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漂亮皮囊 > 50-60
    第51章

    入冬以后,客厅换了装饰。

    小巧可爱的冬青果间错落满松枝,壁炉旁也摆上了一株点缀繁复的圣诞树。

    Kiton又派人来给徐知竞试样衣。

    夏理窝在换了枕套的沙发边,没精打采地将下巴搁上靠背,看徐知竞被簇拥在人群中央。

    迈阿密最近开始下雨,气温陡降,即便与其他州相比还算温暖,却罕见地真正有了冬日的氛围。

    屋外阴雨绵绵,室内倒热得发闷。

    夏理头晕,心想或许是困了,缩回靠背和抱枕之间,闭上眼小憩一阵。

    零星的,间断的说话声成为极佳的助眠剂,与雨声交织,悉悉索索很快让夏理进入了浅眠。

    他半梦半醒,大约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徐知竞熟悉的嗓音偶尔将思绪拉回现实,但仅是一瞬,转眼又只剩下空远而模糊的声响。

    夏理是被一道铃声吵醒的。

    徐知竞给父母设置了单独的提醒,是重复单调且间隔长久的一声单音。

    夏理茫茫然醒来,晕眩感尚未褪去,拽着身体直往后沉。

    电话是徐知竞的母亲打来的,夏理发了会儿呆,听他打过招呼,迟钝地反应过来。

    “礼物早就准备了。”

    “来回太麻烦,感恩节不是还要再去一趟。”

    两人不知聊到什么,徐知竞显得有些不耐烦。

    夏理独自在壁炉前坐了一阵,忽而想起今天早上似乎忘了吃药,起身接了杯水,叫佣人替他去房间看看。

    “第一次给人家过生日,怎么说也该到场。”

    客厅里只有夏理一个人能听懂中文,徐知竞干脆开了免提,把手机扔到桌上,小声地继续和设计师确认细节。

    “竞竞,别总要妈妈来提醒,该对自己的事上点心了。”

    “妈,我上个月才刚和她吃过饭。”

    徐知竞的语调平稳,听感上礼貌妥帖,只有眉头略微拧着。

    夏理被这段对话吸引,握着手上的水杯没有放下,一味盯着徐知竞的侧影。

    他还想再听,可惜设计师卡在这个节点收起了软尺。

    徐知竞笑着与对方聊了几句,弯腰拿起手机,又将免提切了回去。

    屋内的人陆陆续续离开。

    期间,先前那名佣人进来一趟,替夏理拿来早上忘了吃的伏硫西汀。

    夏理正关心电话的内容,将药片接到手里,始终没有吞下。

    徐知竞的神情从不耐渐渐转为敷衍,最后应付着回答:“行,知道了。”

    他原本似乎有什么话要讲,末了却没能说出口。

    夏理见他挂了电话,颇为不满地抿了下唇,蹙起的眉心始终没有舒展,大抵还是应下了母亲的要求。

    “阿姨的电话吗?”

    夏理明知故问,表现得略有些紧张。

    藏在掌心里的药片好像开始化了,膜衣黏糊糊融进掌纹,让夏理还没吃药便莫名开始觉得反胃。

    徐知竞转头看他,漫不经心挂起笑容,几步走到沙发旁坐下,“嗯,让我去给谭璇过生日。”

    “过来,宝贝。”

    两句话间隔不久。

    夏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他。

    他木讷地握着那杯水朝沙发走,还没靠近就被徐知竞一把拽了过去。

    徐知竞拢住夏理的手背,另一只手则揽着腰将夏理带到腿上。

    他从夏理手中把那杯晃荡的水解救出来,‘嗒’的一声搁到桌边。

    干净整洁的指尖挤进夏理的掌心,将那颗药片推开了,换自己与夏理十指相扣。

    “感恩节有空吗?我订了La Mar的位置。”

    徐知竞明知故问,随性地调情,说不上算不算是哄夏理开心。

    夏理不知该说什么,坐在徐知竞怀里,迷茫地眨了下眼。

    “不过我要先去纽约。周六回来,我们周日去。”

    夏理这才想起那身礼服就是为了在纽约的晚宴,心底顿时五味杂陈,说不清究竟哪种情绪占据上风。

    他木木盯着徐知竞的眼睛看了会儿。

    或许是没能读出想要的答案,往对方唇边落下一个吻就算作罢。

    “谭小姐什么时候生日?”

