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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越楼西此人

    陵阳侯府的小侯爷回来了。

    原本便热热闹闹的侯府, 一下子变得越发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祁云渺跟着裴则走进到侯府里,有管家接待了他们, 引他们到了厅堂里的时候,却连门都差点挤不进去。

    偌大的侯府厅堂间,因为越楼西的到来, 已经完全是人满为患。

    祁云渺个子矮, 挤在人群的最边缘,完全看不到厅堂里的场景, 只能听见一声又一声的恭维:

    “楼西许久不见,竟已长成了如此气魄!”

    “是啊, 简直是和侯爷一模一样!”

    “一路跑死了两匹马才赶回来的?那可是累坏了吧?”

    “瞧瞧瞧瞧,这份孝心天底下还有哪个能比的?老太君真是享福了呀!”

    ……

    跑死了两匹马?

    祁云渺咋舌,这也是值得歌颂的吗?

    她和裴则进不去里面, 最后, 只能是管家吼了一声,道是裴相府上的郎君同小姐到了,这才引得人群不再喧哗。

    他们一个一个都噤了声, 转头来看他们, 而后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祁云渺终于见到传闻中已经九十岁的陵阳侯府老太君。

    顺便, 还有那位越小侯爷。

    裴则走上前去,她便也跟着一道, 走上前去。

    他们给老太君送了贺礼, 又给她唱了贺词, 最后还和老太君握了握手,算是沾沾她的福气。

    不过老太君到底九十多岁了,后知后觉, 和祁云渺握过了手之后,才问道:“裴家何时多了一个孩子的?”

    身边一位夫人忙与她解释:“这是裴相新夫人带来的孩子!”

    “哦……”

    老太君好似恍然大悟。

    她握着祁云渺的手,拍了拍,缓缓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祁云渺笑了笑,觉得自己蛮喜欢这个老太君。

    她又和老太君握了好一会儿的手,听她给自己和裴则说了一些和别人没有什么差别的好话,这才在众人的目光下,和裴则一道站在了边上。

    接下来,又有一些人家带着自家的孩子,来与老太君祝贺,送礼。

    祁云渺站在边上,近水楼台先得月,得以一个一个将这些人全都打量过去。

    有她相熟的宋家学堂里的孩子,也有许多她并不认识的人。

    她每一个都打量得认真,期望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相熟还是不相熟,自己都能将今日见过之人全都记下。

    只是打量来打量去,渐渐的,祁云渺发现,有一双目光自对面而来,也盯着她许久了。

    她抬起眸子,去寻目光的来源,意料之外地与越楼西撞个正着。

    祁云渺便挑眉,远远地眺望着这位越家的小侯爷。

    与骑在马背上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下了马背之后,一身红衣的越楼西,看起来照样是鲜衣怒马,浑身英气逼人。

    或许是常年随军在外的缘故,他才十二三岁,但肌肤已经是如同田间小麦一般的颜色,而不似上京城中大多数的公子哥,面如冠玉,白皙又精致。

    他的眉眼俊气,上挑的眉峰弧度强硬且凌厉,眼神微眯起来,便如同两片刀刃,可以吓人于无形。

    “吓——”

    祁云渺正看着呢,忽而,对面之人对着口型,朝着她张嘴,果真朝她吓了一吓。

    祁云渺立马瞪大了眼睛,脸色铁青,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越楼西诡计得逞,张开嘴角,无声却又笑得放肆。

    祁云渺意识到自己是被捉弄了,很快便回转过脸色,朝着越楼西实在没什么好气地又瞪了一眼。

    裴则察觉到祁云渺的异样,难得低头,主动问道:“怎么了?”

    祁云渺看着他,有些想要说越楼西的事情,但是又怕裴则会觉得不耐烦,便摇了摇头,没有和他告诉。

    —

    祁云渺觉得越楼西大抵是个会喜欢做恶作剧的坏孩子。

    就如同宋潇一般。

    索性她也不需要去结识他,后续她在陵阳侯府老太君的寿宴上,果然见到了宋青语,裴则有自己的朋友要交流,她便也和宋青语一块儿玩了一会儿。

    陵阳侯府的宴会在午时。

    等到用过午饭,祁云渺便要跟着裴则一道回家了。

    坐上回家的马车时,祁云渺有些犯困。

    也不怪她,今日午时,陵阳侯府准备的宴席实在是已经不能用丰盛来形容,红烧肘子、腌笃鲜、四时菌汤……全都是一些硬到不行的菜。她吃得满嘴流油,如今又坐马车,自然便会想要合上眼睛。

    她眯着眼睛,屁股刚搭上马车的坐垫,整个人便有些昏昏欲睡。

    眼看着裴则也坐在了她的身边,马车将要启程,祁云渺却突然察觉到一阵明显的停顿——

    是有人拦住了马车。

    她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裴则,不知所措。

    裴则则是掀起帘子,去看外面的情况。

    只听外头的小厮道:“郎君,是越家小侯爷。”

    “越楼西?”裴则坐在马车里,对着窗外问道,“你来做什么?”

    “裴镜宣!”

    越楼西朗朗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不过多时,祁云渺便见到,那抹红色的身影又再度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我捡到你家妹妹的坠子了,叫她看看,是不是她的!”

    他站在马车外头,仰着脸,才勉强能叫自己的目光落到一点马车之中。

    他满面浸润着阳光,问道。

    祁云渺见到越楼西手中抓的那只红色玛瑙坠子,朝着自己的脑袋一摸,大惊失色。

    “这是我的坠子!”她道。

    她竟完全不知是何时掉的。

    裴则便伸出到窗外,接过越楼西手中的坠子,道:“多谢。”

    “不谢。”越楼西摆摆手,目光盯着祁云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裴镜宣,这便是你的新妹妹?”他这话问得有些不客气。

    裴则顿了下,应了一声。

    “挺好玩的。”只听越楼西旋即便笑道。

    裴则微微蹙了眉,不知他这是从何说起。

    他攥紧坠子在手里,道:“没你好玩。”

    说完便撂了帘子。

    祁云渺看不见越楼西了。

    裴则将手中的坠子递还给她,问道:“你同他接触过了?”

    祁云渺摇摇头。

    她拿回自己的坠子,翻看了下,幸好没有破损。

    这坠子是今早方嬷嬷给她扎完辫子之后,又特地翻箱倒柜给她

    系上的小玩意儿,说是红玛瑙,看着也喜庆。

    她摸索着自己的脑袋,复又将坠子插回到了发髻间。

    末了,马车终于重新启动,祁云渺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问:“阿兄,这个越楼西,是不是最好不要多相与?”

    裴则侧头,不知道祁云渺怎么会这么想。

    “倒也不是。”他道。

    “哦。”祁云渺顿了顿,那他适才撂帘子,怎么撂得这般干脆,一点儿情面也不留的样子。

    她还以为,这越楼西是什么京中的小霸王,所以裴则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呢。

    裴则没有具体和她介绍这个人,祁云渺便也不再多问。

    马车离去的路程,走得要比来时宽松许多,渐渐的,祁云渺坐在马车里,困意又涌上心头。

    这回没有人半路拦车。

    她的脑袋低垂着,一点一点,很快便不自觉地在马车中找到了一处可以依靠的地方,而后安心地睡了过去。

    察觉到自己肩膀上沉了一沉,裴则身体微微有些僵硬。

    他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祁云渺。

    少女面颊安静,靠在他的肩膀上,呼吸轻浅。

    满身红色的装扮喜庆得不像话,在沉闷的马车间,便像是一只随时会惊醒而破笼出走的雏燕。

    裴则静静地打量着祁云渺。

    破天荒的,竟没有将她吵醒。

    很多时候,裴则其实都觉得,自己对于这个继妹,实在喜欢不起来。

    这是裴荀新的妻子的女儿,不是他的亲妹妹,他着实没有道理要喜欢她。

    但有些时候,裴则又会觉得,她也很无辜。

    突然失去了父亲,她很无辜;被母亲忽而间带到了京城,她很无辜;父亲去世不过一年,她便多了一个新的父亲,又多了一个并不喜欢她的兄长,她真的很无辜。

    在裴则的印象中,祁云渺难得有这般安静的时候。

    安静也好。

    他就这么放任着祁云渺依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直等到了家门口,他的肩膀酸痛,他才终于摇醒了人。

    对于自己居然搭在裴则肩膀上睡着了这回事情,祁云渺感觉到十分得不可思议。

    因为她平时都坐得离裴则老远了!

    哦,这回好像是因为要拿那个坠子,所以她才坐得离裴则靠近了一些。

    好吧。

    祁云渺下车之后,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嘴唇周边,确认自己没有将口水落在裴则的肩膀上,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觍着脸,和裴则笑了笑,由于她的师傅也要去参加陵阳侯府的宴会,是以,这日祁云渺并不用上习武的课。

    但她回到家里后,还是自己在假山边上,自觉扎了一柱香功夫的马步,又在花园里跑了几圈,最后自己对着箭靶,训练了小半个时辰。

    虽然才过去不到两个月,但是祁云渺的箭术,这段时间可谓是突飞猛进。

    即便还不能和师傅一般,同时精准地射出两支箭,但是她能够射中靶心的范围,又比从前更远了一些。

    一直休息到傍晚时分,祁云渺突然收到了一份特别的东西——是裴荀同她阿娘从金陵寄回来的信!

    他们离家已经有近一个月了,这是祁云渺第一次收到他们寄回来的信。

    信一共有两封,一封是裴荀写给裴则的;一封则是阿娘写给祁云渺的。

    祁云渺坐在厅堂里,和裴则一道读着他们寄回来的信,知道他们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去过了江州,去过了扬州,去过了姑苏,如今辗转已经到了金陵。

    江南各地风光秀丽,民风自由,但是涝灾对于百姓们的影响,也是真的不小。

    阿娘信上写,等他们到钱塘,约莫还要过一阵子,是以也许年节是回不来了,要她同裴则一道在上京城中,好好过年。

    祁云渺看着信笺最后的叮嘱,咋舌错愕。

    过年回不来,那就是她和裴则两个人一起过年么?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裴则看完信笺后,同样微微蹙眉的神情。

    显然,他也是知道,自己要和她两个人,一道过这个新年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陪我过年

    祁云渺没有在上京城里过过新年。

    她对于年节所有的印象, 几乎只来自于乡野——之前她和阿爹还有阿娘住在青州的时候。

    按照青州的习俗,每到临近年节之时,阿娘便会开始蒸各种馒头、做包子, 还有许许多多怎么也吃不完的花卷;村子里有人会杀猪,每家都能分到一块很大的猪肉,阿娘会用这些猪肉炼油渣, 还会做好吃的排骨;而阿爹若是在山上打到了什么野味, 通常也是要拿出来,和全村人一道分享的。

    他们还会一起给祁云渺买布料, 做新年要穿的衣裳;还有年节的晚上,阿爹和阿娘会一起给她压祟钱, 说是新的一年,祝福她能平平安安,万事无忧。

    别的孩子, 压祟钱通常第二日便会由家里人收回去, 代为保管,但是祁云渺的压祟钱,阿娘从来不收走, 说是她可以自己留着, 等到什么时候和阿爹进城了, 自己买糖葫芦吃。

    可是祁云渺鬼机灵鬼机灵的,每回进城, 她都特地不带自己的压祟钱, 想要买糖葫芦, 只跟阿爹要。

    这么多年下来,每一年的压祟钱,她都自己存了起来, 留着等以后长大了用。

    而在祁云渺过去的十年里,只有去年,她是没有收到哪怕一个铜子的压祟钱的。

    因为她的阿爹没了。

    阿娘为了上京城讨说法,寒冬腊月在京城足足待了三个月,过年也不曾回家。

    她被寄放在邻居婆婆家里,邻居婆婆虽然对她也很好,但到底不是她的亲婆婆,村子里大家日子都很艰难,没有她的压祟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而这一年,阿娘又不在。

    祁云渺也不知道,自己的新年到底要如何过了。

    方嬷嬷得知裴荀和沈若竹除夕都不会回家之后,便安抚祁云渺,告诉她不必担心,即便他们都不在,她也会好好照顾祁云渺的。

    祁云渺自然知道,方嬷嬷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可是她有些想念阿娘了。

    ……还有阿爹。

    祁云渺近来又梦到阿爹了。

    从看到裴则的那幅画开始,阿爹时不时便会到她的梦里来,问她和阿娘过的好不好。

    祁云渺每次想回答他,想说话,可是每次都还没来得及说话,阿爹就走了。

    祁云渺只能把话都攒起来,想着等下次阿爹入梦来的时候,她再和阿爹说。

    可是每次阿爹一来,她就忘了,只顾着听阿爹说,如是往复,她也没能告诉阿爹,阿娘已经嫁了新的人家,还是当朝宰相,她们的日子比从前好太多了。

    只是……她还是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收到沈若竹的来信之后,祁云渺一连好几日都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幸好如今宋家的学堂已经不必去了,她每日都能比从前多睡一些时刻。

    只是文能逃得掉,武却是不行了。

    除了陵阳侯府老夫人的寿宴外,林周宜依旧每日都来家里为她授课。

    祁云渺蔫蔫儿的情绪,第一日便被林周宜给发现了。

    但她没有声张,直到连过了三日,见祁云渺还是提不起精神,林周宜才总算有些生气。

    她拎着祁云渺耳提面命,道:“若是日后还这般提不起精神来,那就干脆别学了!你瞧瞧有哪个打仗的士兵,因为一点挫折,路上便蔫得跟朵娇花似的?那不叫士兵,叫逃兵!明白吗!”

