆嗦,出手就失去准头。纵使下定决心,行动犹带软弱。
更何况他最近日日熬夜,脚步都有些发飘。只仗着剑好,胡乱地照着白照影砍。
两人围绕海棠树,追逐数合。
萧宝瑞思绪已成一团乱麻:
“娘,杀人……我杀……”
“你别跑,我宰了你!”
那树堪堪只够他俩追逐,瞬息出错,世子妃必死。庭院里到处都是呼喊声。
忽然萧宝瑞停了,晃了晃神。
而白照影却未停,竟绕树绕到他跟前,还以为对方用计,吓得魂飞魄散。
白照影转身就跑。往庭院外面跑。
幸好对方并非有意停留,所以反应没那么迅速,萧宝瑞反手一剑到底迟钝,只斩断了白照影背后大片发梢。
但白照影后背一阵热辣辣的烧灼……好痛。
必然是流血了。
他看不到伤口,死亡的恐惧感犹如灭顶,这时他吓得哭也哭不出来,在生死之际反而没掉眼泪,只是狼狈地往庭院外跑。
庭院尽头有一级级石阶。
石阶沿着小山山势铺就,通往世子院的飞仙亭。
白照影没有去路,只好往山上跑,萧宝瑞在后面追,底下的侍从侍女惊慌失措地跟随。
登台阶时,白照影在雨声里,分辨不出身后萧宝瑞脚步远近,他不敢看,奋力爬到亭子。
萧宝瑞像个鬼魅似的跟着也爬上来了。
萧宝瑞手里的剑,白照影距离稍近些方才看清,那兵器淋过雨,在月光中闪着寒芒,白照影不敢小觑。可这亭子四面透风,竟毫无他藏身之地。
祠堂!
白照影想到了那个祠堂,那祠堂里头有门闩,门还尚且结实,只要他能把萧宝瑞关在门外一瞬,后头的侍从侍女,就能动手把萧宝瑞拦住。
白照影逆着草木,往飞仙亭背靠着的小山更深处钻。
树枝扎得他痛,萧宝瑞的剑划开一片树丛。
白照影满心慌乱,祠堂小门就在眼前。
这门平时不锁,它所在罕为人知,看到门板结实,白照影稍微有了底气。
只需比身后萧宝瑞快个十几步……
白照影奋力拔腿,推门,迎面是股未散尽的檀香气息,早晨奉上去的祭品尚在,地上还有两三个窗帘钩。
可是这一天情况的变化迅速竟让他难以适应。
他欲迈过门槛转身。
却在门槛绊了一跤,坐到地上,面朝大门跌坐,从正面迎上提剑的萧宝瑞,吓得他两条小腿拼命往回收。
他没有退路了……
祭堂只有四余平米。
他的后脑顶上供桌,贡盘哗啦作响,江川月的牌位跟着不安地颤动。仿佛神魂不宁。
老王妃送他铺子,白照影从没想过打扰老王妃的清净,他只想保命,可是萧宝瑞那一剑劈下来了!
白照影藏进供桌里面。
盘盏顷刻间纷纷摔碎。糕点果品滚落满地。供桌断成两截。
白照影藏在另一边,而江川月的牌位摔下来,就摔在他的手背,使得白照影万分惭愧,吓得把那牌位抱在怀里。
祠堂外头点亮洞彻天地的电光。
萧宝瑞逆着光线,有空洞失神的双眼,可怖极了。
萧宝瑞嗫嚅着:“我要世子妃死……疯子会伤心……杀你……我杀你……”着魔似的往白照影腹心猛刺。
白照影慌乱地在地上一滚。
身子压过碎瓷片,他疼得滚起身,满身都是斑驳的血痕。
他到窗前,用力推开窗子看见隋王府的湖泊,旁边萧宝瑞又要刺过来一剑。
白照影无路可躲,于是闭眼翻窗,竟从那十丈左右的高空跳下去!
山上山下的侍从全都僵在原处。
世子院同时爆发出呼喊:“世子妃!!!”
***
雨太大,水面未溅起水花。
萧宝瑞见人跳下去,没了目标,这才茫然地回头。
他手掌冰凉,握着剑稍有回魂,方后知后觉自己竟将萧烬安的世子妃逼到跳楼。
他手中宝剑当啷坠地。
在不间断的雨声里,满心慌乱极了。他应该挟持白照影,而不应该伤害白照影,他这样虽给萧烬安带来惩罚,也救不了自己的娘。
他反而闯下泼天大祸。
如果说许家从舅舅到表哥表弟,皆已死在萧烬安之手,萧烬安绝不会留自己。
他刚才对得是自己嫂子出剑,即使萧烬安杀了自己,也并不会违反法度,更何况那疯子什么时候遵循过法度?
萧宝瑞自幼被许氏娇养,遇事不多,经事时考虑也不周全。
这会儿他对着窗,只见许多侍从侍女纷纷下水救人,萧宝瑞全身都在颤抖。
他惊恐地喃喃自语“不是我”“我没错”……又痴然地喊“娘”,又不知许氏现在的情况,萧宝瑞已经完全丧失了主心骨。他回头,眼睛里映入萧烬安的轮廓。
萧烬安目眦欲裂,眼里渗满血丝。
萧宝瑞心知完蛋,腿软闭眼吓昏过去,他洇湿了裤管。
此时萧烬安根本顾不得保持距离的事。
他听见白照影遇到危险,满脑子想的都是保护少年。
他从芙蕖院赶来,可是他只晚了一步,他追随萧宝瑞上祠堂,只进门见到萧宝瑞的背影,然后就见翻窗跳出去个人影,是他的世子妃。
——白照影抱紧他母妃的牌位跳下山了……
那瞬间萧烬安想不到任何事。
他与这红尘世界的联系,仿佛顷刻崩断。
他无须延时获得感伤,而是骤然被抽走了神魂。
他甚至都意识不到应该对萧宝瑞愤怒。
没有多余的情绪,他提刀变得痴然。
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窗下的水,萧烬安走过去,对窗下目不转睛,脑髓如疯狂燃烧般,大脑在灼痛,他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成美把白照影拖上岸。
他的世子妃从上往下看,小小的可怜的一团。
萧烬安看到那小人影儿浮出水面,方才稍稍回了魂。
只是白照影不动了,萧烬安慌乱得险些跟着跳下去,又堪堪稳定心神收住脚步。
他要下山。
偌大个身子,刚才交手时底盘稳健,如今却踉跄不稳,出门这几步显得跌跌撞撞。
萧烬安狠狠地踩中已经晕厥过去的萧宝瑞,他举起绣春刀,刀锋对准了萧宝瑞的脖子。
刀尖落下。
萧宝瑞昏迷中似乎意识到危险,狼狈地抽搐。
此时祠堂里有动静,有人上来。
那人进门时脚步很轻,人形佝偻,身体穿着件青布道袍,神情落寞。
隋王……
隋亲王嗓音不大,道了声:“烬儿。”
隋王缓缓跪在老王妃的祠堂。
就在江川月原来放灵位的供桌前,隋王的出现,中断了萧烬安的动作,隋王嗓音喑哑道:
“王妃,你已不在十年,烬儿文采武艺依然能够冠绝上京,若你还在,应该会很欣慰吧。”
“我对不起你们母子,闹出今日的局面,我一直缺位,是我治家不严,也是我教子无方,烬儿要杀,那便杀我吧。”
祭堂很小,雨声虽大,并没有把隋王的声音掩盖住。
隋王给萧烬安当了十年慈父,纵使后来情分断了,隋王站在许氏那边。但隋王常年修道,鲜少直接参与家宅争斗,连露面都很少。
他仍未绝情到让当年的父亲,下跪乞求自己。
正如他看到许氏爱子情深时,想到自己的母妃一样。
逼他成魔的人,竟赌他身上还有人性。
萧烬安刀尖停顿片刻,刀口冷星闪烁,若他执意要杀萧宝瑞呢?