    “二十几号?下周。”

    “……那替我也带一件礼物吧,之前都见过的。”

    徐知竞点头答应,笑盈盈地亲亲夏理,小臂揽在腰腹间不断往回收,骨节分明的手掌紧压着腰胯,将夏理困在两腿之间。

    这个姿势极易感知到对方的反应,加上徐知竞本就资本不凡,夏理很快便察觉到有什么隔着布料碰到了大腿。

    “别这样……”

    夏理有点想拒绝,但徐知竞小狗似的挨着他,也不接吻,只是黏人地蹭蹭脸颊。

    “只能用腿可以吗,我好困。”

    徐知竞不作答,略将夏理抱了些起来,换个更舒服的角度,卡进丰润的皮肉之间。

    夏理侧过身,疲倦地伏到徐知竞肩上,两腿顺从地并紧了,任对方隔着裤子轻慢地玩弄。

    他把脸埋进臂弯,垂落的眼帘带动睫毛擦过衣袖,传来一种很轻很矛盾的重量。

    徐知竞的身上还是熟悉的淡香。

    可夏理说不清自己怎么想。

    心底像有一团飘浮的气泡,随时都有可能破裂,此时此刻却仍梦幻地游动着。

    “我要不要把裤子脱了?”

    “不是困吗?”

    “……这样不舒服。”

    徐知竞玩味地挑眉,很快松手,放夏理起身。

    他顺势拍了拍夏理。

    后者细腰长腿,该肉的地方倒是半点不贫瘠,穿着裤子都显得丰润。

    徐知竞低声说了句什么。

    夏理没听清,半弯着腰转头往后看。

    徐知竞见他懵懂迷茫的神情,愈发没了耐心,一把将夏理捞回怀里,就让那条裤子半褪不褪地挂在了腿上。

    夏理跌坐回去,脸上又添几分错愕。

    明亮的灯光把他的表情映得纯真可爱,徐知竞吻他,他便讷讷地张嘴,什么都不懂似的任其施为。

    他小心翼翼地磨蹭,雪白莹润的脚尖抵住地面,少顷又勾上徐知竞的脚踝,在西裤与皮鞋之间缓慢地游移。

    这样欲盖弥彰的边缘行为仿佛更能催生爱欲。

    徐知竞被束缚得难受,哑着嗓子轻骂了一声。

    夏理依旧用那副茫然无措的表情看他,眼波湿漉漉,楚楚可怜地献吻。

    徐知竞的脑子里一时间像是有天使与恶魔互搏。

    一方要他温柔克制;一方又催促他抛却理智,是夏理引诱在先。

    “徐知竞,哥哥……”

    夏理也跟着催他,摆明了拿撩拨来取乐。

    徐知竞深深看了夏理一眼,圈在对方腰际的手掌沉沉箍紧,哼笑着反问:“叫哥哥是吧?”

    ——

    百叶帘关着,月光从缝隙间漏进来,掉在半开的窗纱上。

    夏理在徐知竞的房间醒来。

    或许是实在太困,澡洗到一半他就在徐知竞怀里睡了过去。

    时间刚过零点,徐知竞靠在床头写essay。

    屏幕的发出的蓝光把瞳仁映得透亮,一旁的夜灯却是昏黄的暖调,朦朦胧胧绕着他打转。

    夏理听了会儿键盘声,扯着被子往徐知竞的方向靠过去。

    对方注意到他醒了,停下打字的动作,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喝水吗?”

    夏理摇头。

    他枕到徐知竞腿上,歪着脑袋看对方写的内容。

    两人学的专业不一样,选课亦没有交集,夏理看了几行就将小半张脸埋回被子里,闷着声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是不是吵到你了,我去外面写?”