    裴则恰好路过,原先早就已经将花园里祁云渺和林周宜每日的存在视若无睹。

    但是今日林周宜这嗓音,叫他想要忽视,也有些难以忽视。

    他于是回头,便只见到荷花池畔一脸怒容的林周宜,还有她面前,正在扎马步,却是扎得巍巍颤颤,一点儿也不扎实的祁云渺。

    祁

    云渺双股颤颤,不敢回答自己师傅的话。

    因为她知道林周宜教训得对。

    她适才扎马步的时候,因为又想起了阿爹和阿娘的事情,所以不小心便走神了。

    林周宜瞧了出来,自然便是要训导她的。

    “行了,你今日别练了!”看着她满脸艰难的样子,林周宜也知道,今日祁云渺当是不好再训练的。

    好歹是她的学生,她拉直了祁云渺的身子,又多嘴问了一句:“你近来可是发生何事了?”

    “唔?没有。”

    祁云渺下意识摇摇头。

    “不说我从今往后就再也不来你们府上了!我最不喜欢不专心的学生!”林周宜吓唬道。

    祁云渺只得摆摆手,看着凶巴巴的自家师傅,把沈若竹不回来过年的事情说了。

    她顿了顿,又说,相府不像是她的家,阿娘不回来,她便又没有亲人一道过年了。

    其实祁云渺知道,相府对她很好,方嬷嬷也对她很好,裴则虽然不喜欢她,但是该照顾她的时候,他还是会照顾她,是以,她不该那般没有良心。但她就是觉得,这里不像是她真正的家。

    她坐在假山旁,同林周宜低声问道:“师傅,我是不是很没有心?”

    林周宜定定看着祁云渺。

    裴相府上新夫人和小姐的事情,上京城早就已经传遍了,她又怎可能不知道祁云渺和沈若竹身上发生的事情。

    父亲突然没了,眨眼之间,又多了另一个父亲,还有继兄,这算什么呢?

    但是林周宜虽然理解,还是同祁云渺道:“渺渺,你已经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过得好了。”

    祁云渺茫然地看着她。

    林周宜便又道:“你可知,我们越家的娘子军,都是些什么出身的人家?”

    祁云渺摇摇头。

    她不知道。

    林周宜便告诉她道:“就按我来说,我是越家捡来的。我三岁那年,乡下闹饥荒,我被我的父亲亲手给抛弃了。是越家老侯爷把我捡回来,安排在小姐的身边,跟随小姐一道习武。后来小姐带着我们这一支娘子军,在疆场上杀敌,朝廷给了我们封号,我才算是再度拥有了姓名。”

    她的眼神坚毅,说起这些事情来时,便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祁云渺听得震惊。

    这些事情,她竟从来都不曾听闻过。

    “而似我这般的出身,在越家的娘子军里,数不胜数。”

    林周宜看着祁云渺,淡然地又笑道。

    祁云渺便只觉浑身毛骨彻底骇然。

    不过想想也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家里千娇百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舍得自小就扔到军营里去锻炼呢?

    定是有什么非一般的契机,才会如此。

    她也是,若非阿爹是猎户,她有志想要成为阿爹一般的人,兴许也是无缘刀剑的。

    “所以如果没有越家,我们说不定现在是否仍旧在世都不知道。”林周宜摸摸祁云渺的脑袋。

    “渺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你阿爹,想你阿娘,想你阿爹若是还在世的话,你宁愿不要相府的荣华富贵,只做个简简单单的普通人。”

    “可是渺渺,世上没有回头路,你阿爹没了,你阿娘选择了改嫁,你就该朝前看。就如同我们,父母不要我们,但是越家要我们,那我们就只为越家而活,只为我们自己而活,我们上阵杀敌,既是为了越家,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人一味地沉溺在过往里,是没有出息的,明白了吗?”

    林周宜说得慷慨又激昂。

    祁云渺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明白了。

    但又似乎没有明白。

    她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

    林周宜便抱了抱她:“好了,今日的训练先到此处吧,你回去好好想想,明日我再过来时,若是你还是这般情状,就不必再学了。”

    “我要学的,师傅!”

    不管话有没有听清楚,但是她要坚持习武这回事情,祁云渺还是相当清楚的。

    林周宜便又笑了,又摸了摸祁云渺的脑袋。

    “你嘴上说着没用,我只看你明日的情况。”

    她说罢,便起身离开了相府。

    留下祁云渺独自蹲在假山石畔,对着她说过的那些话,又想了许久。

    不要再沉溺于过去。

    而是要朝前看。

    朝前看。

    祁云渺终于慢慢挣扎着,从假山一侧的草地上站了起来。

    坐久了的双腿有些发麻,她起身后,又在原地蹬了好几下,这才摆脱这种触感。

    她抬头便想要回自己的院子,只是原本早已空空荡荡的假山石外,在林周宜离去后,不知何时,竟然又站了一个人。

    祁云渺好奇地看着裴则的身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这里。

    裴则立在假山外面,一动不动地看着祁云渺。

    祁云渺唤道:“阿兄?”

    “嗯。”裴则浅浅应了一声,随后,道:“明日开始,府上要张贴春联,窗花,你没什么事情的话,就和我一道弄吧。”

    “啊?”

    祁云渺不知道,相府里贴春联还有窗花这种事情,也是需要少爷亲自上手的吗?

    还没等她想明白呢,裴则便似乎已经明白了她在想什么,解释道:“相府里的春联,每年都是自己写的,今年大人不在,只能我们弄。”

    原来如此。

    祁云渺点点头。

    裴则便又道:“对了,还有,方嬷嬷道她过几日要做方糕,包团圆饭,西市这几日热闹,你若是无事,随我一道上街逛逛,顺便多买些过年要用的东西回来。”

    这些东西……也需要自己去买吗?

    眼看着祁云渺愣愣的,有些反应不过来,裴则脾气也不是全然很好。

    他这回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问道:“听明白了没有?去还是不去?”

    去!

    能出门去西市逛逛,她为何不去?

    祁云渺这回一点犹豫也没有,便点了点头。

    裴则脸色这才好看一点。

    “即如此,明日收拾收拾,先帮我写春联吧。”

    “好!”

    祁云渺答应道。

    —

    有了林周宜的安慰,又要突然去帮裴则写春联,贴窗花,接下来几日,祁云渺算是有了点活干,没有再一味沉溺于自己的情绪里。

    不过帮裴则写春联,贴春联,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儿。

    祁云渺的字难看,裴则自然不会想着要她去写春联,贴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外,于是,春联上的字,便由裴则来写,祁云渺则是主要帮忙研磨。

    但是裴则这个人,对于研磨的要求,也是极为复杂的。

    墨研得太浓了不行,研得太稀了,又不行,全部都要刚刚好到适中。

    祁云渺觉得自己和他一块儿干活,真是迟早要被折腾出病来。

    好说歹说,最后春联是忙完了,他们又要一道弄窗花。

    窗花可是祁云渺的拿手好戏。

    早在家中的时候,她便同阿娘学过剪纸了。

    倒是裴则,竟然不会剪窗花。

    祁云渺便终于翻身做了一回老师,亲自教了裴则如何去剪窗花、贴窗花。

    等到他们花了两日的功夫,将这些事情全部给处理完,西市的长街上,正好也是热闹的时候。

    这是祁云渺第一次和裴则上西市来买东西。

    她之前来过西市几次,要么是同阿娘一起,要么是同方嬷嬷一道。

    上京城中的集市,主要便分西市与东市,这两边的集市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哪个都能逛,哪个都很热闹。

    知道祁云渺要上街替自己买食材,方嬷嬷在他们临出门前,给祁云渺兜里

    塞了好一袋铜板,说是给她当零钱用。

    祁云渺原本不想要,她自己有钱的,但是方嬷嬷说了,日后会同夫人说,同夫人再要回来的,祁云渺便放心地收下了。

    她和裴则一道走在西市里。临近年节,西市也是张灯结彩,从卖花灯的,到卖衣裳的,还有各种过年吃食,芝麻糕、黑米糕、酥肉泡馍……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买完方嬷嬷所需要的东西后,裴则和祁云渺便有些漫无目的地开始瞎逛。

    裴则其实压根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要来西市。

    那日假山旁,他听到了祁云渺的心事,一时心软,便问了她要不要出门转转。

    这般的数九寒天,他也是实在闲得慌。

    但是看一眼祁云渺,她如今似乎正是起劲的时候,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想试一试,人家摊主摆在外头叫人试吃的东西,她一整条街都快吃了个遍。

    终于,等到祁云渺又吃过了两家铺子的时候,裴则问道:“不打算买点什么吗?”

    祁云渺想了想,道:“待会儿我要去带两串糖葫芦回家!”

    裴则便又问:“糖葫芦不是一开始便看见了了,为何不买?”

    “一开始就买了的话,拿着多麻烦呀。”祁云渺道。

    裴则看着她又路过了一家铺子,问人家摊主能不能试吃,人家摊主说可以吃之后,祁云渺便半点不客气,吃了人家一口米糕。

    糯叽叽的米糕粘牙,祁云渺吃的有些费劲。

    她最近正是换牙的时候,有好几颗牙齿都掉了,还没长齐,吃起糕点来,格外难嚼。

    裴则便看着她又贪吃又因贪吃而变得费劲巴拉的样子,逐渐唇角泄出一丝冷笑。

    他终于明白了祁云渺的心思,糖葫芦是真的要买的,那就最后折回去再买,带回家里吃,而现在这些摊位上的东西,她是不打算买的,是以,她便要每个摊位都吃过去,先免费填饱一下自己的肚子。这样,才算是不虚此行。

    他实在看不上这种做派。

    等祁云渺差不多将东西咽下肚子之后,裴则便道:“好了,走吧,我想起家里还有些事情,我们去把糖葫芦买了就回家。”

    “啊,这便走了?”祁云渺张望两眼,见到前头还有好多的摊子,她都还没尝过呢。

    “嗯。”裴则说不打算再纵着祁云渺,便是真的不会再纵着她,他转身,兀自朝着马车的方向回去,祁云渺便也只能跟着他转身,朝着俩人来时的路走去。

    她跟在裴则的身后,摸摸自己的肚子。

    虽然还有很多的不甘心,但是祁云渺算算自己今日都吃了哪些东西,便也还好,没有特别亏。

    他们走到来时卖糖葫芦的小贩摊前,祁云渺顺从自己的本心,买了两串糖葫芦。

    哪想,走到马车停靠的地方时,恰好,原先不曾开门的一家成衣铺子开张了。

    老板娘正站在店前拉拢生意,一见到祁云渺,便扑上来,拉着喊着道:“小姐过来瞧瞧当下时兴的衣裳吧!”

    祁云渺忙摇摇头,阿娘走之前给她做了许多的新衣裳,她够穿了的。

    老板娘不甘心,祁云渺虽然穿的一般,但她可见到了,她身边跟的公子,穿的可是上好的罗布,指不定是愿意买单的主儿。

    她便一个劲儿地劝祁云渺进自己的店里瞧瞧,她店里可都是好看的货。

    祁云渺两只手都握着糖葫芦,高举着手臂,实在难以抵消这老板娘的热情,最终,只能被拖着拽着进了铺子。

    等裴则回过头来的时候,她人已经跟着老板娘在铺子里看东西了。

    裴则蹙起眉头,跟了过去。

    祁云渺正在看老板娘为自己介绍的一套成衣。

    她这店里,专卖十来岁少女的衣裳,像祁云渺这般的,正正合适。

    “这套,这套,还有这套,姑娘年节的衣裳可有着落了?没有着落的,便多看看我这店里,多的是好看的绫罗绸缎呐!”

    “这……”

    衣裳好看是挺好看的。

    但是阿娘真的已经为她做了不少衣裳了,所以祁云渺面对着老板娘的热情,还是摇了摇头。

    “真没有看上的吗?还是自己不敢买?”老板娘问道,“小姐再看看嘛,再看看嘛,我们店里东西可多的。”

    “真不必了,下回吧……”祁云渺举着两串糖葫芦便想要走。

    可是刚抬头,便见到裴则跨进了店里。

    “阿兄……”

    “诶呦小郎君!”

    不等她说话,人家老板娘一见到裴则,便两眼放光,去拉起了人。

    “您帮这位小姐看看呢,小姐进店可腼腆得很,您瞧瞧,这些衣裳,哪件不是衬她的?”

    她手里握了一堆的成衣料子。

    “……”

    祁云渺默默无言,去看裴则的脸色。

    裴则不过暼了眼店家手中的衣裳,便道:“你这里的料子都不好,如果想买衣裳,回家去喊人上门来量裁吧。”

    他后面的话都是对祁云渺说的,半点没有给人家女店主客气的意思。

    祁云渺砸吧了一下嘴巴,听完话,立马便想要跟上裴则。

    可是女店主眼疾手快拦在了两人中间,叉着腰道:“这位郎君,你说我们店别的可以,你说我们料子不行?怎么,你家是开布行的,还是你家是宰相啊?见过天底下最好的料子?”

    裴则回头,半点神色也不改,问道:“就算我家不是宰相,也不是开布行的,那又如何?你手中的料子,是去岁京中流行的素罗,今年早便不时兴了;还有这裙摆,百褶的褶子都不齐整,只怕是偷工减料的东西,光凭这两点便可看出,你这店里,根本没什么值得看的。”

    “你……”

    老板娘想不到,自己今日还真能碰上个行家,握着手中的料子讪讪半晌,最终只能放了人走。

    祁云渺坐上马车之后,啧啧称赞裴则。

    “阿兄懂得好多!”

    她总是这般,即便知道裴则并不怎么喜欢自己,但是有时候,该夸赞人的时候,她还是不会吝啬。

    “皮毛而已。”

    裴则随口道。

    他坐在祁云渺对面,上下打量了眼人。

    即便已经是相府的小姐,但是祁云渺如今的衣着还有打扮,倒是实在很难叫人联想到她的身份。

    他便问:“你娘走之前,没有给你做衣裳吗?”