他也在赌,隋王的这份愧疚是真是假。
萧烬安将刀尖下压几寸——
隋王神色巨变:“为父愿将这蠢货发配至京郊田庄反省,你在一日,他便碍不着你眼,永远让他登不得王位如何?”
再度被一股无法言喻的绝望感攫住,萧烬安嘴角微微提起。
他赌输了。
第56章 吾妻可爱 虾须帘床上躺着的世子妃,身……
愧疚是假的。
幼时那份父子情分, 也是假的。
可怜他将他当作父王,对方却只把自己, 当成垂涎王位的孽种。
萧烬安怔然从祭堂下来。
在石阶每走一步,他腹中翻搅,呼吸不畅。雨水沿着身体滑落,冷雨带走躯体的温度,衣服跟头发全湿了。
那纠缠不休的疯症,并没有因为受到刺激到来, 就连发疯时产生的幻觉,都不肯解救他。
他意识无比清楚。自己活在敌意和谎言里,他像个笑话。
“殿下……”
“殿下,我们把世子妃捞上来了, 我们给世子妃按出去了腹腔的水,可是世子妃没有醒。”
“快给殿下撑伞,属下再去请大夫,再麻烦陈老大夫来一趟!”
成美掐白照影的人中,茸茸给白照影打伞。雨水沿着伞骨滚落。哗啦哗啦。
唯有成安与萧烬安的视线对上, 见萧烬安表情僵死, 土偶桃梗似的。
成安惶恐地央求:“殿下, 求您说句话……”
萧烬安俯身。
他半跪在白照影身边, 抄起白照影的腰,让他能靠在自己身上。
萧烬安如机械般抱住白照影, 手指颤抖地抚摸白照影的侧脸。
白照影小小的, 鼻尖凉凉的, 像是个没有生机的精致娃娃,一动不动地,眼睛还闭着。
——那样鲜活的少年不动弹了。
萧烬安在漫天的雨幕里喉结轻颤, 恨透了自己。
曾经他以为先死的会是自己。
曾经他也以为,如果外人瞧不出他对白照影的感情,就是对白照影周到。
可他竟不知晓,即使做到如此,都没能让少年远离他身边的争斗。
他爱世子妃,冷落他,疏远他,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折磨他。
最后竟让白照影根本没指望自己会来救他。所以白照影才会坚决又绝望地,从高处跳下。
落水时他的世子妃很痛苦吧?
他胆子那么小,会害怕吧……
萧烬安没法想象白照影的处境。
他用指尖扣住少年的手,白照影刚从水里被捞出来,手掌冰凉,指节也纹丝不动,任由他用指节抵着。
他不肯回应自己,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那么爱笑的,爱玩的白照影,不笑不动地倚在他怀里。
什么皇子,什么登基,什么继位——
他统统没有兴趣!!!
他只是喜欢上一个人,希望他好,希望他活着,却都没能做到。
萧烬安在大雨和夜色里,伴随雨水流下眼泪。
他对这座上京城有滔天的恨意,深恨在胸口蓄积,使他即便没疯,也有无数个偏激的念头,想要毁掉周围的一切。
然后又在绝望到濒临崩溃时,被他世子妃,很轻微地一声咳嗽,失控的理智重新被唤醒。
白照影在萧烬安怀中微动。
他仍不太能睁开眼睛,但多少恢复了生命体征。
白照影蝴蝶轻颤般的动静,竟瞬间扼住了萧烬安所有疯狂的想法:
“……”
他还活着。
周围的雨变成暖雨,阴沉的天空染上颜色。
萧烬安满心恨意,竟完全败给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转变来得太迅速。
原来在他心里白照影的分量,已经重要到能让他在顷刻间,觉得这个世界又从坏变好。
萧烬安与这世界再度建立起联系。
他在雨声里微微直起身子,安静地,等待白照影接下来的反应,约莫有几个呼吸的工夫,他等到了白照影眉心轻颤,身体缩了缩。
萧烬安惊喜地握住世子妃的手,自己的掌心也在颤抖。
而白照影可怜巴巴的,像耗尽体力,然后闭着眼再呕出几口水,接着用微弱的气音表达:
“疼。”
“好疼。”
***
南屋。
门窗紧闭着。
天色已经快要明朗了。
下了一整晚的急雨变成了小雨,小雨变得再小,最后唯独只剩房檐的水,向下滴滴答答。
鸟儿在屋檐下啁啾。
昨晚府上太乱,鹦鹉没有出现,今早鹦鹉才在世子院重新冒头。
鹦鹉这东西毕竟通灵性,也没像往常似的聒聒大叫,就偶尔在房顶冒出一句:
“嘎——世子笨蛋!”
屋里被骂笨蛋的世子微微勾起嘴角。
不是他癖好特殊,而听出是他爱妃的手笔,这少年喜欢自己,也没少偷偷说他坏话。
很可爱。
昨晚萧烬安彻夜未眠,如今眼睛底下,还有两块浅浅的乌青。不过他不在意。
他早晨也没去北镇抚司,更没用饭,甚至还把锦衣卫破获许茁挪用军武的案件,拱手让给薛明段莽他们去查。要知道这种案子在锦衣卫向来吃香,素来能让人打破头抢。
其实萧烬安在房间里,也没干什么重要的事,不规矩的事也没有。
他就是给他世子妃浑身收拾干净之后,好好地看了白照影一晚上,照顾了他一晚上。
如今他也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意思。经过昨天连续的几件事,就连瞎子都应该看得出来,他把白照影放在心上。
当然,世子院的所有人都并不瞎。
正因为不瞎,所以各个都乖觉得很,不来碍眼也不讨嫌:
一大早成安就到吏部补条子请假。
成美也没着急催主人用膳,而是把餐盘放在南屋外间,还给白照影熬好了安神的汤药。
茸茸小丫头虽然担心少爷,但也是很乖地,搬小板凳坐在南屋门口守着。
庭院里侍女们在洒扫,声音轻细。竹扫把剐蹭地面,响声沙沙。
几个侍从搬走了断开的石桌,各自保持着沉默。
外面,世子院的所有人,都在成人之美。
屋里,这片刻间的厮守,让萧烬安感到无比愉悦。
他给他世子妃喂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看甜白瓷调羹,抵开白照影桃花色的唇瓣,轻轻撬开条缝隙,然后棕褐色的药汁流进嘴里,他拿帕子小心翼翼给爱妻擦嘴角。
喂完药,他摸摸白照影的额头。
白照影额发全干了,没发热,在被窝里让人小心呵护了几个时辰,体温恢复过来,头发丝都透着股暖香。
白照影缠人地蹭他的手。
白照影睡着时尤其可爱。
从醒着时的机灵小动物,变成懵懂小动物,满头绒毛似的软发,他在萧烬安掌心摩挲,把萧烬安整个人的阴森感全熨平了。
萧烬安嘴角漾着笑意,满心言语,似乎都已忘记,唯独只剩下“吾妻可怜可爱”而已。
萧烬安在脑海千千万万遍重复。
……
“殿下。”
下午,有声音隔着南屋的帘子传进来。
屋内屋外隔着道虾须帘,屋里显得影影绰绰。
是薛明。
这是他在锦衣卫的亲信,想必有事要禀。萧烬安在听,却完全没把目光,往帘外分给薛明半点。
当然薛明也并不敢有任何意见。自是听说了昨晚世子妃坠湖的事,世子向来在意世子妃,能有空接见自己,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许家那桩案子结了。”薛明禀道,这南屋附近没有外人,薛明耳听八方,声音不大。
“殿下虽让属下几个主理此事,但我等人微言轻,报上去的还是殿下主办。所以上头很快给了回应,许茁挪用军武确有其事,其中还牵出了武备库盘点环节的漏洞,圣上龙心大悦。”
“圣上口谕褒奖殿下,我等也跟着沾光。”
薛明段莽能得萧烬安的重用,正是因为各取所需。
薛明自知身份寒微,想往上攀爬,当然要依靠萧烬安,世子的交代他都不遗余力地办好。
这种借势而起的行为,萧烬安并不评价对错。
萧烬安只关心重要的事:“老七有动静吗?”