    “没有。”

    “那乖一点,我先写完。后天要due了。”

    “不能晚点交吗?”

    “我跟教授说了周三要去纽约。”

    夏理不说话了,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母看了很久。

    徐知竞盖在他发间的手没有移开,顺着发梢又抚了几下,好像哄小猫。

    “徐知竞。”

    “嗯?”

    “我们还算在恋爱吧?”

    “嗯,怎么了?”

    “……没怎么。”

    房间里的光线偏暗,夏理埋着头,影影绰绰看不清表情。

    徐知竞听他似乎有些低落,轻柔地将额前的碎发拨开了,露出夏理静谧优柔的眼睛。

    修长食指勾起发丝,细致地带到耳后,掌心稍稍擦过夏理的耳廓,留下一阵幻觉似的余热。

    徐知竞低头看夏理,眼底带着笑,优游自若,隐隐藏着些侵略性。

    夏理对上徐知竞的视线,细白手掌忽而攀上后者的小臂,显眼地衬在铅灰衣料之间,柔润得像是浸过水的白玉。

    徐知竞学夏理不作声,一味地摩挲着对方的耳垂,给出足够的时间,等夏理主动开口。

    月色半遮半掩,缠在墙上跟着晚风轻摇。

    夏理的睫毛一颤一颤,望着那道影子,说不出积压在心室的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他搞不懂为什么徐知竞越是肯定,他就越是觉得虚无。

    承诺好像变成了无效的情话,余音散去后便只余下空白。

    “徐知竞,爱是什么呢……”

    夏理的问题太深奥,或许拿到哲学课上讨论会更合适。

    徐知竞答不出来,托起夏理的指尖亲了亲,很诚实地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两人似乎都是关于爱情的差生,对粗俗原始的欲望不遮掩,对细腻委婉的真心又存疑。

    夏理没有把手放下,而是停在了徐知竞颈间。

    微凉指腹沿着起伏游弋,随徐知竞的话音停上喉结,不满这个答案似的,轻轻按了下去。

    “闹脾气?”

    徐知竞笑着捉住夏理作乱的手,将电脑推到一边,俯身把夏理压到身下。

    熟悉的体香顿时和阴影一起笼罩住夏理,带来即时的晕眩,真的好像爱情,叫人心动不已。

    他习惯性地揽上去,环住徐知竞的后颈。

    红润唇瓣一开一合,咬住一小点舌尖,展示一般邀请对方亲吻。

    “要接吻,徐知竞。”

    “接吻才能睡得着。”