    “做了啊。”祁云渺道,“但是那些都是新衣裳,我想要等到新年之后再穿。”

    “为何要等到新年之后再穿?”

    冬日里做的新衣裳,若非必要,要等到新年的时候才能穿,这是乡下每一个孩子都懂的道理。

    可是裴则不知道。

    祁云渺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好似忽而之间便明白,这个阿兄也不是什么都懂的。

    “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祁云渺也不知道该如何同裴则解释这个规矩,只能告诉他,总之就是这个道理就是了。

    见她自己也说不上什么东西,裴则便只能放弃探究这回事情。

    只是马车之中他与祁云渺面对面,便终归会注意到祁云渺的衣裳。

    简简单单的藕荷色团花料子,衣领和袖口处都锁了绒边,要说有多简陋,倒也没有,但是要说华贵,也是真的称不上。

    是街上许多普通的正常人会穿的东西。

    终于,裴则道:“今日回去之后,叫方嬷嬷喊些裁缝上门,给你再做些新的衣裳。”

    祁云渺立马张嘴,想说真的不必,阿娘给的已经够多了。

    可是裴则下一句便道:“新年前穿。”

    “……”

    祁云渺便终于不说话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宁王患有眼疾(小修)……

    由于裴则的言出必行, 这日回家过后,很快便有人上门,给祁云渺来量裁衣裳, 挑选布料。

    祁云渺一概不懂,只是被方嬷嬷和一堆裁缝铺子的人拉着,

    各种张开双臂, 衡量尺寸, 稀里糊涂的,几个时辰便过完了。

    寻常的制衣铺子, 如今制一件冬衣,大抵需要至少半个月的时间, 尤其如今又是年节,有的是人需要新衣裳,排的队便更久了。

    但是宰相府的生意, 没有任何的一家制衣铺子敢耽搁, 是以,祁云渺的新衣裳量裁完不过七日,便全都送上了门。

    方嬷嬷收到衣裳, 一件又一件拿着与祁云渺比对, 见每一件都如斯合身, 料子又用得极好,不禁连连夸赞起裴则, 称他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 如今已经相当会照顾妹妹了。

    祁云渺望着一堆崭新的衣裳, 心底里说不感谢裴则,那肯定也是不可能的。

    裴荀和沈若竹都不回家,相府里过年的许多东西, 便都需要由裴则来主持。

    祁云渺收到新年的衣裳,已经是年前的最后几日。

    自打在假山处撞见裴则之后,祁云渺接下来,便每日都会被裴则安排着干一些活,要么是和他一道上街去买东西,要么是和他一道去宋家,他们光明正大地去蹭宋夫人新做的糕点,顺便再带一点回家,留着闲暇之余慢慢享用。

    除夕夜,祁云渺终于自告奋勇,拒绝了裴则的一切活动,要同方嬷嬷一道包饺饵。

    包饺饵,这是许多地方的新年习俗,据说是吃了饺饵,那么新的一年,便不会冻耳朵了。

    祁云渺从前在家里,每年过年都会和娘亲还有阿爹一道包饺饵,她很喜欢这件事情,于是今年也要同方嬷嬷一道。

    待方嬷嬷带着几个丫鬟,把馅料和饼皮都处理好之后,祁云渺便开始上手包饺饵。

    她动作像模像样,不过包了两个,方嬷嬷便直夸她,是真的有一手。

    祁云渺得意洋洋,包到最后几个的时候,她突然从钱袋子中摇出几枚铜钱来,递给方嬷嬷。

    “嬷嬷,我们包些铜钱在里头吧!”她道。

    从前在家中,新年包饺饵的时候,阿娘都会在饺饵里放几枚铜钱。

    他们都说,能在一堆饺饵中咬到铜钱之人,便是新年最幸运之人。

    阿娘煮饺饵的手艺很好,最后饺饵出锅的时候,他们全家都能咬到铜钱。

    这样,全家都会高兴一整晚的。

    方嬷嬷也听过这个说法,不过从前相府里只有裴荀和裴则这对父子,父子俩都不是乐得喜欢看花样的人,是以,相府便也从来没有过这种习俗。

    如今既然祁云渺爱热闹,那玩玩也行。

    方嬷嬷便和祁云渺一共在不同的饺饵里包了三枚铜钱。

    晚上下饺饵的时候,祁云渺聚精会神,就蹲守在厨房的锅炉边。

    看着炉子里的水沸腾,又看着一颗一颗胖乎乎白嫩嫩的饺饵被扔下了锅,她尤嫌不够,最后,还要亲自捞起饺饵,端着饺饵上桌,这才算满意。

    虽然裴荀和沈若竹都不在,但是相府新年的饭桌,还是像模像样,堆满了整整一桌的菜肴。

    等到祁云渺最后端着饺饵上桌,年夜饭便开始了。

    祁云渺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裴则,又看看这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忽而,拉了拉一侧方嬷嬷的衣摆,道:“嬷嬷和我们一道用饭吧!”

    方嬷嬷哪想,自己有生之年,还会被请到相府的年夜饭主桌上。

    她忙低头告诉祁云渺,这是不合规矩的。

    她是下人,留在这里是为了伺候主子,而不是等着和主子一道用饭。

    祁云渺便望向裴则。

    “阿兄,我觉得这一桌子年夜饭,就我们吃的话,有些浪费。”

    裴则抬头,盯着祁云渺。

    方嬷嬷窥见少爷的神色,忙拍了拍祁云渺的手背,示意她别再要求。

    裴则素来是最重规矩之人,定是不可能答应这些的。

    大年夜,兄妹俩可千万别因为这些事情吵起来才好。

    可是方嬷嬷想茬了。

    或许是今年家中的确过于冷清,没有一点大人的踪迹,裴则在沉寂片刻过后,便道:“无事,家中人少,嬷嬷也一道坐下吧。”

    方嬷嬷受宠若惊。

    忙忙碌碌大半辈子,她何时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同裴则一道坐在一张桌子上用饭。

    “那,那便多谢少爷同小姐了!”

    她坐在了祁云渺和裴则的中间,落座之时,还满脸尽是恍惚。

    祁云渺笑嘻嘻地给方嬷嬷夹了一筷子饺饵,又给裴则也夹了一筷子。

    “这是我今日特地包的饺饵,里头放了铜钱的,吃到铜钱之人,来年便定会有好运,阿兄和嬷嬷都试试吧!”她头头是道地介绍道。

    方嬷嬷早知道祁云渺的小把戏,笑看着她。

    但是她旋即想起,裴则不知道,生怕裴则会怪罪祁云渺自作多情,她便忙替她解释道:“是呢,这是小姐亲自包的饺饵,郎君尝尝吧,讨个吉利也好啊。”

    裴则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饭桌上有人给自己添东西了。

    他看着碗中的饺饵,一时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桌上的另两个人都在劝他,他便再不愿意,也只能就着筷子,咬了一口碗中的饺饵。

    不想就这么一口。

    只听“咯”得一声,裴则的口中吐出了一枚闪闪发光的铜钱。

    祁云渺霎时间嗓音洪亮,欢快如叽叽喳喳的喜鹊:“恭喜阿兄!来年必有好运当头!”

    “……”

    裴则真怕自己会不知道,这是祁云渺特地送给他的惊喜。

    他处变不惊的眼眸淡淡地瞥了一眼祁云渺,见到她璀璨如同繁星一般的笑容,终于,还是道:“多谢。”

    “这是阿兄凭本事咬到的,谢我做什么?”祁云渺装傻素来是可以的,她见裴则吃过了饺饵,便又催促着方嬷嬷也赶紧咬一口。

    像是有什么预感。

    方嬷嬷一咬自己碗中的饺饵,果然,坚硬的触感便磕在了她的牙齿上。

    她笑得合不拢嘴。

    最后才是祁云渺自己。

    她也咬了一口饺饵,而后毫无意外地自自己的嘴中也吐出了一枚铜钱。

    至此,三枚铜钱便整整齐齐的,全部被他们吃到了。

    祁云渺的心愿达成,接下来满桌的佳肴,她吃得心安理得,心花怒放,心满意足。

    吃到最后的时候,外头忽而传来一阵霹雳声响。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如雷贯耳,络绎不绝。

    祁云渺赶紧跑到廊下去看。

    果然便见外头的大街上开始放烟花爆竹了。

    早便黯淡的天空因为这一声又一声的烟花爆竹,重新获得了短暂的光亮。

    祁云渺看得入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这是来自于朱雀街上的烟火,是朝廷为了祝福新年吉祥,祝福百姓们安康快乐而燃放的烟火。

    祁云渺从前在乡野,看过的烟花不多,每逢初一十五,若是谁家有喜事,要扎烟花爆竹,那她必然是要跑在第一个,前去观看的。

    烟火绚烂,如梦似幻。

    祁云渺一直都听说过昙花一现,但她这辈子还没见过昙花呢。

    昙花一现,弥足珍贵。

    而在祁云渺看来,烟花停留在空中的时间,也是短暂至极,并不比昙花长久多少。

    她双目牢牢地注视着天空。

    直到烟火结束,也不肯轻易收回,生怕自己会错过什么突然的惊喜。

    裴则走到她的身边。

    见她一直上仰着脑袋,问:“喜欢烟花?”

    祁云渺点点头。

    裴则便道:“京城每年元宵十五有烟花灯会,到时候你可以上街,一次瞧个够。”

    祁云渺这才将自己的脑袋垂下来,问:“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裴则有时候是真觉得,祁云渺好笑得可以。

    祁云渺双眸里原先因为烟花转瞬即逝的神采,逐渐又亮了回来。

    她问道:“那到时候阿兄也会去看嘛?”

    “……”

    裴则没想好。

    他同祁云渺一道站在隆冬的长廊下,屋内是地龙铺满,暖意足以生春的除夕晚宴,屋外是阵阵寒风,吹来新年的气象,吹走旧日的阴霾。

    裴则双手交叠在一处,过了片刻,自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一只红色的荷包,递给祁云渺。

    “喏,新年如意。”

    祁云渺垂眸。

    只见裴则手中,躺着一个红色的荷包,而荷包的外面,绣着一个大大的“福”字,试问,这不是压祟钱又是什么?

    她瞬间喜出望外。

    压祟钱?

    这是裴则给她的压祟钱?!

    “多谢阿兄!”

    祁云渺的一声感谢,声如洪钟,激动到足以媲美适才如同惊雷一般的爆竹。

    裴则被祁云渺的嗓门又震了一瞬,回过神来,便见她抱着自己送的荷包,爱不释手。

    没办法,祁云渺是真的没想过,裴则竟会给自己送压祟钱。

    今年新年,阿娘和裴荀都不在家,按理说,压祟钱是要由长辈送的,他们两个长辈都不在家,裴则是哥哥,她从来都不曾希冀,自己会从裴则这里拿到压祟钱。

    “多谢阿兄!”

    她说了一遍不够,欢喜过后,忍住无尽上涌的情绪,还要说第二遍。

    裴则盯着祁云渺,有想过收到红包她会开心,但是完全没有想过,她会开心成这般。

    他的嘴角轻扯,没有什么回应,只是在见够了祁云渺的笑容之后,才道:“好了,烟花放完了,屋外风大,别吹风了,进屋准备守岁吧。”

    “好!”

    祁云渺自然听话地跟在他的身后。

    —

    新年过去。

    祁云渺十一岁了。

    九岁和十岁的这两年,她生活中的变故发生得太多,新的一年,祁云渺的心愿便只有一个。

    那就是平平安安。

    她希望娘亲平平安安,希望自己平平安安,希望裴荀和裴则平平安安,也希望方嬷嬷和宋青语还有自己的师傅她们,都能够平平安安,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可以如同往年一般,一直存在下去。

    从前的祁云渺,新年总是贪心的很,许愿喜欢许一长串,譬如自己明年可以收到更多的压祟钱,譬如阿娘可以允许自己不要学那么多的书,多放自己跟着阿爹去山林里走走……但是自从阿爹的事情发生之后,祁云渺便只剩下万事平安这一个心愿。

    没有什么比平安还要重要了。

    新的一年,祁云渺的功课在正月的中下旬,需要重新开始。

    许久不曾上学,祁云渺倒是真的有些怀念学堂里的日子。

    当然,最要紧的是,她又可以见到许多的小伙伴们了。

    假期里,祁云渺除了陵阳侯府老夫人寿宴那次,几乎便再也不曾见过除了宋家兄妹之外任何的朋友了,她倒着实有些想念。

    正月的日子眨眼便过,元宵那日,祁云渺去看了裴则口中所说的烟花灯会。

    上京城果然繁华,元宵的烟花灯会彻夜不衰,那一晚,裴则陪着她从头到尾,看完了上京城中所有的烟花,末了,还许她在河里放一盏河灯。

    其实祁云渺觉得,过新年,自己应该找个寺庙,去祭拜一番自己阿爹的,但是阿娘不在,她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个祭拜法,裴则给她买了河灯,她便在河灯上写了阿爹的名字,希望阿爹在地底下,也能过得开心,平安顺遂。

    回到学堂的前一日,祁云渺由方嬷嬷陪着,又上了一回西市,买各种学习用具。

    狼毫、羊毫,还有好看的笔架山、砚台……她都拿了一些,装了满满的一个书箱。

    西市里,祁云渺却碰见了一个并不怎么想碰见的人。

    越楼西常年长在边塞,生了一双深邃有神的大眼睛,看见祁云渺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便弯了起来,如同沙漠中的新月。

    “巧啊,妹妹!”