薛明禀道:“七皇子近来似乎跟兵部的一些人,走得更近了几分。我等在他身边安插了探子。但他身边也有高手,太多的消息打听不到。”
萧烬安淡淡的:“老七以前自视甚高,觉得圣朝以文治国,他不待见兵鲁子。”
“那为何有此转变?”薛明扬起眉梢。
萧烬安语气未变:“当然因为我是个武官,在皇帝面前如鱼得水,让他发觉武职也好,想结交些武将。”
“敢问殿下,应该如何应对?”薛明请示。
萧烬安嗤笑:“无妨,先让他胡闹。儿时在大本堂,就是我读《论语》,他也读。还故意偷看,跟我读同一页一行。老七向来画虎不成,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不必自乱阵脚。”
薛明低头颔首:“是……”总觉得殿下他语气轻松,还在漫谈,当是心情很好。
那殿下到底想干什么?
薛明不由理了理殿下在意的细节,以及殿下托付他们,暗暗打听的那些琐事。
薛明胜在机智,运用他的脑袋,细细地琢磨出来,其实从始至终,殿下抓大放小,只攥紧了两张底牌——军权、情报。
以殿下的出身和名声,注定没法像正牌皇子那般,交结文人雅士,提升自己的存在感。
他只能走另一条路。
用刀剑劈开条血路!
这条路太过艰险,七皇子等人,惯来养尊处优,争储也不过是为了延续这种日子,必定不会踏足。
唯独殿下会,因他争不着那把椅子,就没法活。
薛明想着,如果没猜错,在锦衣卫站住脚之后,世子殿下必然不满足于此,早把目光投到战场上去了。
世子想立下战功,堂堂正正有自己的力量,而非利益交换,结交战将。
听说瓦剌人近来很不安生……
薛明喉头涌上阵热辣。
忽觉得这样的男子,身世虽不光明,争储手段却极为强硬,竟不失为正道。
薛明不免觉得汗颜,他跟随殿下做事,起初不过是想投机,谋条高人一等的出路。
现在却被殿下带动得踌躇满志,今后,他们说不定还能跟殿下策马疆场。
薛明在南屋外面深吸了口气。
压抑住起伏的心潮,薛明再度躬身虔诚:“敢问殿下,下一步我该怎么做?”
他洗耳恭听,觉得世子还会有重要指示。
而南屋里萧烬安的确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世子隔着虾须帘,变换了好几个姿势,从正坐着到侧坐着,竟显得有些不安。
刚才他与世子谈论七皇子,都没能引起世子这种反应。
薛明的心头有些紧张,是还有什么大事吗。
薛明连忙再问道:“殿下?”
“要变天了,把门关好。”
薛明微怔。竟完全不懂萧烬安这句暗语。
薛明努力联想,还以为世子的意思是,谨防锦衣卫有外人渗透。
薛明答话:“我等务必保持队伍的忠诚。”
可屋里的萧烬安完全没反应。
这令薛明惶恐不已,还以为自己是猜错了。
难道不是只让他们守好北镇抚司的门,就连他们锦衣卫,分派到各地的暗桩,也要认真筛选考核,以防出现家贼吗?
世子考虑得真是周全!
薛明敬畏万分地再道:“殿下英明。”
英明的世子,好像坐在床头仔细地整理衣襟,很注意形象。
萧烬安不太高兴:“胡乱拍马。我让你临走前关好门。外头起风了,世子妃不能着凉。”
薛明微怔,哪知道殿下这就是字面意思,人家担心自己媳妇呢,他跟着瞎紧张。
他的世子妃快醒了。
隔着帘子,薛明看见萧烬安摆了摆手,虾须帘床上躺着的世子妃,身体幅度不大地轻颤,然后浅浅地哼了声。
好娇……
那点儿透出虾须帘的声音,使薛明面皮微红,连忙带好门告退。
第57章 道阻且长 白照影哼哼唧唧,在被窝里伸……
南屋外头, 风声急吼。
夏末秋初,雨连绵地下。
只是薛明刚把门带上的眨眼工夫, 又一阵微冷的雨水洒下,滴滴答答,屋檐上停落的几只鹦鹉扑棱棱飞走了。
萧烬安听到鹦鹉挥动翅膀的声音,知道风急,体贴地把白照影露到被子外面的手指尖,轻轻托起掖回被子里。
他的世子妃又糯糯地哼唧几声, 眼睫轻颤,要醒又没能醒,在将醒未醒之间,丁点儿的慵懒反应, 引得萧烬安再度满心融化。
他小心地凑近白照影唇边,想听听白照影说什么。
听不太清楚。
白照影也说不明白,微微张开嘴唇,嘴片在动。
萧烬安转过头,目光投在他面容, 那桃花般唇瓣之间的缝隙, 几乎勾走萧烬安所有理智。
使他鬼使神差地, 想在白照影唇上摸一摸。
他的手很干净, 因为要喂药,洗过好几遍。
触摸世子妃时也很慎重, 并不是亵玩他, 而是……就觉得他可爱, 想上手过去逗一逗。
明明自己是主动逗人的那个,萧烬安的心却在重跳,嘴角牵扯。
他指端压在白照影唇上, 就好像触到了初春娇嫩的花瓣,那唇片触手温软,让他有点嫌弃自己的拇指,会不会弄破?
萧烬安牵起的嘴角更为上扬。
他怜惜地欲抽走手指,使坏得逞,心满意足,再来怕他世子妃不舒服。
结果却是白照影微微蹙眉,身体向上探,噙住萧烬安的指端,然后狠狠咬了一口!
“嘶——”
即使指腹上有茧子,挤压感也让萧烬安撤回手,垂眼见到个深红的牙印。
怎么还会咬人?
以前他世子妃又软又乖,挨近他就小粘包似的。
谁知竟突然给他一下子,萧烬安倒是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他这是气自己趁他睡着时候冒犯,还是在对昨天晚上的事情抗议,怪自己没救他,还是生气自己这会儿才想明白,要两人长相厮守?
都不是。
白照影缓缓地睁开双眼。
屋内很暗,屋里压抑,因为看不清对方轮廓,让他不太高兴。
苏醒后白照影当然还记得,他是被萧宝瑞给逼下水的。
他不会游泳,入水后怕极了。
他在水中起起伏伏,不知灌进去多少口水,又好像在水底磕碰到石头,那种鼻孔、耳朵、脑袋到处都塞满水的感觉,几乎让他要绝望了……
之后白照影再没什么特别清楚的意识。
只是糊里糊涂的,竟最后做了个令人面红耳赤的梦。
梦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撬开他的唇齿,磕碰到他的牙齿,令他不容拒绝。
那东西扰人得很,让他不太安生,齿关被它一次次抵进,每次都会一点一点地灌进热流,唇舌被液体反复熨热了,一种腥苦味再弥漫他的喉咙。
白照影睁不开眼睛。
那时有种朦胧的羞愤,觉得想哭,鼻梁酸楚,又隐隐觉得那东西不怀好意。
好容易身体稍稍恢复时,它又来欺负自己,就压在嘴唇上,白照影狠狠地一咬!