    第52章

    徐知竞上午的航班,夏理有课,到家时对方应当早已落地。

    迈阿密下了近半周的雨,这天终于转晴,恢复到寻常的晴好天气。

    徐知竞不在,夏理也没什么理由非要回棕榈滩。

    他去了先前的住的房子,搬了把藤椅,在庭院的泳池边写作业。

    桌上一半是屋檐落下的暗调,一半是池水映出的倒影。

    阳光将水面点缀得好像流动的碎玻璃,一刻不停地闪烁,折出缱绻却刺眼的光芒。

    夏理因此联想到宝石,又由宝石无端地让思绪跳跃到纪星唯身上。

    对方的形象似乎固定在了童年少有的几次相见之中,从第一眼就是戴着璀璨冠冕的公主。

    纪星唯生在冬至,圣诞之前,是一个很好记的日子。

    夏理看了眼屏幕上的日期,距离那时不过只剩下一个月。

    同组的外国人不回邮件,作业一时半会儿写不完,还不如出门替纪星唯挑件礼物。

    夏理叫了Uber,临出门突然想起自己的Apple pay绑的都是徐知竞的卡。

    犹豫少顷,从抽屉里拿出了存着他赚来零钱的一张卡。

    目的地在Design District。

    或许是天气终于转好,街边不少豪车,来来往往也能看见熟悉的面孔带着各自的男伴女伴购物。

    这里有几处网红打卡地,夏理从附近经过,被眼尖的看出身上穿戴不菲。

    陆陆续续有装扮靓丽的年轻男女上前搭讪,还有国人试探着约夏理晚上出去喝酒。

    夏理艰难地应付过去,就近走进一家店。

    Dior早早换上了圣诞装饰,货架上也已经展示起今年的限定。

    夏理起初挑了只小号的戴妃包,怕纪星唯已经有了,特地又发信息旁敲侧击地问了问。

    店里当值的几位SA都认识他,见他站在原地等消息,还以为没有喜欢的。

    对方把夏理请进休息室,送上点心和茶饮,不一会儿,拿来一只橱窗里没有的款式。

    夏理确实总爱毫无缘由地把纪星唯当成公主对待。

    他最后买了只白色的刺绣钉珠包,描出花草和不知是长颈鹿还是独角兽的生物。

    夏理其实看不懂这些,但纪星唯说喜欢,他就愿意用自己攒下的钱去换。

    北山街的夏天在徐知竞出现前,是由唐颂,以及许多在寒暑假才会出现的玩伴构成的秘密乐园。

    年幼孩子们还没有太强烈的性别意识。

    混作一团在林道上嬉戏打闹,摘下荷叶当花洒,举着水枪在树荫间追逐奔跑。

    只有纪星唯总是穿着蓬松的公主裙出现,戴不同宝石点缀的漂亮冠冕,依偎在母亲怀里,骄傲地说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夏理从来不曾细想,为什么只有纪星唯为他留下了这样深刻的印象。

    他或许是羡慕,世界上真的有小孩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自己享有母亲唯一的,一切的爱。

    夜晚的迈阿密市区灯火闪耀,但跨过桥,光影很快就变得低调。

    夏理打车回家,见自己卡里剩下不多,干脆选了25%的小费,全部用出去。

    家里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幽弱光亮。

    夏理把那张才绑上不久的卡又解绑,意外地感到一阵解脱。

    他靠自己赚来的钱最后并没有用到自己身上,而是为纪星唯买了一件生日礼物。

    从始至终,夏理想要维护的都是一个极其模糊的概念。

    是纪星唯才拥有的,来自于母亲的肯定。

    夏理在潜意识里判断自己未曾得到过,因而愈发珍惜,认为其稀有。

    纪星唯甚至可以不是纪星唯,而是任何一个被无限偏爱的孩子。

    ——

    这套房子位于一个高端社区,有门禁,也有高尔夫球场。

    庭院的围栏后是起伏的草坪。

    夜色一落,球场上不见再有球车经过,夏理推开院门,漫无目的地走向了无人的小丘。

    太阳晒了一整天,气温到夜里也没降下去。

    风里还留有前几天的潮湿,远处隐约传来间断的蛙鸣。

    夏理低着头走了段距离,忽而想看星星,仰起脑袋,见夜晚实际上被月光照得极亮,连流云都看得清晰。

    他变得好像童话故事里愿意为星空而感叹的浪漫学家,注视着亘古的宇宙,无声无息欣赏起月色。

    大脑有时会因一个简单的提示而触发联想。

    夏理在原地站过半晌,没来由的将今夜与徐知竞为自己戴上冠冕夜晚联系起来。

    分明是截然相反的季节,摇晃的海波换作脚下的小丘。

    他却因为那顶冠冕回想起上一个生日。

    夏理由此想到,比起一只小小的手提包,纪星唯不是应该更配王冠吗?

    他蓦地开始后悔那样随意地做出了决定。

    赚来的钱只剩下零头,买个塑料头饰都未必精致。

    他当然可以刷徐知竞的卡,黑金百夫长,哪怕说要月亮也会有人立刻替他去摘。

    可夏理说不出地为此感到抗拒。

    时间仿佛一瞬退回夏天到来之前。

    夏理仍旧逃避面对,他与徐知竞的关系实际更像交易这件事。

    他想起那顶与他并不相配的光芒咏叹。

    美丽的,浮华的,璀璨的。

    像极了纪星唯骄傲且明媚的形象。

    夏理有了一种冲动。

    纪星唯是宝石山下的公主,生来就该戴最漂亮的冠冕。

    ——

    “那天你和夏理回去,我看见她电脑开着。你猜我发现什么?”