    他俯身同祁云渺招呼道。

    祁云渺却不怎么想同他打招呼。

    上回越楼西当众吓唬她的样子,她还历历在目,虽然后来他替她捡回了坠子,但她还是不太想同他接触。

    “嗯。”

    她学着裴则的样子,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便没有再回答他。

    越楼西听到祁云渺的回答,眉眼不禁越发弯了起来,笑问道:“妹妹,你这个同人打招呼的方式,是同你哥哥学的吗?虽然裴镜宣这个人学识文章都很不错,但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值得学习的地方!”

    “不是。”

    不管是什么好不好的,祁云渺想,她也不需要越楼西来教呀。

    她边说话,又边朝着方嬷嬷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方嬷嬷见到祁云渺在同别的郎君说话,便好奇问道:“这位是哪家的郎君,感觉有些眼熟?”

    越楼西大大方方地同方嬷嬷道:“嬷嬷,我是陵阳侯府越家的!”

    “陵阳侯府越家……”方嬷嬷呢喃,旋即便想起,越楼西年前回京为自家的曾祖母贺寿的事情。

    “原来是越小侯爷!”她幡然醒悟道,“小侯爷许久未见,这位是我家小姐……”

    “我知道,我认得。”越楼西眼珠子盯着祁云渺,炯炯有神,“我上回还替她捡过坠子呢!”

    “哦?是吗?那还要多谢小侯爷了。”方嬷嬷忙感谢道。

    他是替我捡过坠子。

    可是他也吓唬过我呢!

    祁云渺心下腹诽,拉着方嬷嬷便想走,俨然不想她跟越楼西再有什么交流。

    她们兀自走出门去。

    越楼西也没跟着。

    任她们离去,同伴过来,问他道:“怎么样,东西挑好了吗?”

    越楼西摇摇头。

    同伴便问:“你怎么回事,都忙什么呢?”

    “刚刚碰到了裴家的妹妹。”

    “裴家的妹妹?哪个妹妹?”同伴一时不解,不过旋即领悟,“哦,你说裴镜宣那个继妹啊?”

    “她怎么了?”同伴问道。

    “没怎么。”越楼西手里把玩着一个祁云渺刚刚也拿起过的笔架山,道,“我就是觉得她蛮可爱,性子也好玩儿。”

    “啊?”同伴不理解,传闻中裴镜宣的妹妹,到底有多好玩。

    他只是推着越楼西,喊他赶紧看看都要买些什么,他们晚上还得去赛马。

    —

    祁云渺离开文房四宝的铺子之后,便和方嬷嬷上了回家的马车。

    西市虽好玩,但年节这段时日,她时常因着各种原因,有所光顾,是以看来看去,便没什么惊喜了。

    回家的路上,她时不时便掀起帘子,吹吹外面的风,很快就把越楼西的事情给忘记了。

    马车一路穿过街巷,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

    只是在路过朱雀街时,马车却停了下来。

    方嬷嬷掀帘出去问发生了什么。

    小厮便告诉道:“前头有宁王的车架,我们得避让。”

    宁王?

    祁云渺又一次听到了这个人物。

    马车停下,她于是好奇地掀帘去瞧。

    只见宁王的车架,是一辆有四匹马拉着的马车,马车宽度足足占据了街道的大半,高度也同一般的马车不同。街道上有别的马车在的,全都同他们一样,退让到了边上,让王爷先行。

    “宁王……”

    祁云渺呢喃着这个名讳,意识到自己见过了一众权贵,但是好像还没有见过王爷。

    她不知道这个王爷长什么样子。

    或许是福至心灵,祁云渺这般想着,忽而,有一阵清风吹过,掀起了宁王车架的帘子。

    祁云渺赶紧看了一眼。

    只见阴影重叠处,马车中只有一个简单的侧颜轮廓,供人观摩。

    虽然是轮廓,但是一眼,便足以看出车中之人有着锋利的脸颊弧度,以及贵气的身姿。

    如此轮廓……如此身姿。

    祁云渺乍一看,竟觉有些眼熟。

    “嬷嬷……”她奇怪地呢喃道,“这个王爷

    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见过?”方嬷嬷道,“怎么可能呢,听闻宁王去岁被陛下安排去了西蜀巡查,这几日年节才刚刚回京,小姐如何会见过呢?”

    “我就是觉得见过!”

    清风只将帘子吹起来了一瞬,对面马车视线昏暗,祁云渺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的轮廓。

    但是她觉得自己不会记错,她就是见过这张脸!

    方嬷嬷便又道:“传闻宁王殿下自小患有眼疾,眼睛时而看得清,时而看不清,小姐难不成见过这等患有眼疾的人物?”

    患有眼疾?眼睛时而看得清,时而看不清?

    祁云渺呼吸忽而一滞。

    她这辈子,便只见过一个患有眼疾之人……

    是在她阿爹死去那年的隆冬……

    她阿爹带回家的那个男人……

    她不断眨巴着自己的眼睛,一瞬间,浑身血液突然开始倒流,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位王爷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阿娘回来了

    宁王就是祁云渺见过的, 在那年冬日里被阿爹救回家来的人。

    祁云渺意识到这件事情后,从街市回到相府,整个人手脚都是冰凉麻木的。

    方嬷嬷不知道祁云渺一路都在想些什么, 只是下车的时候,搀扶了一把祁云渺,结果却摸到了她与冰块无异的双手。

    “小姐是不是着凉了?”方嬷嬷忙关切问道。

    祁云渺恍惚了一路, 下车的时候, 也是浑浑噩噩的,如今听到方嬷嬷的话, 她骤然抬起头来,看了看方嬷嬷, 随后摇了摇头。

    方嬷嬷不是坏人,祁云渺知道。

    可是涉及阿爹的事情,这世上除了阿娘之外,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她只是道:“嬷嬷, 我无事,就是觉得有些冷,好像今日出门, 穿得有些少。”

    年节时分, 上京城总是时不时便落些雨雪, 如今春日快到了,天难得持续放晴, 祁云渺今早出门, 便未披氅衣。

    方嬷嬷自责:“啧, 都怪奴婢不好,那咱们赶紧进屋去吧,小姐洗把脸, 热热手,顺便再泡个脚,浑身都能暖和一些!”

    “好。”

    祁云渺仰脸浅浅地笑着,尽量不叫方嬷嬷察觉到自己更多的异样。

    只是她到底是个方才过完新年的十一岁的小姑娘,方嬷嬷一转身,她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

    这一整日,祁云渺脑海里全是想着从前阿爹的事情。

    她想着他从山间带回来的那个男人。

    那个人浑身是血,穿着残破不堪,但仍旧可以看出精致的华袍。

    在阿爹带着人回来的那一日,阿娘便同阿爹说过,瞧这人的衣着,只怕不是简单的人物,伤成这样,要么是遭仇家杀害,要么是遭贼人抢掠。

    阿爹说他知道,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他是因何而伤成这样,他既遇到了,便总是要救的。

    后来,后来阿爹便没了。

    阿爹没了之后,祁云渺也问过阿娘,为何阿爹的尸首会被丢在衙门的门前,阿爹被这般残忍杀害,那那个盲人呢?他要送去京城的那个盲人呢?他去哪里了。

    阿娘摇摇头,却只说人找不到。

    她把那人的样貌特征全都告诉了衙门,甚至画下了他的画像,但是大理寺全都咬死,道这个人寻不到,不知死活。

    原来他是王爷。

    她如今见到他了,原来他是王爷。

    祁云渺回想着那年隆冬的一点一滴,那个男人病重在她家时,她也曾因好奇,去到过他的榻前。

    他问她几岁了,问她有没有念过书。

    祁云渺和他说了,而后也问了他几个问题。

    他是她见过的第一个盲人,她便问他眼睛是怎么瞎的,是打娘胎里带的,还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便也告诉她,他的眼睛不好,是打娘胎里带的,一开始只是容易受到光亮东西的刺激,不好见太多的亮光,不想后来到了十几岁,眼睛受到刺激越来越严重,渐渐的,除了是在很暗很暗的地方,他的眼睛,几乎再也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他看不见祁云渺。

    可是祁云渺能够看得见他。

    她也能够认得出他。

    那是宁王。

    是高高在上的宁王。

    那为何大理寺要说没有找到这个人呢?难道大理寺那么多的人,就没有一个见过宁王的吗?他们张贴了阿娘的画像吗?满京城人,难道也没有一个是见过这位宁王的吗?

    还有眼盲,这么明显的事情,就连方嬷嬷都听说过,宁王患有眼疾,如何大理寺就是想不到呢?

    祁云渺觉得自己想不明白。

    她这整整一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里,她躺在榻上,任泪水打湿了自己的枕巾。

    她久违地抱着阿爹的桃木剑,这一日,许下的愿望终于不再是平平安安,而是阿娘可以快点回来。

    —

    裴则发现祁云渺的异样,是在第二日的清晨。

    国子监复学的时间比宋家的私塾要早半个月。

    元宵过后,裴则便回去国子监上学了。

    不过虽然回了国子监,裴则依旧还是住在家里,每日清晨早早地出门,下午散了课,再乘马车回家。

    他不住学舍,但是上课时,还是要同宋宿还有何颜他们见面。

    何颜自从和祁云渺玩了两回之后,如今一见到裴则,便忍不住要提起他那可爱的妹妹。

    复学之后,他问的最多的也是:“镜宣,不是喊你多带妹妹来玩么?你怎么老是不带她?”

    裴则一开始压根没理,直到他问得多了,他才反问道:“我是念书的,还是每日都要带着她出门玩乐的仆人?”

    何颜听罢便笑了。

    “瞧你那小气的样!镜宣,你那妹妹着实可爱,不只是我这般觉得。而且不是我想见她,你难道没发现么?她很喜欢出门玩儿。”

    何颜说罢,又问:“你家宰相和夫人都还没回家呢吧?”

    裴则这才拿正眼瞧了眼他。

    何颜便同他苦口婆心道:“多带妹妹出门走走,不是坏处,不乖巧的妹妹也就罢了,你家妹妹又乖巧又懂事,还有一身好本领,每日囿于后宅同学堂,那多可惜呀!”

    又乖巧又懂事?裴则都不知道,何颜是如何能够闭着眼睛说出这些话的。

    他想冷笑,不过何颜说的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瞎话。

    他说祁云渺可惜。

    按照上京城官宦人家私塾的习惯,郎君们通常十二岁上下,便会由家里安排送入到国子监,开始准备科举考试。

    譬如宋潇,他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最迟到今年年底,他便该入学国子监,与他们一道出入校舍。

    至于姑娘们,虽然可以一直在家里的私塾待到十五岁,但是十五之后,少女及笄,便只能回到家中,等待议亲,而后,各自嫁为人妇。

    祁云渺有一身的本事,若不趁着年少时多走走,将来也许的确会觉得委屈。

    是以,他到底没有同何颜嘲讽些什么,待到祁云渺新年第一日去宋家学堂上课,他便特地坐在前厅里等她。

    他在前厅里等小半个时辰。

    祁云渺却迟迟没有来。

    眼见着距离宋家学堂开始上课的时辰越来越近,祁云渺却也没有出门,终于,裴则起身,往祁云渺的院子走去。

    —

    祁云渺正由方嬷嬷陪着,着急忙慌地出门。

    她昨夜躲在被中,默默哭了好半晌,最后是何时睡着的,自己也不知道。

    原本今早晨起,也是如同往日一般的时辰,但是在她穿好衣裳后,方嬷嬷对着她一双肿胀的眼睛,吓了一跳,听她说话,也是哑着嗓子,方嬷嬷便忙问她是怎么了,又要小厨房去煎药,等药好了,喝完了才许出门。

    祁云渺紧赶慢赶,跑在前头,方嬷嬷和绿蜡替她拎着书箱,陪着她一道。

    结果正走在半道上,祁云渺便见到了迎面而来的裴则。

    “阿兄?”祁云渺惊道。

    怎么裴则这个时辰还没去国子监?

    “你怎么了?”

    远远的,裴则原本还没发现祁云渺肿胀的双眸,如今走近了,一听她的声音,他便蹙眉问道。”

    无事。“祁云渺摇摇头,用适才搪塞过方嬷嬷的话一模一样地告诉给裴则,“就是昨日贪玩,好像有些着凉了。”

    “着凉?”裴则眉目越发深锁,紧紧盯着祁云渺。

    祁云渺便又忙道:“不打紧的,我可以照顾自己,去上学也没问题。”

    她的精神看起来倒的确还行。

    只是嗓子怪异,眼眶红肿。

    裴则也不是傻的,祁云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越看她这般景象,越是很快便明白过来。

    她这不是着凉,而是哭过了。

    他探究的神情盯了祁云渺片刻,道:“嗯,那就赶紧吧,宋家的学堂快要开始了。”

    “我知道的,阿兄。”祁云渺接过方嬷嬷怀里的书箱,示意她送自己到这里就可以,接下来她要再跑快点到马车上了,不然实在来不及。

    可是她还没开始跑呢,裴则突然又喊住了她。

    “等等。”他看着祁云渺蠢蠢欲动的姿势,道,“我今日和你一道去宋家。”

    “啊?”祁云渺不解,“阿兄今日不去国子监么?”

    “第一日上学,有人陪着比较好。”裴则言简意赅。

    “哦。”

    祁云渺便想起,自己当初第一日去宋家上学,的确也是裴则送自己去的。

    她于是点了点头。

    有裴则送她去上学堂的话,那好像迟不迟的,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祁云渺跟在裴则的身边,一切都听他的安排。

    等到上了马车之后,她便规规矩矩地坐着,既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

    裴则路上看了祁云渺几眼。

    一开始,他只以为,祁云渺是故意这般端坐着,等到过了些许时候,她便会忍不住开始咬零嘴,拿出那个比她脸还要大的葫芦喝水,可是他又想错了。

    今日一直到车程过半,祁云渺也没有从书箱里拿出任何的东西。

    终于,裴则问道:“宋家的课业,还是九日一休息,是么?”