咬过了才发现,那好像是人的手指。
他听见萧烬安嘶了一声,原来折腾他整晚的是大魔王。
白照影更不高兴。
扭过去,面朝里,转了个方向。后背对着萧烬安,不想理人,天还早,他翻身继续睡。还要缓一缓,昨晚怕极了。
萧烬安满心期待地想被少年依赖,他的世子妃却露出个背影给自己。
小粘包变成了小凉糕。
萧烬安那点儿奇怪,等量转换为不安,难道因为他反复无常,白照影生气了?
白照影在被子里缩成更小的一团。
萧烬安坐着,能看到白照影半个侧脸,心也跟着紧缩成一团。
他自是不敢还像刚才那样,使坏再摸白照影的嘴唇。
但也拉不下架子,马上显得郎情蜜意。
脑袋里再喜欢白照影,亲近也得变成小心试探。
他伸出根指节,戳一只海葵似的,戳戳白照影蜷成团的表面。
语气跟以前没什么差别,只是动作软和许多分,他对白照影道:“太阳晒屁股了,还睡。”
——最讨厌大魔王阴阳怪气!
白照影看看还黑沉沉的天色,知道萧烬安欺负完自己,还取笑自己。
索性整个人贴住墙壁,完全缩在床的最里面。
——他的世子妃有小脾气了。
让白照影晾在床头,萧烬安心里很复杂。
往常少年黏他粘他,确实甜蜜,但到底会偶尔觉得,甜得不太真实。
现在他世子妃居然不理自己,萧烬安非但没动气,反倒是更为惊喜,甚至有些兴奋地往里挪了挪。
应该哄哄白照影,他控制不住地想跟他说话。
“起来吃午饭。”
白照影看看天色,只觉得他欺负人:“不吃。”天还那么黑。
任性撒娇允许,伤害身体不行。
萧烬安很有原则地拒绝,又戳了他一下,戳得白照影烦躁地在被子里乱拱:“不许碰。”
白照影现在还真没那么怕他。
自从萧烬安在乱葬岗多次相救,他把萧烬安当作个时好时坏的怪人,他早就不再相信,这怪人会随意杀自己了。
反正死不了了。
白照影有恃无恐,理直气壮地拒绝营业:“陪伴就餐等天亮再说,否则我要收加时费的。”
萧烬安听不懂什么叫陪伴就餐,也不懂收加时费。
只多少听懂了收费两字,萧烬安失笑,这小财迷还拿着世子院的库房钥匙呢,居然还敢跟他要钱,今后自己想支钱都得来白照影这边拿。
萧烬安道:“没有。”
没有就更不许欺负人了!
白照影哼哼唧唧,在被窝里伸出只脚,试探地蹬大魔王。
那只脚白白嫩嫩的,足弓睡得泛粉,挨住萧烬安的大腿,见对方没有反应,白照影贴着墙向后尥蹶子,逐渐得寸进尺,缓缓把人往外推。
“出去,好烦。”
他敢说自己烦?
还让自己出去自己的屋?
若是换其他另外的谁,萧烬安恐怕早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锦衣卫的威严感。
偏偏这是他世子妃……
萧烬安恐怕本人都意识不到,他竟泛起种欠兮兮的心态,越推越想往人跟前凑,更何况心里还有昨晚没救成白照影的愧疚感。
他拿捏着力道攥住白照影的足踝,足弓银鱼似的一跳,世子妃肌肤怕痒,茧子摩挲得白照影的脚,在自己手掌里乱转。
脚腕白得晃人。
萧烬安受不住这个,按下遐思,沉声警告:“停。”
白照影怔住。
以为又要遇到个坏人萧烬安,白照影警惕地绷紧足尖,趾头珠玉似的:“……干什么?”
少年的语气忽然软下去许多分。
像闹腾的小动物突然被吓得惶恐,拿不准,试探人类的脾气,让萧烬安又是好一阵惭愧。
他的世子妃刚受过天大的委屈……
不过才跟自己置几句气,怎么就不允许了?
萧烬安将握住白照影脚腕的手放开,手搁在腿上,他世子妃温玉软香地卧着,自己却不敢再看。
萧烬安尽量不透出丢盔卸甲的无奈感。
为了不得罪小财迷,他摘下身上最后一枚配饰,是燕居服的玛瑙扣子,东西虽小,然而玛瑙质地极好,色泽红得亮眼。
不过这下,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完全变成了今后要指望老婆垂怜的穷光蛋。
穷光蛋世子并不痛惜地献上玛瑙。
微冷的语气,是最后的矜持。
萧烬安把玛瑙珠,在白照影跟前晃了几下,给世子妃交费:“又有钱了,起来吃午饭。”
——很不能理解这种大半夜要人陪吃午饭的行为!
白照影皱眉合理地想着,昨天是撵他,今天却找他,萧烬安这种冷热病到底要发作多久。
但养老钱不赚白不赚。
他浑浑噩噩地起身。
摸黑,去找萧烬安的手指,不知道萧烬安给了他点什么。
他的两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先是碰到了萧烬安的手腕,柔软的掌心皮肤,双掌包住了萧烬安筋骨结实的腕子。
白照影有点脸红,不过还好有夜幕掩盖着。他不太想承认,两人之间体格方面的差距。
白照影继续探寻地向上找,从手腕摸到手掌,再摸到手指,最后不确定地戳了戳萧烬安指尖拈着的珊瑚宝珠。
他感觉到规模不大,一点点。不太满意,觉得就是普通的珍珠。
他勉勉强强把珠子攥在手里,掀开被子,向着床沿伸下去两只小腿。
可是他没能想到,他两只脚没碰到床沿,反而全都落在萧烬安怀里,就搭在萧烬安的腿上,因为距离离得太近,仿佛是让萧烬安抱住他的腿。
而萧烬安胸口被白照影足尖点中,心神悸动,过后却是满心惊骇。
他……
白照影反应缓慢,他完全在摸索着寻找那颗红得极为明亮的珊瑚珠,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就坐在他旁边,他还一直不停地抵触,说现在不是吃午饭的时间。
他看不见。
萧烬安愕然了。
落水时也许不慎磕碰到什么地方,血脉淤积,阻塞住视线。
昨晚捞起他时,没见到他的明伤,也许这是块暗伤,就在白照影蓬松柔软的头发底下。
萧烬安的掌心渐渐在床面收紧。
他虽然用能解释清楚的方式,给白照影失明找到理由。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少年,对白照影的愧疚又翻了几倍,那愧疚中还混合着他的心爱与怜惜。
纵使白照影还在声音清亮地催促他用饭,现在肯听话了,显得很乖。
萧烬安那种复杂的悲酸感,却让他反而成为凝立不动的那个。
萧烬安这时轻轻扶住白照影。
白照影还在低头摸索鞋子,身体微僵,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白照影有点困惑,小脸转向萧烬安:“还有事?”