    “是。”祁云渺点头道。

    裴则便又想了想,道:“过几日国子监里有蹴鞠比赛,应当正好是你休沐之时,你若感兴趣,到时候可以一道过去看看,宋家的那几个孩子应当也会去。”

    “蹴鞠?”

    祁云渺知道这个玩意儿。

    但是她歪了歪脑袋,马车摇晃,她脑海里半桶水,亦是摇摇晃晃。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祁云渺如今情绪其实很不好。

    她想着宁王的事情,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心神安静下来。

    下午还不知道习武的事情怎么办呢,若是不能专心,师傅又得责罚她了。

    祁云渺于是难得地摇了摇头,主动放弃了裴则对自己的邀请。

    “多谢阿兄,但是我还是不去了吧,我这几日习武的课业有些重,师傅要我专心。”

    祁云渺居然会主动放弃出门去玩的机会。

    这是裴则万万想不到的。

    他一双淬了冰雪般的眼眸牢牢地盯着祁云渺,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确定?”

    “嗯。”祁云渺点点头。

    裴则便难得又多问了一句:“你最近没发生什么事情吧?有人欺负你么?定国公府的人?”

    “没有!”

    祁云渺不知道,裴则怎么会突然问起她这些。

    她亮晶晶的杏眸撑得老大,可是哭过之后的眼睛,再怎么妄图睁大,也不过是徒增滑稽。

    裴则便不再说话。

    他本不是什么热衷于喋喋不休的人,也不是很爱关心自己的继妹,既然祁云渺发生了什么不愿意告诉他,那他也没有必要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

    重新开始上学,祁云渺花了一上午的时辰,才叫自己振作起来。

    阿娘没有回来,她即便知道了宁王的存在,也不能轻举妄动。

    她如今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念书,好好练习武艺,然后等阿娘平平安安地回来。

    自从年前收到过一封阿娘寄回来的信笺,祁云渺上一回再收到阿娘的信,已经是元宵那日。

    阿娘告诉她,她已同相爷到了钱塘,喊她不要担心,要在家里好好地等她。

    已经到了钱塘。

    祁云渺记得,阿娘同自己说过,不出意外的话,钱塘是他们此番下江南的最后一个地方。

    从钱塘回到上京城,马车不紧不慢,要走半个月,水路也差不了多少。

    如果是元宵收到信笺,他们便出发回来的话,祁云渺算算,其实阿娘已经快要到上京城了。

    可惜她知道,钱塘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在的地方,既然阿娘和裴荀都到钱塘了,那定是要在外祖家中住上几日的。

    那归期便是遥遥无期。

    祁云渺每日都掰着手指头,数阿娘走了有多久,又到何时才会回来。

    这期间,不管什么人找她出门去玩,她都拒绝了。

    只是有几次,宋青语和宋潇喊她到家里吃点心,她想着总拒绝也不好,便去了几次。

    自从京郊定国公府那件事情过后,宋潇回到家里,被自家母亲一连教训了好几日。

    他如今也算是明白了,当时那么多的孩子里,只有祁云渺输了真的有勇气帮他去拿回毽子,她的确是个很有胆量、又有点能耐的女孩子,她实在不是什么坏人,他也没有必要对她很坏。

    他们一道吃点心的时候,宋潇道:“我再过两个月便要去国子监了。”

    “国子监?”祁云渺问。

    “嗯。”宋潇点头。

    他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再过两个月,正式过了生辰,爹娘便要送他去国子监了。

    这是宋家每一个孩子都要经历的事情。

    仕途,也是如今上京城中,上至宰相国公,下至百姓工商,都要念叨的东西。

    祁云渺听完解释后,点点头。

    她也马上要过十一岁的生辰了呢,可是阿娘还没有回来。

    从正月末到三月初。

    距离祁云渺见到宁王,已经快要过去一个多月了。

    可是阿娘还没有回来。

    祁云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等到何时。

    第三次收到阿娘信笺的时候,她实在没有忍住,给阿娘写了一封回信,请裴则帮自己寄出去。

    她没有在信中写宁王的事情,只是道自己很想她,很想很想她。

    这是三月一个寻常的春日。

    从宋家回到相府,祁云渺又想同往常一般,直往后院,去找自己的师傅。

    可是她下马车的时候,见到相府门前,除了她乘坐的马车之外,还有三四辆其它的马车。

    祁云渺对着这些马车数了数,记得阿娘和裴荀离京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些马车送他们出的城。

    她慌忙拎起自己的裙摆,往厅堂里跑。

    在春日里满是玉兰香气的厅堂间,祁云渺果然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沈若竹一身青绿色对襟长裙,站在厅堂的正中央,似乎正在同裴荀商量着什么。

    她的脸颊素净,两弯柳叶眉浅浅,浑身上下除了一支桃木簪子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她立在那里,便如同一株谷中独放的春兰。

    “阿娘!”

    祁云渺喜极而泣,奔跑着扑进了自家阿娘的怀抱里。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她从来都知道真相……

    沈若竹终于回来了。

    祁云渺拉着沈若竹的手, 也不管她和裴荀适才在说什么,硬是要她跟着自己回去到小院里。

    一个多月,她足足等了一个多月, 才终于等到阿娘回来,她迫不及待想要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给娘。

    沈若竹跟在自家女儿的身后。

    适才祁云渺那一抱,可把她吓了一跳。

    但是她也的确许久不曾与祁云渺见面了, 她也想念她得紧。

    她一路跟着祁云渺穿过相府的长廊, 又过花园,这才到她的小院子里。

    她问:“渺渺, 这是怎么了?”

    “阿娘,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祁云渺今日还没

    有去见林周宜, 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终于见到了阿娘,她忙不迭要把自己见到了宁王的事情告诉给她。

    “好好好,你慢慢说。”沈若竹安抚着祁云渺, 想要她坐下。

    可是祁云渺哪里坐得住。

    “阿娘, 我见到那个人了!”

    过了足足有一个多月,祁云渺有些语无伦次道。

    “谁?”沈若竹问。

    “那个人!那个瞎子!”祁云渺手脚同时比划起来,道, “那个瞎子, 阿爹说要送他上京城, 然后就不见了的那个瞎子,我在京城见到他了!”

    “你见到他了?”沈若竹身体刚挨着凳子坐下, 立马又站了起来, 震惊道, “你在哪里见到他的?”

    “在街上!”祁云渺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形容当时的场景。

    她实在过于激动,以至于如今有些口齿不清,道:“在街上, 宁王车架,我们路过了,然后,我见到宁王了……阿娘,他是宁王!他是王爷!”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知道了他是宁王,便恨不能立马冲到宁王府上去,问他要个说法。

    沈若竹眼睁睁地看着祁云渺的动静,相比起女儿的激动,她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沉默,显得格外得怪异。

    祁云渺兀自激动了半晌,这才发现自家阿娘的寂静。

    她忽而之间冷静了下来,奇怪地盯着沈若竹。

    “阿娘……”半晌,祁云渺安静地问道,“你……为何一点儿也不惊讶?”

    “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

    沈若竹的神情终于有些不同。

    她轻颤了下生来狭长的眼睫,在祁云渺的注视下,微微点了点头。

    祁云渺大惊失色。

    她等了阿娘这么久,怎么也想不到,阿娘会已经知道这回事情。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可是当初不是她说的,大理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瞎子吗?怎么她如今又会早就知道他是宁王了?她知道,那为何不告诉她呢?

    她问:“阿娘,既然你知道他还活着,那你当初为何告诉我找不到人?阿娘,你有问过他吗,你问过他阿爹是怎么死的吗?”

    祁云渺觉得自己的嗓音快要哭出来。

    炽热的泪水酝酿在她的眼眶中,不待时机,直接模糊了满脸。

    沈若竹抚摸上女儿稚嫩的脸颊,许久不见,她没有想到,一见面,便会是这种情形。

    她将祁云渺抱进怀里。

    紧紧地抱住女儿之后,她才敢咬紧自己的唇角,叫自己轻泄出一丝哭声。

    她道:“我问过。”

    祁云渺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可是,可是……”

    可是阿娘不是跟她说找不到人吗?不是说大理寺怎么也找不到人吗?

    阿娘为何不同她说实话呢?

    她挣扎着在沈若竹的怀抱中仰起脸来,想说话,却一张口,除了哭泣,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若竹不住抚摸着女儿的脸蛋。

    她知道,祁云渺想问什么,她都知道。

    她双手沾满了祁云渺的泪水,自己也婆娑着双眸,道:“原本这些事情,我想等结束了再告诉你,阿娘没想过,你会见到他。”

    那个人,宁王。

    沈若竹其实当初在大理寺的时候便见到了。

    “渺渺,你知道,为何你阿爹没了,阿娘不带你留在青州,也不去钱塘找外祖父和外祖母,而是要执意带着你上京城吗?”沈若竹问。

    祁云渺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阿娘的用意,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一些,可是又知道得不真切。

    阿爹没了,阿娘别的什么也不做,只是毅然决然地带她上京城,应该是想为阿爹报仇。

    毕竟阿爹就死在京城里,而凶手还未抓到。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同阿爹的死到底都有些什么关系。

    阿娘带她住在石桥巷里,带她做营生,带她住进相府……都是为了什么呢?

    沈若竹抱着祁云渺,终于告诉了她自己当初在京城的三个月,都发生了什么。

    在上京城认领祁琮年尸体的那三个月里,沈若竹在大理寺的衙门里哭过,也闹过,还当着许多百姓的面,同一群又一群的官差衙役质问过。她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诉给了大理寺,只期望他们可以替她的丈夫找到凶手。

    可是大理寺无论如何便只告诉她,这桩案子是悬案,他们没法查,根本无从查起。

    沈若竹便又自己找了仵作,坚持不懈,定要自己找出杀害祁琮年的真凶。

    她闹了整整有三个月。

    那段时日,只要是来大理寺办事的人,都见过她。

    终于,大理寺主事之人看不下去了,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是当朝的宁王殿下,萧明禹。

    沈若竹一眼便认出了他,自己丈夫好心收留下来的那个人。

    回到了京城的萧明禹,又换回了他满身干净又华贵的衣袍,他的眼睛上缠着纱布,由人推着,坐在轮椅里。

    她站在萧明禹的面前,听萧明禹把事情全都告诉给了她。

    原来,他当初之所以会流落到青州的乡野里,是因为他在济州办案时,无意得知了自己兄长怀王在济州犯下的事情。

    怀王一党生怕他回到京城之后,会把事情告诉给皇帝,是以便一路暗中追杀他。

    到青州的时候,他因为怀王的追杀,彻底和手下走散了,独自流落到山林里,这才被祁琮年捡了回去。

    祁琮年送他上京,原本一路都没什么事,结果在快要到京城的时候,他们又遇上了怀王的人。

    祁琮年用命护送他成功回了王府,而他自己则是倒在了京城的大街上。

    这桩案子,涉及皇室,还是当今陛下最为看重的怀王,还有自小患有眼疾的宁王,是以,大理寺根本没法查,也查不了。

    “怀王……”祁云渺呢喃,问,“那怀王……他死了吗?”

    “他死不了。”沈若竹苦笑道。

    当初刚得知真相的她,和祁云渺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既如此,怀王能死吗?

    结果自然是不行。

    萧明禹一开始得知自家皇兄犯下的事情后,其实还并不打算将他告发,但是他一路追杀他至此,回到京城后,他第一时间自然就是进了皇宫,把自己得知的事情告诉给了皇帝。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还是棋差一招,得知他回京后,怀王以防他会立马告发他,直接先他一步进宫,把事情自首给了皇帝。

    不是什么造反谋逆的大事,只是包庇几个贪官,害死了几条人命,他又是自首,是以,皇帝只是罚他在王府闭门思过一个月。

    至于他,因为欲意挑唆兄长和父皇之间的关系,而被打发去往蜀地巡查,需要三个月之内动身。

    “凭什么相信他?”听到这里,祁云渺突然奋力挣开母亲的怀抱,吼道,“凭什么他说的就不是谎话!凭什么人不是他害死的!”

    她一边落泪,一边情绪激动到不行。

    沈若竹何尝不知道女儿在想些什么。

    是啊,她当初也这般想,凭什么他说的话,她就要相信,凭什么他就不会是凶手。

    可是宁王道:“本王若是凶手,那你觉得,本王为何要杀自己的救命恩人?因为他知道了本王不可告人的辛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和你的女儿,本王也一个都不会留,我定会派人去青州,将你们斩草除根,不会容许你如今还有本事站在这里,质问本王一个字。”

    沈若竹浑身不寒而栗。

    是啊,他们皇亲贵胄,要区区几个平头百姓的性命,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在他们的眼里,人命如草芥,说死就能死。

    他若是想要她和女儿的命,她根本什么都拦不住。

    她们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影无踪,悄无声息。

    那日离开大理寺的时候,沈若竹得到了所有她想知道的事情的答案。

    但她却什么力气也没有。

    因为她没有办法报仇。

    走下大理寺台阶的那一刻,她腿软得差点摔倒。

    有一个人伸手,扶住了她。

    沈若竹抬头去看他。

    那是她平生第

    一次见到裴荀。

    穿着一身紫色官袍的男人,腰束革带,脚踩乌皮靴,脑袋上戴的貂蝉冠,用灯笼纹锦做绶带,昭示着他的身份,若非王侯,必为三公卿相。

    “夫人没事吧?”她听见裴荀问她。

    沈若竹不曾说话。

    她只是注视着裴荀的眼睛。

    而后自他的神情中,明白了一些事情。

    沈若竹从小样貌出众,生了一双如同江南秋水般会说话的眼睛。

    自小到大,她在无数个男人眼中,都见到过几近类似的神情。

    她由裴荀搀扶着起身,却不曾喊他再送自己下去。

    她与他道了谢,而后独自慢慢地走在大理寺下去的台阶上。

    她清晰地听见身后裴荀上台阶的声音,当然,也听见了大理寺门前的衙役称呼他:“相爷。”

    那是沈若竹见到裴荀的第一日。

    也是她带着祁琮年的尸体,离开京城,准备回去青州的日子。

    离开京城的最后一刻,沈若竹托人打听了一番关于当今宰相的事情。

    她知道他妻子已经故去多年,知道他如今府上干净,只有一个独子。

    还知道城西的石桥巷虽然偏远,但是那是裴荀时常要去的地方。

    因为他们裴家的宗祠就在那里。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我教你骑马

    祁云渺怎么也没有想到, 自家阿娘回来的第一日,她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这日,沈若竹把所有自己能告诉给祁云渺的事情, 全都告诉给了她。

    她听完所有的事情后,又再度扑进到自家阿娘的怀里,泣不成声。

    “阿娘, 对不住, 我适才不该那般吼你……”她的泪水一兜一兜地落,汇聚成江河湖海, 最后全都倾倒在自家阿娘的衣襟上。

    可是沈若竹又如何会怪她呢。

    她抚着祁云渺的脸颊,只道:“渺渺, 就算是为了你阿爹,你也要好好地在相府里待下去,知道吗?”