结果隔了半晌,他在浓郁的夜幕里,听见萧烬安嗓音喑哑,大魔王简短地提醒:
“上京城的钟声,远远传来十下,现在是申时,白天。”
“……”
第58章 楚楚可怜 他的世子妃现在美丽极了,可……
南屋。
白照影哭了很长时间。
泪水浸润他的眼眶, 然后眼泪撑不住,沿着脸颊向下淌。
白照影哭到眼眶酸涩, 眼睛又麻又痛。他自己看不见,两只眼睛已经像兔子般湿红无比。
白照影无数次用力地眨眨眼睛,眼前仍然一片黑暗。曾经在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世子院,如今也变得恐怖且陌生。
他不敢动,也不再提收加时费陪萧烬安用午餐的事情。
他茫然地坐在南屋架子床的床面,后背靠着墙, 视线则空洞地向前看。
……没有谁能比白照影更清楚病痛带来的感受。
那种感觉,他其实一直有意封存在前世的记忆。
这辈子来到古代,他根本不想提起。
前世他血液病扩散,最先蔓延的就是双眼。
某天他躺在病房, 总觉得眼前悬着个黑点儿,起先他以为是蚊子,躺着,不停用手去拨,发现撵也撵不走时, 满心被绝望攫住。他嚎啕大哭。
那黑点儿没几天, 就变成眼前浮起层黑块儿, 再没多少天, 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
看不见,就只能听。
所以在做手术之前, 他才会留意, 同病房里, 病友播放的那本小说,《宅斗之庶子欲孽》。
那病会不会又回来找他了?
因为潜滋暗长,古代医疗条件不发达, 所以此前根本就没发现?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白照影的喉咙。白照影难以呼吸。
前世他患病时,还有爸爸妈妈相陪。
纵使是临终之前,身体虽然痛苦,但心里是幸福的。
这辈子……
他不敢再想,越想越害怕。
手里那颗珊瑚珠,早就不知道滚落到什么地方。
而白照影宛如丢了魂,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到最后就连眼泪也都流完了。
他的哭声使得才刚刚宁静祥和下来的世子院,逐渐又变得氛围乍然绷紧。
侍从侍女不清楚世子妃为什么哭,还哭得很痛苦。
若是两个人吵架,可他们根本没听见吵架的声音。
如果世子动了手……那更不可能。
世子整晚都没睡,因为害怕世子妃再也醒不过来。
世子又怎么可能,好容易等人醒了,再动手呢?
可所有猜测都不对,南屋的门也迟迟不开。
世子院的下人们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在外头等着。
成安成美也没有多想,这样的哭声并不旖旎,反而有种让人绝望的悲凉感。
萧烬安没有动,就一直在旁边作陪。
可能是萧烬安小时候过得太顺,长大后又过得太苦,当心上人痛哭时,他竟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劝。
他不会哄人,他会唬人,也会杀人。
他甚至都不会说声安慰人的甜言蜜语。
他脑袋里空白得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手足无措,想抱一抱白照影,却又隐约意识到少年现在满身抗拒和疏离,心头的那份不安感化作实质。
萧烬安被堵得上不来气。
到底是不敢让少年再哭了。
将近两天没进食,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如今又陡然陷入伤悲。
萧烬安害怕白照影真的哭出什么事,拿不出像样的话术,就只好缓慢地命令:“别哭了。”
白照影被萧烬安塞进掌心一杯温水。
这个动作打断了白照影的哭泣。白照影呼吸尚不均匀,湿漉漉的眼睫毛挂着眼泪。
他拿不准萧烬安的态度,他是好是坏?再哭会不会生气?
白照影又有种寄人篱下的悲哀,茫茫然然的强行止住声音,白照影低头,小口抿着喝水。
……
***
南屋陈老大夫诊治完,萧烬安跟大夫在庭院会面。
陈应容的诊断,与萧烬安自己的推测大差不差,世子妃坠河后受了暗伤。
比他的判断更有依据,陈应容讲了许多晦涩的医理,核心的意思只有一个——通筋活血非一日之功,纵使自己再担忧,白照影再着急,他也没法保证世子妃什么时候能重见光明。
陈应容说得很诚恳。
萧烬安听完后,满心的沉重感又翻了几倍,觉得没法跟少年交代。
他始终认为这件事有自己的过失,就算要处置许家,怎么就不考虑周全,安顿好世子院?
他把白照影当作他真正的妻子,脑袋里就充满为人夫君的愧疚,白照影是很顺口称呼他“夫君”的,萧烬安为此感到汗颜。
失魂落魄时,竟险些忘记,对救命恩人的礼数。萧烬安回神要再度感谢陈老大夫。
陈应容此时则是完全相信了成安当初所言,那个桀骜的世子殿下有了牵挂,他的世子妃,改变了他这个人。
陈应容完全不觉得萧烬安失态,相反更觉得亲近。
陈老大夫道:“老夫家族世代行医,我有一个师妹,擅针灸,祖上许多针灸秘法,都让她学了去。想必针灸之法,能对世子妃病情有所助益。”
萧烬安眉宇扬起,立时追问:“这位医者姓甚名谁,在哪里执业?”
无论她是坐堂还是行游,锦衣卫耳目遍布天下,只要想找,他总有可能找到她的。
萧烬安多少觉得,像是在云雾里,忽然捕捉到一丝光明。
可是陈应容接下来的话,又让局面变得恢复了云里雾里。
陈应容哑声说:“她叫忍冬。二十年前我们就断了联系。然后我和她都离开了师门。”
萧烬安抿唇。
半晌方才开口,他沉声:“我送送大夫。”
如今客气起来的隋王世子,当真让人招架不住。
老大夫今年八十有二,也不是没治好过患疯病的,但病愈前后差距这么大的,萧烬安还真是头一人。
萧烬安将老者送至世子院大门外。他与老者并行。
而老者那小徒弟,就斜挎着药箱,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之后,见鬼似的看那隋王府世子,锦衣卫头子,将老人扶上马车。
小徒弟知道这举动,其实不符合地位的尊卑。
但他反而对萧烬安这人,打心眼儿里产生了股油然的敬佩。
……这位殿下既宠爱老婆又关怀老人,也就是性格冷淡些,到底谁编排他是个坏人啊?
小学徒怔怔的。
老者眼眶也有些湿润。
老者亲眼见证,当初药庐外求医的残破少年,长成个有家有室的男人。
他从医几十载,看惯了生离死别,这种浪子回头的故事罕见,也挺好看。
陈应容在马车里干哑道:“我最后得到忍冬的消息,忍冬应在上京。忍冬偏爱零陵香。若殿下找到忍冬,还烦请给老夫带一句话。”
“说什么?”
陈应容道:“说我早已死了。”
***
“世子殿下。小……崔小侯爷来了。”
萧烬安眉头一皱。
他才刚送走陈应容,站在世子院门口,凝立不到片刻,就听见院里茸茸的禀告声,脸色瞬间冷了八分。
“他来干什么?”
茸茸小丫头怵得很,因为这句话里的寒意,脚步怯怯地后退:“来拜访世子和世子妃。”
茸茸吓得都差点儿躲进了门后面。
因她是世子妃这边的亲信,娘家来人,当然得茸茸通传。
小丫头不懂大人的事,就是直觉,世子应是极不喜欢崔小侯爷。
可是为什么呢,崔小侯爷明明温柔又风雅,家世那么好,在上京城又广有才名,怎会有人不喜欢崔小侯爷?
茸茸硬着头皮再禀了句:“世子殿下,外头风不小,崔小侯爷还带着些东西,他在另一道门外面站许久了。”
“我跟他说,可以在花厅等候,但小侯爷规矩地递了拜帖,说务必要让家主同意才进。”
茸茸也很为难。
萧烬安嘴角僵硬。
侯府和王府相距不远,有什么风吹草动,崔执简必能获悉。他直觉崔执简来者不善。
更何况他也不傻,大家都是男人,谁也别糊弄谁,他死也不肯相信,崔执简对他世子妃,就只有颗当好哥哥的心。
萧烬安满腹烧灼,傲然道:“让他……”
萧烬安收回话头,滚字未能出口。
为难地转到了另一重考量,如今白家早与他爱妃离心,不偏不倚的,崔执简正好就是他世子妃唯独能算有点儿情分的亲人。
所以崔执简是情敌,却不能得罪,因为还是大舅子。
此人更比一般蠢货脑袋好使,又不是老七那样的色胚,也揍不得。
萧烬安深深吸了口气,颇有一种,大型猛兽的领地,即将被其他兽类侵犯的烦躁感。
萧烬安脑袋里本来就很乱了。
还没哄好白照影,还对那能治眼睛的女医忍冬没头绪,他实在不想支应崔执简。
而崔执简故意在门外等着,故意礼数周全,故意递上拜帖。
崔小侯爷,只为让人挑不出错处地登堂入室。
萧烬安牙根痒痒,却嘴里泛酸,脑中电光急闪。再一次体会到他的世子妃,是何等紧俏的行情。不过萧小王爷,应对的计策也说来就来。
萧烬安面上由森冷变成了波澜不惊,状态自如地调整。
他带着茸茸,从院门口又返回庭院,初秋已有凉意,风把庭中的海棠树叶都吹落了几片。
萧烬安一边走,一边也安排得很周全:“他既是要见我夫妻二人。世子妃抱恙,在内宅不便见客。我与他会面,将他的话转告世子妃。”
于情于理,同样也挑不出错处。
茸茸自然点头:“是,殿下。”
两人走到海棠树下。
萧烬安很高,走得快。
他路过南屋要去前厅时,南屋被光线染成杏黄色的糊门纸,映出个缓慢又摇晃着的细长的人影。接着门扇轻轻打开。
是白照影。
萧烬安自然而然就顿住脚步,在庭院里凝立,知道他的世子妃眼睛不方便,怕他会摔。
大概是白照影在屋里被闷得太久了。
曾经那个一直都很鲜活生动的白照影,如今恹恹的,瞳孔也聚不得光,他散漫地看着庭院里不知名的某处,然后失神般眼睫低垂。
萧烬安心里再度疼得很。
楚楚可怜……他的世子妃现在美丽极了,可自己却一点儿都不想欣赏,这种楚楚可怜。
萧烬安鬼使神差地,竟将刚才做好的决定,临时改变了方向。
如果白照影愿意,出来换换心情,也未尝不可的。
萧烬安莫名就失去了坚持,跟茸茸一大一小站在南屋门口。
他走近白照影几步,茸茸也跟着走近,两人到白照影跟前。
萧烬安怜爱却并不敢太靠近,稳着嗓音,询问世子妃的意见:“有亲人来看你,是否要见?”
第59章 恩断义绝 崔小侯爷,猝然给了白照影万……
他的世子妃绝望了好一阵, 在想自己病殃殃的前世。乍然听到这声问话,有些痴然。
上辈子……上辈子他。
前世的家人, 因为注入书中原主记忆的缘故,形貌已经淡了。
但到底能够清楚记得的,是家人之间其乐融融的氛围。是有什么好吃的,大家一起分享,有什么有趣的事,说出来一起开心。
白照影很小声地“嗯”了一下, 微微点头,嗓音干哑地变了调:“想见。”
他总算和自己说话了。
萧烬安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头,面上英冷的神情,徐徐地化开。
比起私下为他世子妃作出决定, 拒绝崔执简与他会面,像现在这样征求他世子妃的想法,似乎更让人心理少几分负担。
萧烬安腰杆挺直几分。
但是,毕竟白照影说得是想见,而不是不见, 崔执简威胁尚在, 且可恶, 情况仍不乐观。
萧烬安挺直的腰杆子里, 立时就蓄满了如女鬼般的幽怨。
他只能劝慰自己,“见他只不过是给亲戚个面子”, 白照影自从嫁给自己, 就连许氏那边, 面子做得都比较周全,更遑论是个表哥?
他这般想着,茸茸已经陪白照影再回屋换衣服了。
大虞朝礼数颇多, 尤其是宗亲贵胄门第,闲居在家着装虽可以随意些,但有外人来会客,白照影这身养病时穿的单薄里衣,必定不方便相见。
萧烬安就隔着帘子,在外面等。
他看到侍女从白照影那屋,抱过来件纹样华丽的鸳鸯锦衣,正红色打底,上头绣着明灭绚丽的图案,待客是绝对足够规格的。
那帘子里面,透出个他世子妃影影绰绰的身形,即使不必看脸,都令人浮想联翩。
萧烬安一边在暗中欣赏白照影,另一边又忍不住觉得,在自己跟前穿着随意,见崔执简就格外郑重,穿最好的衣服打扮齐整,很让人介意……可这样难道不是,在周全自己的颜面?
他的世子妃光鲜亮丽,崔执简才会知难而退,这个家铁桶似的牢固,崔执简无缝可钻。
萧烬安脑海当中,想法来来回回,自己跟自己辩。
他思维有时爱钻牛角尖,想得多,又因为害过病,联想丰富是别人的几倍,脑袋里浮现出生动的画面。
一会儿看见他的世子妃跟崔执简好了,一会儿又看见崔执简等待的过程中,整理衣襟,扶正发冠,很讨厌。
萧烬安背着手在庭院转了许多圈。
屋檐上鹦鹉蹦蹦跶跶,鹦鹉看他,齐齐歪头,似乎觉得人类异常好玩。
“少爷小心。”
里屋世子妃衣服穿好了,茸茸掀帘,搀白照影出来。
白照影还是不习惯失明以后的行动。走得很慢,腾出来的那只手总想摸摸索索地探路。他眼睛周围泪痕未消,眼睛是红的,眼尾连着脸颊,呈现出朦胧的霞红色。
萧烬安因为这一抹红收起怀疑,又不知第多少次变成怜爱。
吾妻甚是可爱。
因为世子妃今晚也来见客,会面的地方改在茶室。
茶室是仿唐风格装饰,里面有矮几蒲团,可以跪坐。是对外开放的场合,但比客厅舒适许多。
小厨房给崔执简准备了晚饭。
“世子妃,小心台阶。”
茶室外,侍女低声提醒,拉开门扇。
茶室里崔执简起身,两边视线对上时,崔执简眼睛如秋水般明亮。
今天崔小侯爷未着官服,穿得是身玉色直裰,款式普通,料子却是极好的苏缎,崔执简收拾得体面又干净。他拱手与世子夫妇见礼。
萧烬安潦草地还了:“坐。”宾主入席。
侍女把菜品端上来,用小盘盛着,对待不速之客,萧烬安也没让崔执简吃糠咽菜。反而厨下费了好些工夫烹制,小米海参羹,豆皮油菜,卤牛肉,银丝卷,依旧是荤素搭配。
萧烬安目的明确,姓崔的不能白来,他还得配合自己,给世子妃下饭。
萧烬安专心找机会投喂,并不招待。夹起牛肉放进白照影面前的餐碟。
他自是知晓白照影看不见了,觉得给白照影放盘子里犹不够,挪了挪放在调羹,指甲盖大小的牛肉粒。牛肉这东西,最适合病人食用恢复元气。