    祁云渺点点头。

    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阿娘说她没有忘记阿爹, 她一直都知道。

    她的啜泣声一嗒一嗒,落在沈若竹的耳朵里。

    沈若竹任女儿扑在自己的怀里,哭了有一会儿, 随后, 她却推了推祁云渺的肩膀。

    “那若是寻常时刻, 渺渺,你如今该去做什么了?”沈若竹问道。

    祁云渺茫然了一瞬。

    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问道:“去, 去练武?”

    沈若竹点了点头。

    祁云渺便立马又脱离了她的怀抱。

    她擦干自己脸颊上的泪水, 同沈若竹作揖,行礼:“那阿娘,我如今就去, 我立马去练武,我去好好念书,我定不拖阿娘的后腿!”

    沈若竹失笑地看着女儿。

    什么拖不拖后腿的,祁云渺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她其实从来都不对她报有什么太大的期待。

    不论是从前还是将来,她永远都只期盼着祁云渺能快乐,能高高兴兴、安安稳稳地过完自己想要的一生。

    目睹着祁云渺离去的身影,沈若竹同样也擦干自己脸颊上的泪珠,整理好衣襟,这才回到前厅。

    方才回京城,她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处理。

    虽然这段时日沈若竹都不在京城,但是京城的事情,在管家给裴荀的信里,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她不在京城的时候,裴则虽然嘴硬,但没过多久,还是搬回家里来住了。

    沈若竹在回来的路上便打算好了,今晚怎么着也得设宴,感谢一番那孩子。

    她回到前厅,裴荀正在看一封新到手的信笺。

    沈若竹便上前问道:“相爷这是在看什么呢?”

    “哦。”裴荀折起信笺,道,“宁王来信,想请我明日上他府中坐坐。”

    沈若竹微微怔了下,指尖不经意间掐紧了掌心的肉。

    “宁王?”她问,“那相爷打算去吗?”

    “哎……”

    裴荀放下手中信笺。

    他此番前去江南,名为体察民情,实则却是去调查民间流传出的兵器私铸一事,沈若竹一路相随,他自是没有能够瞒过她的。

    他们在金陵还有扬州一带找到了一个暗自锻造兵器的地方,那里锻造出来的兵器,与朝廷军中所用别无二致。

    但是调查此事时,因对方警惕过强,他们在那里险些九死一生,才逃出一条命来去到钱塘。

    裴荀和沈若竹其实昨日便已经回到京郊,但之所以今日才进城回家,便是因为他昨日要先暗中进宫,率先将此事禀报给皇帝。

    兵器库背后的主人,明显是怀王无疑。

    此事若是揭开,于朝堂之上,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自从裴荀昨夜见过皇帝之后,皇帝至今尚未做出决断,这个节骨眼,裴荀理应和哪个亲王皇子都不见才是。

    可是宁王……众所周知,宁王自小患有眼疾,皇帝膝下皇子众多,唯有他,是最没有夺嫡竞争力的人选,也是绝对不可能成为皇帝的人选。

    而他同宁王也有些交情……

    裴荀犹豫再三,还是摇了摇头。

    “不去!”他道。

    再多的交情,也挡不住朝堂上瞬息万变的局势。

    他不能保证,宁王此时找他过去,是要问些什么。

    沈若竹微微松了口气。

    不去最好。

    宁王认得她,如今估计也早就听说她是裴荀的新夫人,若是他此时将她的事情全部告知给裴荀,沈若竹也不知道,裴荀会是什么反应。

    若非他是当朝的宰相,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去认识他的;而此趟下江南,若非是她在裴荀的书房门外听到或许事情同怀王有关,她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非要跟着裴荀离开京城的。

    整整三个月,她抛下祁云渺整整三个月,才换来的如今的消息。

    幸好没几日了。

    她已经抓到了怀王的把柄,应当过不了几日,朝廷便会有结果,要他人头落地了。

    这可是私铸兵器,往重了说,便同暗地里准备谋反有何区别?皇帝即便再疼爱这个儿子,也不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如此嚣张,背着自己在做这些事情吧?

    “对了,若竹……”她正沉思着,裴荀忽而上前一步,凑到她的耳边,道,“怀王之事,切记在陛下有决断之前,莫要同任何人开口。”

    沈若竹听得眉心一拧,看向裴荀。

    裴荀便也无奈地看着她。

    当今陛下虽然膝下子嗣众多,但唯有怀王一个,算是他满意的储君人选。

    宁王自小患有眼疾,无法承袭大统;慧王的母亲是姚贵妃,那是个蠢笨的女人,连同着背后的定国公府,同气连枝,不好轻易托付;端王瞿王燕王……他们每一个都有一堆说不上来的毛病。

    唯有怀王,论能力,论魄力,论实力,都是几个兄弟之间最为出众的。

    是以,他还真吃不准皇帝对于怀王,会是什么态度。

    兴许是会斩了他,就地正法;但……万一就纵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宰相府只负责调查此事,却决不能在此事上推波助澜,不然,万一有什么牵扯,到时候只怕要遭殃。

    沈若竹聪慧至极,不必裴荀多言,便已然完全明白了他的这些意思。

    纵有万千不甘,她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

    —

    久未归家。

    是夜,一家四口久违地坐在一道,用了顿晚饭。

    席间,沈若竹亲自给裴则盛了一碗汤,表示自己对他的感谢。

    裴则接过了汤,却只道:“无事,我也不是专程为她住在家里的。”

    沈若竹便笑了。

    别别扭扭的男孩子,不愿意承认自己接受了并不喜欢的继妹,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照顾了她颇多。

    “无论如何,住在家里,便总是照顾到了的。”沈若竹道,“便算是我多谢镜宣了。”

    裴则见罢,终于也不再说什么,喝了她给的鸡汤,算是接受了她的谢意。

    只听沈若竹又道:“如今我们既已归家,那镜宣若是住在国子监里方便,便还是住回到国子监吧,一应事物,明日我带人去为你张罗。”

    “不必……”

    裴则下意识只想拒绝沈若竹的好意。

    但他很快便想起,上回沈若竹去到国子监时,祁云渺也跟着的情形。

    缓缓的,裴则又道:“春日里褥子换新麻烦,我自己带人处理就行。”

    沈若竹听罢,果然道:“正是麻烦,是以,这才要我们过去呀,镜宣整日忙着念书,已是辛苦,这些事情,便交由我来打理吧。”

    裴则终于不再啃声,只是眼角余光扫了眼祁云渺,见到她正坐在桌子上,专心喝着汤,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他们适才说的话。

    —

    祁云渺完全没注意到裴则饭桌上都说了些什么。

    整整一顿饭,她不是在想自己阿爹的事情,就是在想阿娘的事情,抑或是想自己待会儿要做的宋家夫子留下的课业……诸事忙碌,她已经完全不想再去国子监了。

    第二日,她又要去宋家上学,上了学又得练习武艺,也根本没什么功夫能去国子监。

    待到沈若竹从国子监里为裴则收拾好床榻被褥回来,她才意识到,她去过国子监了。

    祁云渺终于问道:“阿兄以后又要很久回一次家了吗?”

    “嗯。”沈若竹道。

    祁云渺想了想,拉着沈若竹,终于又说了一些裴则这段时日里对自己的照顾。

    她着实没想过裴则会对自己这般好,说完了之后,便同沈若竹道:“阿娘,你说得对,阿兄刀子嘴豆腐心,人其实并不坏。”

    “他仅仅是不坏么?”沈若竹点点祁云渺的脑袋。

    对于自己并没有任何好感的继妹,能做到似裴则这般的,已经十分不易了。

    那孩子,有一颗宽广的胸襟。

    一想到裴则来年便要科考了,沈若竹便又与祁云渺叮嘱了一些平日里不要再去打扰他的话。

    科举三年一次,对于每个人来说,机会都十分珍贵。沈若竹听闻,裴则功课素来都是国子监里拔尖的,若是能一举得中,又有相府为托底,那将来他在朝堂之中的前途,定不可限量。

    祁云渺便牢牢记住了自家阿娘的话。

    国子监课业紧,裴则也不常回家,此后若是在家中碰到裴则,她便总是高高兴兴地同他打招呼,而后立马似一阵风般跑走。

    一开始的裴则对于祁云渺的行径,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渐渐的,次数多了,他觉得自己也是慢慢有些摸出祁云渺的想法了。

    终于,在祁云渺又一次同他打过招呼,想要在他面前溜走的时候,裴则适时伸手,眼疾手快地揪住了祁云渺的衣领。

    他像是母鸡拎着自己的小鸡崽一般,提着祁云渺的领子,打量着人。

    “阿兄!”

    春日里衣裳单薄,祁云渺的衣领被稍稍往后一拉,觉得自己喉咙就被卡住了。

    她忙回头去看裴则。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裴则问道,“你每次见到都恨不能立马跑走?”

    “阿娘说了,阿兄要科举,最好不要打搅阿兄学习!”祁云渺解释道。

    裴则就知道。

    但他却不曾松开祁云渺的衣领,而是继续提溜着她,问道:“明日你休沐吧?国子监里有马球赛,你来不来玩?”

    “马球赛?”

    祁云渺一听,果然来了精神。

    自从阿娘回来的这一个月以来,她每日里都是宋家和相府来来回回,偶尔出门,也是跟在阿娘身边,去宋家做客,或者去拜访别的什么人家。

    祁云渺鲜少有真正出门玩乐的时候了。

    她想去马球赛。

    但是祁云渺眼珠子稍稍一转,耷拉着肩膀又问道:“阿兄,那你明日不上学吧?我去国子监的话,会打扰到你吗?”

    “马球赛,我念什么书?”裴则反问道。

    祁云渺便终于放心了,她欲咧开嘴角,不过很快又想起另一桩事情。

    祁云渺又嚅嗫道:“可是我还不会骑马……”

    “这有什么。”

    头一次,祁云渺觉得,裴则的声音便如同春日里的徐徐微风,动人心间。

    “你要是来,到时候我教你骑马。”只听裴则道。

    祁云渺便彻底忍不住,点了点脑袋。

    “那便多谢阿兄!”

    她嗓音洪亮又清澈,一如春日里迸发的江水,滔滔不眠。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不同寻常的气息

    又到国子监。

    祁云渺这回再来, 欣喜倒是与上回无异,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多了一分稳重与从容。

    裴则带着她下了马车之后, 两人便直往马球场去。

    一路上,祁云渺左右看看,见走在路上的许多人果然都穿着国子监校场上统一的劲装, 个子通通高了她不少, 她便也关心道:“阿兄,待会儿你教我学骑马, 是那种很高大的马还是小马?”

    裴则身姿端正,今日同样也穿着国子监的校服, 他袖口束紧,群青色的衣摆飘然,睨一眼祁云渺, 道:“小马。”

    “呼!”祁云渺松出一口气, “那便好,那些太高的马,我应该是爬不上去的。”

    裴则忍不住又看她一眼:“你之前学过骑马吗?”

    “我?”祁云渺摇了摇头, “不曾, 我只坐过马车。”

    或许对于上京城的人来说, 马儿是每天都可以见到的东西,但是对于从前的祁云渺来说, 马儿可是很珍贵的。

    大家在乡下耕地, 大多都是用牛, 马是很少见的东西。从前村子里有一户人家买了一匹马,做了一辆马车,每家每户的孩子们, 便都喜欢去他们家挤马车玩儿呢。

    “等你学会了骑马,到时候你生辰,我便或可送你一匹马。”裴则沉吟片刻,道。

    “真的吗?”祁云渺惊呼。

    “嗯。”

    裴则看向她。

    自从三月开始,裴则和祁云渺见得就很少了,不过仅一个月,他见祁云渺长得好似比从前高了一些,原本便瘦瘦小小的身体,因为拔高了身量,竟有些开始显现出身段。

    只是脸颊依旧是圆润的,带着不少稚嫩。

    祁云渺的生辰在六月,裴则知道。

    可巧,他自己的生辰也在六月。

    差的不远,他还可以和祁云渺一道过个生辰。

    他带祁云渺踏上国子监校场的草地。

    上回过来时还有些发黄的校场,如今因为春日的降临,放眼望去,绿意盎然。

    因为这边要比马球,是以,校场上如今除了有许多人在跑圈骑马之外,已经再没有了别的活动,射箭没有了,举重练剑什么的,也都没有了。

    在满目的人群之中,祁云渺一眼就看中了不远处的宋宿连带着他的弟弟和妹妹,宋潇还有宋青语。

    “青语!”

    祁云渺同宋青语要好,两个人明明昨日里刚在学堂见过,但今日再见,又亲热得像是许久未曾碰面一般。

    两个小姐妹互相握着双手,蹦蹦跳跳了好一会儿。

    阳光之下,宋宿整张脸都沐浴在金光中,道:“可巧,镜宣你也带妹妹来了,青语闹着要学骑马,但又不敢上马,你家妹妹胆子大些,便叫她们俩一块儿学吧!”

    “好啊。”

    裴则知晓,宋青语是祁云渺最要好的朋友了。

    他去看祁云渺,果不其然,便只见祁云渺拉着宋青语,两个人迫不及待已经要去看校场边的马厩。

    他和宋宿便跟上去,各自为自家的妹妹挑选了一匹雏马。

    宋青语的马儿是一匹白色的小马驹,她被自家的哥哥抱坐到马背上,紧张的双手握紧缰绳,言笑晏晏,俨然一个冰清玉洁的小公主;

    至于祁云渺,她挑选了一匹马厩中毛色最是纯正的红鬃小马。

    红鬃马大多是烈马,比较难驯服,但是祁云渺可听说了,从前吕布骑的赤兔,便是红鬃马。

    她才不怕难驯服的马儿!

    祁云渺挑选好了马儿之后,裴则便教

    她如何上马,又替她牵紧缰绳,教她如何驯服好一匹马儿。

    相比起宋青语的紧张,祁云渺胆子着实是大的很,她被裴则抱上了马儿之后,便趴在了马背上,边听裴则说话,边顺着马儿的毛发轻柔爱抚了几下。

    也不管马儿能不能听懂她的话,祁云渺兀自爱抚过了之后,又趴在马儿的耳边说了一些话,便照裴则所说的,慢慢甩着缰绳,开始尝试着自己骑马前进。

    裴则一开始还替她牵着马,生怕她这般快速,会有什么意外,但却不想,马儿好似真能听懂祁云渺的指令。

    它在她的安抚下,不骄不躁。祁云渺想要做什么,它便驮着她,带她去做什么。

    渐渐的,祁云渺便不需要裴则替自己拽着缰绳了。

    她骑在马背上,慢慢慢慢的,甩着缰绳,喊马儿带自己小小范围绕了一圈。

    校场上不断有春风拂过,浸润着她的脸颊,肆意又明朗。

    第一次自己骑上马背的小姑娘,竟能有如此的胆魄,一时间,马场上不少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位小姑娘。

    还有专程来看自家孩子马球赛的夫人们,见到祁云渺,不禁纷纷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听说是裴相府上新夫人的。”

    知道是宰相府新夫人带来的孩子后,她们便诧异的有,鄙夷的有,惊艳的也有。

    不过人群中讨论最热烈的,左不过一句:“不是说裴镜宣不是很喜欢他的继母同继妹么?”

    “哪能不喜欢啊!”有知情的夫人道,“听说已经不止一次了,之前还有带她上街去西市,带她去泛舟游湖的,他裴镜宣是什么性子的人,能叫他这般,可不是当亲妹妹一般疼么?”

    “呵,这裴家父子可真有意思。”

    原本只聚焦在祁云渺身上的目光,不知不觉,在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间便变了味。

    不过这些对于祁云渺而言,全然没什么影响。

    马儿这种东西,害怕之人,学个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学好,但若是不害怕的,上去转一圈,指不定便融会贯通了。

    祁云渺慢慢骑了两圈马儿之后,便觉自己已经完全可以自如了。

    她还想再转一圈,但是裴则却将她给喊停了。

    因为他们的马球赛快开始了。

    校场上需要清场,留给他们跑马。

    宋青语的骑马进度不如祁云渺,待到马球赛一开始,她便拉着祁云渺,脸颊红扑扑地,一道去边上休息。

    她的胆子小,下了马儿之后,还有好久不曾回过神来。

    两人一道进到棚子里。

    祁云渺便道:“青语,我觉得骑马好好玩,下回我还想再玩!”

    “唔,渺渺,你完全都不害怕的吗?”宋青语问道。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祁云渺不以为意,“阿兄都答应我了,等到我成功学会了骑马,生辰时,他便送一匹马给我!”

    宋青语羡慕地看着祁云渺。

    她知道,若是她也能快快地学会骑马,家里定也会为她安排一匹马儿。

    但是她刚刚坐在马背上,实在是太害怕了,她何时才能真正学会骑马呢?

    祁云渺知晓她的担心,她握着宋青语的手,道:“你别灰心,青语,等我学会了骑马,我就用阿兄送我的小马驹教你!保准将你教会!”

    “好!”宋青语立马甜甜地笑开。

    两人便窝在一起,终于开始专心看校场上的马球赛。

    看到裴则骑着马匹出场的时候,祁云渺稍稍又有一愣。

    这是祁云渺第1回 见到裴则骑马,从前见他许多次,都是坐着马车出行,满身高贵的少爷风姿,便似个不染尘埃的高山君子。

    但是马背上的裴则却不一样了,这是祁云渺头一回见到,他也有如此鲜活的一面。

    少年雄姿英发,剑眉星目,伏于马背之上,争先恐后,一个个的意气,便要比春日的东风还要攒劲。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祁云渺每日在宋家的学堂之中如同点卯一般掉书袋,脑子里能记住的诗词并不多,但是这一句,却是记得很牢靠。

    她觉得,裴则很是能配得上这句诗。

    她看他看得出神,冷不丁,被宋青语拍了一下,道:“渺渺,你快看我哥哥,我哥哥也好厉害!”

    祁云渺视线便又落在了同样骑在马背上出场的宋宿身上。

    嗯,好吧,宋家大哥哥,也很值得这一句话。

    哦,还有何颜,他骑马也不赖……唔,还有邬烨舟……

    逐渐的,祁云渺算是发现了,他们国子监里的学生,好像每一个骑马都很厉害。

    完全不止裴则。

    她的目光专心致志在校场的比试上。

    待到几局比赛下来,祁云渺便又能确定了,虽然他们每一个人,骑马都很厉害,但是要数最为出众的,还得是裴则。

    不知是她目光局限还是如何,祁云渺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裴则是她如今见过最好看的郎君。

    嗯,还有一个的话,便是上回见过的陵阳侯家的小侯爷,叫越楼西的。

    虽然祁云渺如今有些看不惯此人,但他同裴则,一个清冷严峻似高山冰雪,一个红衣猎猎如雪中红梅,是她见过长相最为鲜明的两人。

    今日的马球赛,裴则总共上阵了两场,两场下来,他赢得的彩头分别是一只白玉砚台,还有一支七宝琉璃狼毫。

    裴则自己有习惯用的笔墨,不管是白玉砚台,还是琉璃狼毫,他都不需要,于是东西便全归了祁云渺。

    祁云渺抱着两只东西回家时,啧啧开心。

    “阿兄,你们下回打马球是何时?还能叫上我吗?”她半点也不遮掩自己的欣喜,直白地问道。

    裴则被她给逗笑了。

    但他也不知道,国子监再办马球会会是何时,只能道:“下回再说吧,你有空便喊你。”

    “好!”祁云渺答应下来。

    这是无比寻常的一日,不管是祁云渺抑或是裴则,都以为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

    却不想,回家时,俩人尚未走进到厅堂,便能察觉到正门对着的厅堂间,有一股并不寻常的沉默气息。

    “阿……”

    祁云渺见到自家阿娘,想要去到她的身边。

    裴则却适时拉住了她。

    只见他带着祁云渺站在屋门外,听见屋内的沈若竹同裴荀平静地问道:“是,怀王一事,便是我捅出去的,相爷欲待如何?”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因为我想要他死

    在祁云渺的印象中, 沈若竹在和裴荀成亲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几乎没有吵过架。

    也没有什么,她阿娘素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 从前和阿爹一起生活了十来年,祁云渺也没见他们真正争吵过几次。

    而她阿爹也总是喜欢哄人的,他们两人相处在一块儿, 便是无论如何, 也吵不起来嘴。

    这回,祁云渺被裴则拉在门外, 怔怔看着屋内的阿娘同裴荀。

    怀王?

    自从上回阿娘告诉了祁云渺关于她爹死亡的真相之后,一听到这两个字, 祁云渺便有些精神相对紧张。

    她不知道,阿娘口中是捅出了怀王的什么事情。

    她眼睁睁地看着裴荀在沈若竹的话音落下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 屋内的气氛陡然就变了。

    祁云渺还是想要进屋去, 走到自家阿娘的身边,又不想,这回都不等裴荀朝着他们多看一眼, 也不等裴则再拦她, 刹那间, 便有人上前来,将她和裴则双双请到了别的地方去。

    不管去哪里都好, 总之, 他们不许再继续待在前厅外面。

    祁云渺头一次遭遇到了这般的阵仗, 有些措不及防,眼睁睁地看着前厅平日里总是敞着的大门在自己的面前一扇扇合上,祁云渺只能拉紧了裴则的衣摆, 问:“阿兄,这是怎么了?”

    裴则低头看一眼祁云渺。

    他和祁云渺同时回来的,要他精准地去算裴荀和沈若竹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定也是不知道的。

    但是根据适才俩人之间的态度以及沈若竹的那句话,裴则觉得,自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虽然他近来一直在国子监中念书或是忙着马球赛的事情,

    但是自昨日开始,裴则耳中的确多了一些关于怀王的传闻。

    在江南的金陵以及扬州一带,前几日发现了一个私铸兵器的暗库。

    虽然朝廷并不阻止民间自己打造各类兵器用具,但是军中所用的兵器,素来是有自己的一套制度。

    而这回在金陵以及扬州一带发现的这个兵器库,铸造出来的兵器成色,几乎与军中所用别无二致。

    那便意味着,如今朝廷所用的兵器,没有人能保证,一定是朝廷自己锻造的,这背地里,必定关系着一个极大的地下买卖。

    而对于上位者而言,民间出现了这么大的兵器库,地下买卖事小,更为紧要的,是既然兵器都出现了,那兵呢?

    谁知道有没有还在背地里,私自囤着兵。

    而这些事情的幕后指使者,一桩桩一件件,几乎都明确指向了怀王。

    由于事情尚不曾落实,所以这些事情,裴则原本只当个故事听。

    即便是落实了,什么怀王宁王的,皇帝年迈,龙生九子,必有一番争斗,他如今尚未入仕,不管是哪个人上位,左不过和他没什么关系。

    但如今他却有些想明白了。

    裴荀前阵子和沈若竹刚从江南回来。

    而那兵器暗库就在金陵扬州一带。

    ……

    他原本只是扫一眼祁云渺,在想明白了一切之后,便忍不住有些定定地看着祁云渺。

    祁云渺被裴则看得心底里发慌。

    她抱紧裴则今日送给自己的砚台同狼毫,问:“阿兄,你为何这般看我?”

    “你和你母亲,可同怀王有过过节?”裴则问道。

    “怀王?”祁云渺眼珠子稍稍一转,自然便是想起了阿娘曾经告诉过自己的事情。

    但是那些事情,是可以和裴则告诉的吗?祁云渺果断摇了摇头,道:“没有!”

    “当真?”裴则挑眉,又问了一遍。

    “当真!”

    祁云渺举起手来发誓,明明不擅长撒谎,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她睁着自己浑圆的眼睛,就是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无辜。

    裴则冷笑一声。

    却到底还是没信祁云渺一个字。

    怀王如今算是皇帝最为看中的皇子,知父莫若子,他了解裴荀的性格,身为皇帝心腹,他可以将怀王之事暗地里告诉给皇帝,但是不曾受到皇帝的授意,他是绝对不会将事情如此大张旗鼓地吆喝出来。

    如今看沈若竹的态度,想来事情是她捅出去的无疑。

    而此番检举怀王一事,是由定国公府和慧王一道站出来的。

    若非是恨毒了此人,他不信沈若竹会把事情捅给定国公府。

    毕竟祁云渺在京郊受过的委屈,沈若竹没道理不知道。

    —

    前厅里,大门合上,裴荀焦头烂额,怔怔地面对着自己新婚不足一年的夫人。

    怀王事发突然,从昨日到今日,他其实也就是怀疑一下沈若竹,在沈若竹亲口承认之前,他甚至都想,或许只是恰好慧王和定国公府也发现了此事。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沈若竹会如此坦荡地在自己的面前承认此事。

    “夫人……夫人究竟是为何?”裴荀不解地问道。

    “我不是同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泄露此事,此事事关紧要……”

    “因为我想要怀王死。”

    裴荀情绪万千,沈若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将他轻而易举地钉在原地。

    “夫人,夫人说什么?”裴荀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想要怀王死。”沈若竹铿锵有力、神情无比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裴荀急得立马上前去捂住她的嘴。

    他的瞳孔放大,成亲数月,裴荀觉得,自己当是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自己的新夫人。

    但是沈若竹如今脱口而出,叫他的神态陌生,便好似今日才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沈若竹一般。

    “夫人缘故如此说道?”裴荀惊道。

    沈若竹看着裴荀。

    前几日宁王给他写信,邀他去府上做客,裴荀没去,她便知道,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瞒着裴荀这些事情了。

    沈若竹从未如此感激过裴荀的决定,他不去宁王的府上做客,也是给了她机会,叫她能亲口对他说出自己的那些事情。

    只见她施施然从座椅当中起身,先朝着裴荀作揖行礼。

    沈若竹今日穿了一身淡竹色的对襟直领长衫,或许是她的名字间便有竹字,她总是喜欢穿一些偏绿意的衣裳。

    而她也的确很适合这股颜色的衣裳,绿意不仅代表着春生,代表着希望,而且也时常被人赋予着坚韧与高洁,与她的气质相配。

    裴荀大为不解,见她屈膝,赶忙去搀扶起人。

    “夫人这是做什么?”即便知晓了沈若竹做你的事情,但他到底对她还是温和的。

    可是沈若竹看着他,眸光中除却愧疚,别无其它情绪。

    “相爷……”沈若竹张口,眸中便有流光涌动。

    裴荀彷徨地看着她,多年来的处事叫他知晓,沈若竹如今这般,只怕是有要紧事要说。

    忽而的,裴荀有些退却。

    他道:“夫人先别开口!”