白照影喝粥时抿到了,咀嚼几下。还当是有外人在,他处于营业状态,萧烬安在演给崔执简。他疲惫地又舀了几口海参羹。
……却在每一口温热的羹品里,都尝到了咸香的牛肉味。
白照影鼻梁酸了一瞬。
前世只有爸爸妈妈这样精细呵护过自己,在他失明以后,临终之前。
白照影不免觉得萧烬安戏演得足,又莫名觉得很心酸。埋头继续吃。
下一口调羹里牛肉粒,改成了掰碎的银丝卷,有些葱香味,很绵软。
白照影强撑着眼泪不会掉下来。
这时表哥开门见山地道:“王府昨晚逮捕嫌犯,阵仗闹得颇大,世子虽说在朝上立了功,崔某却对舍弟的安危很挂怀。”
白照影勺子略微在嘴边停顿。他不吃了,茫然地看两人,看不见,眨了眨眼,眼睫轻颤。
萧烬安语气冰冷,说话无甚顾忌,并且向来如此:“你僭越了,特地来我家管我的家事。”
这两人一见面就掐……不,是萧烬安跟谁都掐。无论把谁放在萧烬安旁边,立马都得发展成锋芒相对的场面。
在萧烬安旁边经历得多了,白照影早已习惯。
他安静地感受局势的变化。却被人碰了碰指节,萧烬安催他吃东西。
白照影艰难地为了营业再吃一口。味蕾惊喜,调羹里不是粥,是鲜花饼,只有馅儿。
他不知道饼皮哪里去了。
白照影哭酸了的口腔里,终于感到些甜。
耳边表哥的嗓音依然平稳,并不被萧烬安所激怒。
表哥的涵养总是很好,但这席话说出来,用词让人听出了悲酸:
“舍弟年幼丧母。不为庶母所喜,又被姑丈厌弃,姑母临终时,再三托付我照顾好表弟。”
“曾经立下婚约,是姑母为表弟后半生谋下出路。表弟另嫁他人,婚约虽然作废,但我的承诺不会收回。”
“我也曾经答应过表弟,”崔执简道,“若他在王府受到苛待,纵使世子不悦,我会挽救他脱离苦海。世子也许不知道此事,但这句话,如今也是作数的。”
崔执简把话摊开到明处,没有因为婚约的事忸怩,便更见心地光明,又让人挑不出错误。
只是他说了许多,茶室里更为静寂。
白照影机械般又填塞了一口食物,是油菜嫩芯。菜芯咀嚼后吞下去。菜很嫩,几乎吃不到油菜的纤维,像含着包水。
可怜白照影眼睛不灵,脑袋也哭得缺氧,白照影混混沌沌地感觉到,屋子里现在进行着一场并无硝烟的对抗。
表哥注定跟萧烬安打不起来,但表哥今天听起来,越来越强硬。
他强硬起来,萧烬安反更加冷冷淡淡:“你要作何?”
茶室那静寂的空气里,仿佛悬着若干根冰做的针。
白照影后脊发凉,紧张地,又有点害怕地,在调羹表面勾紧手指。
……他倒并不是担心,萧烬安会突然暴起杀了表哥。
因为看不见,又无法察言观色,白照影没法对情况做出准确的判断。
他直觉,凭萧烬安的性格,他下一句话会让表哥很不舒服,怎么诛心怎么来。
他又不知道表哥想怎么回击,表哥连皇帝都能劝得动,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白照影挪了挪身子,很不喜欢他俩为敌的这种感觉,手里的调羹悬着,没再进食。
表哥却砸下一句重话。
白照影勺子当啷坠进碗里。
崔执简:“——我来这趟,为带回表弟和阁下义绝。请世子成全。”
义绝与和离,是古代离婚的两种方式。
后者需要征得两方两家的同意,类似和平分手,前者则不然。
义绝,恩断义绝,夫妻之间发生了重大的伤害事故,事关性命,所以必须将两人拆开。
崔执简一直觉得萧烬安非是良人,若是表弟与世子两情相悦,他不会遗憾,也断不会心里长长久久扎着根刺。
崔执简清润的声音略微带颤:“舍弟嫁给世子,他虽然淘气了些,却完全未私德有亏,在王府并无错处,在皇宫还对世子不离不弃。”
“而据崔某知晓,舍弟被逼到跳楼,如今双目失明,世子未曾告知,便以为崔某看不出来吗?”他是顺天府推官,能胜任,靠得就是这双洞察秋毫的慧眼。
崔执简深谙朝廷律法,出手必要达成解救白照影的目的,还不会给白照影带来后续麻烦。
外人道白照影被逼跳楼,具体细节并不明晰,实际是被萧宝瑞所迫,但传闻多为萧烬安。
无论被谁所害,隋王府不是好地方。
崔执简拿义绝说事,甚至还可以定性为伤害事故立案,归属顺天府管辖范围,归他管,当即就可以用调查的名义,保护被害人带走白照影。
崔执简并没想出这个隋王府,就立刻重娶白照影进门。
他只是在城中听说,白照影被逼跳楼,那种对白照影只能深藏于心的喜爱,催促着他赶紧谋划,要救他出来,救他出来……
崔小侯爷,猝然给了白照影万无一失的脱身方法。
甚至于今晚,崔执简在世子院外面,一直备着文翰侯府的马车。
只要白照影点头,行李能全带走,财产都分割明白,绝不会让狐狐再牵扯隋王府第二回。
表哥的这份心意,比国库里的金子还真。
就在几个月以前,表哥对他承诺过,嫁得不开心,他会有一日带自己走。
现在这一天来到了,很突然。
他发现自己可以不用再装乖乖的世子妃,就可以离开大魔王过好日子了,白照影眼眶又是一阵酸楚,心里的滋味难言。
他依然看不见。
但感觉到了表哥灼灼而坚定的视线,他在看着自己,应是等一个回信。
萧烬安应该也在看着自己,也是等回信。
这两道视线,在白照影想象的加持下,越发使他如坐针毡。
白照影突然低头找调羹,伸手想抓住点东西,找不到,指尖在发颤。
第60章 心甘情愿 当初嫁给我是被迫,现在留下……
白照影不知道刚才勺子掉到哪里去了。
他不知所措地摸索, 摸到的是盛海参羹的碗,小碗不大, 可是他对碗的位置没有概念。
白照影碰到了碗的边缘,向上去摸勺子,但是他不知道这个碗,在案几上放得很靠边。
白照影手指将碗给碰翻了。
碗里黏稠的小米粥流淌出来,他听到碗边缘触到案台时骨碌碌的响动,他急忙往回撤, 又担心营业失败给萧烬安丢脸。
他最后慌到伸手去托瓷碗。
双手却被另一只带着粗茧的手按在腿上,白照影不能动了。
那意料之中的汤汤水水,并没能洒自己身上。白照影凝然地微微坐直身体。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伺候在外面的侍女听见碗滚落的声音,连忙拉开门扇处理, 开门时响起声惊呼:
“世子殿下,奴婢这就去找烫伤药……”
“不必。”萧烬安沉声说了句。接着就听见侍女进门擦桌子的动静。
萧烬安像是接过棉布,把手仔细地擦拭干净。
白照影看不清萧烬安举动,就只能在脑海里想象,他一只手摁住自己, 另一只手掌心向上, 大手将米汤全部兜住。
会烫吗?