    “相爷!”但沈若竹早做好了今日与他坦白一切的打算,她怎会因为裴荀一句不开口,便真什么都不说。

    “相爷都猜到了,不是吗?”她上前一步,逼问道。

    裴荀震惊地看着眼前人。

    不,他并不觉得自己猜到了。

    他猜到的那些是什么?怎么可能?说一千道一万,沈若竹也没有理由同怀王有过节,他定是想多了、听茬了……

    “我的夫君,祁琮年,便是死于怀王之手。”可他越是不愿意承认,沈若竹便越是要一字一顿,强调在他的面前。

    终于,裴荀大喝一声,道:“够了!”

    “夫人如今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夫君?我如今才是你的夫君!”

    “你如今是我的夫君!可是他也是!”沈若竹激动道,“相爷,我知道,我对不住您,我利用了您,怀王一事,的确是我捅给郑家连同慧王的,我想要他死,想要他就地消失,杀人偿命……”

    “那你也该同我商量再做决断,而不是如此儿戏!”裴荀满脸涨红,怒道。

    “我若同相爷说了实话,相爷真会愿意帮我吗!”沈若竹问道。

    裴荀便不说话了。

    怀王是根难啃的硬骨头,要拉他下马,需要耗费的精力,可想而知,而祁琮年不过是沈若竹死去的前夫,区区猎户……

    沈若竹便笑了。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裴荀的答案。

    所以她一开始便没想过事成之前要告诉裴荀事实。

    在得知裴荀并不打算将此番怀王的事情闹大之后,沈若竹便自己去找了定国公府。

    皇帝年迈,定国公府的郑贵妃,膝下慧王,同怀王素来争储君之位争得最是水深火热。

    她要郑家将怀王的事情闹大,闹得越来越大,闹到百官们全都知晓,就连皇帝也庇护不住他,那才好。

    裴荀得知她的想法后,只问道:“夫人想得简单,若是此番不能一招致命,夫人可知,待猛虎反应过来之后,扑向你的会是如何尖利的獠牙!”

    “那便让他扑过来!”沈若竹尖利的嘴脸,顷刻间变得再也不同寻常。

    裴荀看得呆了。

    “我不怕他,只要他能偿命,我做什么都行!”

    “夫人……”

    裴荀如何见过这般的沈若竹。

    他摇头,仿佛是在不敢相信,自己面前从来温婉小意的女人,也会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

    须臾,裴荀才回过神来。

    他正色问:“即便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即便是赌上了云渺乃至我们一整个相府的性命,夫人也是如此想的吗?”

    沈若竹不再说话。

    “相爷!”

    裴荀失望拉开厅堂的门,想要出去。

    沈若竹才扑过去抓住他的手。

    “杀了他,杀了他……”

    她猩红着眼眶,嘴里只有三个字。

    裴荀回头看着她。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沈若竹。

    是从未在他面前暴露过,只知道为她前夫癫狂的沈若竹。

    人前寂寥了十余年的宰相,在刹那之间,竟觉得自己心绞阵痛,宛如毒蛇在心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定定地注视着沈若竹,良久,才拂去她的双手,开门离去。

    第30章 第三十章 和离

    怀王之事, 犹如一颗天降巨石,砸在了上京城的半空之中。

    此后数日,上京城的官场, 瞬息万变,人人自危。

    裴荀自从那日之后,足足有三日不曾回家。

    倒是裴则, 马球赛结束后的这三日间, 每日并不间断,都住在家里。

    祁云渺知道, 自家阿娘应当是同宰相吵架了,因为自从那日她在厅堂撞见他们的异样之后, 宰相便离了家,至今也不曾回家。

    而阿娘也直接搬到了她的院子里,同她住了好几日。

    她问阿娘她和相爷是发生了什么, 阿娘却不肯告诉她。

    她于是又问裴则, 裴则却道:“你把所有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便也将所有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祁云渺于是便不问裴则了。

    不知道便不知道,阿娘叮嘱她, 每日照旧要好好上课, 好好练武。

    祁云渺便只管听阿娘的话, 每日都好好念书,好好学习武艺, 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直至这一日。

    宋家学堂下课, 宋夫人温庭珧突然拉住了祁云渺, 递给她一只装了满满几层糕点的食盒。

    祁云渺知道,这些糕点,从前宋夫人都是要她帮忙带回家给阿兄的。

    她便主动道:“多谢婶母, 我会带给阿兄的。”

    可是宋夫人摇了摇头,道:“渺渺,这些糕点,是带回去给你阿娘的。”

    “带给阿娘?”

    祁云渺惊诧。

    不过诧异过后,她又很快想明白了。

    宋夫人和阿娘关系不错,从前也的确互相切磋过糕点手艺,将糕点带给阿娘也是合理的。

    她于是将东西带回了家,亲自将糕点送到了阿娘的手上。

    沈若竹接过糕点,什么都没说,挑了一些东西给祁云渺吃过之后,当夜,便搬回到了主院去。

    而巧合的是,是夜,裴荀也终于回到了相府。

    两人在屋中相见,相顾无言,各自无声地坐了下来。

    有关于怀王的事情,裴荀近来连日周旋,总算是将自己在皇帝面前泄露的嫌疑给摘除了。

    而怀王一事,既然真是沈若竹捅出去的,那不管是为了沈若竹,还是为了自己,裴荀自然都不会再对其留有余力。

    就在今晨,皇帝终于顶不住百官的压力,对怀王一事给出了决断。

    此番案子,是由慧王连同定国公府检举。

    事关皇子,又是兵器大事,案子不管交给哪个皇子,恐都有失偏颇,是以,皇帝便只能交给了刑部连同大理寺、兵部一道,三司会审。

    怀王如今已经被押解在了自己的王府中,在此事调查清楚之前,不得出门,不得见任何人。

    这桩案子,裴荀这几月在金陵,可谓是亲自调查的,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在这般百官的压力下,皇帝安排了三司会审,便是要不得不放弃这个儿子了。

    至此,此番事情也算是就此告一段落。

    怀王无力回天,只看皇帝对他的惩处如何。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沈若竹。

    三日不见,她似消瘦了不少,鸦羽似的眼睫低垂下去,隐约可见一片淡淡的乌青。

    裴荀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可蓦然想起她前些日子说的那些话,他的掌心在靠近那张脸颊的地方,又终究停了下来。

    沈若竹看见了他的动静。

    “相爷……”她一张口,声色哑然,语意戚戚。

    裴荀放下手,难堪地别过脸去。

    当初也是这般,他初见沈若竹,是在大理寺的石阶上。

    他见到她神色哀伤,满目凄然,摔倒的刹那,他便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

    而就这一把。

    在看清沈若竹容貌之后,他的神魂,便仿佛被定住了。

    曾经亲昵无间的夫妻,如今坐在一处,他却对她什么都说不上来。

    “相爷……”

    终究还是沈若竹又开了口。

    “此番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带着渺渺离开京城。”她道。

    “你说什么?”裴荀终于回过头来,满面惊讶。

    他深深地望着沈若竹。

    屋中烛火跃动,明明灭灭,晃着她的大半张脸。

    沈若竹点了下头:“这些日子以来,多谢相爷的照拂,此番怀王一事,事成也好,事败也罢,我都会带着渺渺离开,不再污相爷的眼……”

    “谁说你们是在污人的眼?”裴荀反应极大,只差不曾拍着桌板,站起在沈若竹的面前。

    沈若竹仰头,眸中带泪:“相爷……”

    裴荀总是见不得她的哭泣,一见到她的眼泪,满腔滚动的话语,也被噎在了喉咙里。

    “不曾有人说过我们。”沈若竹道,“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知晓,此番事情过后,我想再与相爷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是不可能的……”

    谁说不可能?

    裴荀想脱口而出,可是沈若竹的脸颊映在烛火之中,时不时便有一把熊熊焰火,跃燃在他的眼前。

    他的话终究再度咽了下去。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里,只道:“若竹,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因为不想污我的眼,还是因为你本来就不曾对我有过片刻的真心,你……”

    你对我,真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利用吗?

    “相爷,我同他相识十数载,年少夫妻十数载,若非他突然亡故,我不可能到京城来,也不可能会想要再嫁给相爷……”

    “够了!”

    够明白了。

    这些话,已经够明白了。

    裴荀深深地攥着自己的手,紧握成拳。

    原本今日他回家来,是想着怀王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不论结果如何,他总归能保住她们母女,保住相府。

    但沈若竹突然同他说了这些话。

    裴荀实是不知,自己接下来还能再说些什么。

    和离么?

    可他们分明成亲也还不满一年。

    裴荀不愿说出那两个字,也不肯说出那两个字。

    “和离书,到时我会拟好,交由相爷过目,相爷放心,相府的一分一厘,我同云渺都不会要。欠您的,您说怎么还就怎么还。您这段时日的照拂,我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而他不愿意说出口的事情,沈若竹却总是能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裴荀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但是面对着这般的沈若竹,他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当晚,裴荀眼睁睁地坐在屋中,看着沈若竹到来,又看着她离去。

    她回了祁云渺的院子。

    而他独自坐在屋中,终于,再忍不住无边的孤寂,步至院中,喊人端了酒上来。

    很快,酒送了上来,但裴荀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却有些怔仲。

    “镜宣?”

    裴荀别过脸去,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不想叫儿子看到自己狼狈同落寞的样子。

    然而,裴则站在他的面前,第一句话便是:“她们母女该走了吧?”

    他的语气淡淡。

    裴荀怔坐在原地,忽而间,错愕地抬头,问道:“你知道?”

    “父亲难道不知道?”

    裴则站在自家父亲的面前,气定神闲地反问道。

    他的语气实在不好听,在春日的凉夜里,像是饱含着无尽的嘲讽。

    “我该知道些什么?”裴荀又问道。

    便只听裴则冷笑一声:“我以为,父亲娶人之前,至少会调查清楚人的身世,她从前同丈夫情深义重,共同在乡野生活了十数年,如今丈夫刚走,便带着女儿搬到了上京城来,这不是摆明了来寻仇的吗?”

    原来他也早就看出了沈若竹的意图。

    裴荀坐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不等他回话,只听裴则又继续道:“父亲总不会以为,自己这个年纪,这个

    地位,还会真的碰到什么不管不顾的真爱……”

    “混账东西!”

    他的话实在过于难听,终于,裴荀忍不住,怒拍了一把面前的石桌。

    他满面愠怒地看着裴则。

    可是呵斥过后,他又该如何呢?

    裴则说的字字句句,皆是事实。

    裴荀带着眼尾的那一抹殷红,死死地瞪着自家的儿子,最终,只能夺过他面前的酒壶,一口气全都灌入了自己的喉中。

    满满一整壶的琼浆,被他很快一饮而尽。

    但是裴荀尤嫌不够,紧接着,两壶,三壶……

    相府从不缺美酒。

    在春夜的凉风之中,裴荀躺在冷硬的石桌上,恍惚之间,似乎又见到了他和沈若竹成亲前的那些过往。

    身为当朝宰相,裴荀认识一个陌生的女子,怎可能不会去调查她的一切。

    沈若竹的过去,他全都知情。

    可是知情又如何?

    他是上了年岁,又不是已经丢失了怦然心动的情愫。

    她说她的丈夫没了,大理寺调查不出结果,她只能带着女儿上京,边等案子,边养活自己同女儿。

    她说她一介妇孺,什么都不懂,除了会写字,会刺绣,卖弄些字画手绢,也不知道该如何过活。

    她说她在上京城孤孤单单,举目无亲,除了和女儿相依为命,别的什么依靠都没有……

    发妻死后,裴荀有整整八年,不曾触碰过女人。

    一来是他对发妻敬重,她离世时,他因公务之急,不曾陪在身边,他心中有愧;二来便是他这些年在官场上汲汲为营,位高,自然顾虑得也多,实在没有心思去娶什么填房或续弦。

    沈若竹是他意料之外的意外。

    是他这么多年古井无波的情愫里,难得的一处柔软。

    可都是假的。

    这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不过是利用而已。

    这是一个月色相当明朗的夜晚,朗朗霜华,似雪欺霜,若是可以,一家四口一道坐在月下,吃酒谈笑,赋诗对词,该是十分完满的场景。

    但是现在,只有裴荀独自一人喝着酒。

    裴则冷眼站在他的面前,任他再如何举杯邀月,也凑不齐幸福美满的一家四口。

    转身离去时,裴则踏着月色,不管是面色还是心底里,都没有多少的波动。

    或许是因为自沈若竹带着祁云渺进门的那一天起,他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所以当这一日来临时,他比裴荀显得要镇定多了。

    唯一叫他有点意外的,便是这一日会来得这般迅速,他前几日还答应了祁云渺,在她生辰时,会送她一匹马驹。

    祁云渺……

    裴则边走在花园冗长又曲折的小径上,边想起自己上回恰巧路过她的小院,见到她趴在院中石桌上练字的情形。

    她的字实在是难看,裴则也不知道,一个臂力能够拉动弓箭的小姑娘,怎么会连狼毫都握不好。

    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横七竖八,没有一点继承到她娘的韵味。

    当时的那首诗,裴则路过时瞥了一眼,记了下来。

    叫《秦女休行》。

    是一首出自前朝的名诗。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

    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