应该还是比较烫的。
刚才白照影喝海参羹时, 每喝一口就得吹上几吹。
那么烫的海参羹浇在手掌, 即使手上有层厚厚的茧子,萧烬安也绝不可能丝毫没有感觉。
白照影心房某处, 像是被萧烬安那只带着茧子的手, 轻轻拨弄了一瞬。
他无端感到困惑, 不清楚萧烬安所作所为的用意,如果只是为了演场戏给外人看,这戏未免太及时也太过火了些。
白照影身子又不由自主僵硬几分。他放在腿上的手越来越冷。
萧烬安按住他的那只手, 却是火热的。
手和手相接触的地方,温度在徐徐交换,萧烬安那只曾被箭贯穿的左手,成为白照影在黑暗中茫然的时候,和外面陌生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纵使知道对方是个大魔王……
纵使知道,他在骗别人也骗自己……
可是,大魔王萧烬安,那个活生生的人的温度,让他很受用。
他眼睛不灵光时,鼻子变得很敏感,白照影闻见了凛冽带着微苦的雪松气息。鼻头轻颤。
茶室因这小插曲的打断,话题中止片刻,然后又再度回到了义绝。
表哥还在等他的答复。
停顿得稍久,崔执简语气里渗出担心,似乎生怕表弟因为对萧烬安强横的顾虑,而放弃了这次机会。
崔执简又提醒说:“本朝律例保障夫妻义绝之后的人身安全,文翰侯府虽不如王府宽敞,到底有你立足之地,你不必害怕,你的舅公舅母也在等你回家。”
白照影的手变得更冷了。
而萧烬安的带着厚茧还有纱布的手掌心,在白照影双手之上,皮肤渗汗,微微收紧。
白照影竟感觉到了萧烬安的手在颤抖。
他不清楚那种情绪的来源,也许萧烬安要突然变坏。
他一边害怕自己和表哥,被萧烬安人格反复时所伤害,另一边又感觉到对方现在透出种,深深的苦恼和不安。
他等着萧烬安说诛心的话,或者阻止自己走。
可萧烬安唯独今晚遇到崔执简时,什么都没多说,倒像是在等待。
侍女在外头禀道:“小侯爷的马车停到世子院门口了,马车有些宽阔,绸缎铺子送样品的货车开不进来。小侯爷可否下令给挪上一挪?”
“绸缎铺子?”是许氏害他表弟的那座铺面,当初绸料里给他暗藏夹带,崔执简微挑起眉梢,声音不大问白照影,“你真开成了那家铺子?”
那铺子是萧烬安投资给他开的。
钥匙还在白照影的北屋,就在床头挂着,跟他在夜市买的那堆小玩意儿一起。
白照影忽然便觉得,自己跟这座世子院,有无形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似乎不好一走了之。
手背正在被萧烬安越发湿黏的手掌碰触到。
白照影心头窒闷片刻,身子向前探了探,案台已经收拾干净了,他凑过去坐回了原位。
他语气真诚地跟崔执简分享,稍稍冲淡哭过整个下午的悲色。
莫名的,说着说着话,音调也扬起了许多分,白照影恢复了六七成的活跃:
“对。表哥。我还在店里主推了许多新花样,可好看了。我保证上京城哪家店都没有这种货色,你待会儿挑几样拿回去,给舅舅舅妈也拿些。”
他手上,萧烬安的手掌颤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萧烬安深邃的眼睛里,忽然闪烁出狂喜。
白照影被手上动静牵得晃了晃神,就听得崔执简话音带颤,不可思议地问:
“你,不想走?”
白照影说不出自己什么意思,他感激崔执简的谋划,不想辜负崔执简的好意。
但,又觉现在,也不适合离开。
也许他直觉判定了时机未到,而白照影选择相信直觉。
他温和地给两人拉架。
萧烬安要顺毛哄,不能直言,表哥能讲通道理,比较好劝。
他又哆嗦着找到调羹,慢慢的,慢慢伸到半空,也不知道是否递到了萧烬安跟前。
他道了声“好饿”,想让大魔王再配合对戏,手中调羹的重量马上压下来,立刻又被填上了什么东西。
他还来不及品尝,竟莫名感觉到旁边那个大魔王,动作竟有种他形容不出来的利落。
白照影凝然。
勺子递进口中,又是甜甜的鲜花馅儿。
他咀嚼几口,咽下去对表哥道:“是外头的传闻有误吗?我不是被世子推下楼的。世子确实没保护好我,表哥不要生气,待会儿多挑点店里的东西,我拿这些缎子当作殿下的赔礼。”
补贴娘家人可以有。白照影得意。
茶室似乎要剑拔弩张的局面,就在白照影分化应对之下,轻轻揭过了“义绝”这个话题。
***
崔执简空荡荡的马车,走的时候,带走了整车的绸缎。
这些东西又名,“世子殿下的赔礼”。
古代的优质锦缎能当金子交换,世子萧烬安虽冷着一张脸,他家成安成美往外搬缎子,不停地搬,不停地搬……好像不要钱。
负责赶车的车夫惊呆了,家仆也是万万没想到。
来之前,小侯爷吩咐说让他们等待运东西,大伙都以为运的应该是狐狐小少爷的东西。
结果小少爷的行李半件没带走,小侯爷您这是要开绸缎铺子吗,来隋王府进货的???
文翰侯府的家仆边搬运边估算,少说这笔也得几千两,越搬他们越没底,但不搬还不行。
崔家家仆们奇怪的是:
收绸缎的自家崔小侯爷,可他神色却显得有些黯然,笼着袖子,若有所思般唇线抿起。
而破大财的隔壁的萧小王爷,胸膛挺得板正,宛如斗赢了的大公鸡。
崔家家仆们惶悚,深深地不明就里,决定这趟回去以后,还是赶紧告知老侯爷,让小侯爷今后别跟小王爷玩了,有点可怕。
崔府跟隋王府距离太近了。不必要急着走,马车载着大批量绸缎,缓缓徐行。
崔执简人就在马车之中,目光收敛,望着车厢内不知道某处,觉得今天这件事,既有欣慰也有心酸,又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
……狐狐若是深爱他,必不可能迟疑了这么久,他有犹豫。
若是不爱他,嫁得受了委屈,又怎会替萧烬安说话呢?
沉重的马车骨碌骨碌地返回崔府。
马车的背影逐渐消失于街面。
隋王府世子院门外。
世子萧烬安刚在崔执简那边扬眉吐气,他送走了崔执简,世子脚步轻飘,满心欢喜,感觉脚下像踩着朵筋斗云。
世子妃瞧不见世子的仪态和满身喜色,捱到这会儿,方才又泛起满心劳累。世子妃眼睫微垂。
从门口回北屋这段路,又要过许多门槛和台阶。
出门时,是茸茸搀扶白照影到门口的。
要往回返时,萧烬安目光示意茸茸退开,在白照影找手借力时,恰当又不失自然地,将手垫在白照影柔软的掌心底下。
白照影察觉到了,手掌在萧烬安掌中蜷起,被茧子硌得痒。以为可能崔家谁还没走,或者表哥还有后续调查的可能,萧烬安还要做戏。
萧烬安扶着他很稳。
比茸茸稳得多,萧烬安的手掌很有力。
然而用的是左手,白照影摸到了纱布,到底是觉得那块伤不适合触碰。
白照影提醒:“换一只手吧。”
萧烬安却道:“我会治好你。”
“……”
怎么也不知迎面就撞上了这句话,话来得很突然,用语并不华丽,简短且实在,确实这句话,也比什么话都让白照影更想听。
遑论真假,白照影嗯了声,哭腔又冒出来。
却把萧烬安给疼得五脏六腑都宛如错位。
他心中早已把那女医忍冬,天南海北地搜寻过无数遍。
萧烬安压下那点儿怜爱,故意卖惨:“就这只。”
果然白照影只敢抓他的指端,重伤的掌心碰都没碰,使萧烬安美得满心犹如炸开了烟花,又合理地自责,他世子妃对他偶尔冷淡,也许是因为他实在表现不佳。
白照影虽然依旧疼他,可白照影也会失望的。
也对,就是他把白照影害得那么惨。
萧烬安喉结轻颤。
托着白照影的手,更满心柔软,心里不断想着:
——当初嫁给我是被迫,现在留下来是自愿。
我的爱妻呀,哪怕没那么喜欢我了,我也要,让你再对我动心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