    “300页图文并茂PDF,声泪俱下控诉你始乱终弃?”

    “那倒不至于。”

    “哦?所以是什么?”

    “前段时间刚处理完的事。”

    唐颂倚着椅背,一派松弛闲适。

    先前唐家被爆出的丑闻经过大半年的疏通,总算彻底平息。

    他依旧一副从容做派,端得斯文雅致,举手投足间都是自小养成的泰然。

    徐知竞和他约了晚餐,定在Jungsik。

    两人隔着烛火和花瓶里的芍药,乍一眼倒像是约会,分外有情调。

    徐知竞听完揣摩一阵,似乎对这些‘趣闻’意犹未尽,不久便继续:“她家现在这堆烂摊子怎么说?”

    “我可没告诉我爸妈。”唐颂摊手,示意与他无关,“不过他们知不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

    “再说了,她爸要是不急着扶姘头上位,跟纪阿姨闹得那么难看,现在也未必是这样。”

    说到这里,侍者上来换菜。

    汤碟撤下去,换上一小盘和牛。

    唐颂吃了几口,放下餐刀接着道:“她爸那个姘头生了个儿子。”

    “之前她回国,那女的不知道怎么想的,随便找了个打工的,给了笔钱想把她弄死。”

    “真笑死我了,至少做做功课,加点钱来这边动手吧。”

    “然后?”徐知竞对此未作评价。

    “然后她爸也是有病,这还想着保姘头。”

    “前段时间不是都因为这个牵扯到税务了,再查下去说不定还有更多。”

    事实上,徐知竞早在母亲离开迈阿密前便察觉到了,纪家即将被迫出局。

    纪老爷子就只有纪星唯的母亲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捧在手心,百般呵护着长大。

    他走得早,纪星唯的母亲又当惯了大小姐,懒得多费心力维系人脉。

    因此不出事倒还好,出了事便顷刻显出颓势,再去求告走动也为时已晚。

    徐知竞对他人的命运不关心。

    徐家前后几代人,遍布各界,关系盘枝虬结。

    除非明天世界毁灭,否则再往后数多少辈,诞生的都会是信托金宝贝。

    纪家的遭遇只会是今晚的餐间逸闻,徐知竞听过便罢,当是无聊的八点档狗血剧。

    他等会儿还要去给夏理取戒指,仍旧镶嵌帕拉伊巴,细看也难以分辨与弄丢那枚有何区别。

    “谭璇生日你去吗?”

    徐知竞换了个话题。

    “去啊,她前几天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我妈给我下的命令。”

    “我就说,哪有准未婚妻过生日不出现的道理。”

    唐颂说完,意味深长地举起酒杯啜了一口。

    徐知竞显然不太高兴,薄唇冷淡地轻抿,“别乱说。”

    真要算起来,他确实没有想过将来要怎样处理与谭璇的关系。

    对方有男朋友,是个小地方来的留学生。

    徐知竞和谭璇不过相互为对方遮掩,至少在这几年里让父母满意。

    然而再往后,三年,五年。

    国内还没有包容到能够让夏理成为他法律意义上的伴侣。

    因此,徐知竞极少设想与夏理的未来。

    那会让一切都变得繁冗难解。

    “夏理最近怎么样?”

    唐颂终于提到了绕不开的话题。

    “还是有点失眠。”徐知竞不自觉地拧起了眉,“不过状态还行,医生说没必要一直吃安眠药。”

    “上次在蒙彼利埃,我听你妈说之后安排他去那个研究所实习。”

    “看他自己想不想去。”

    “他要是想去呢?”

    “……”

    徐知竞有点把夏理当小宠物对待,即便嘴上说着给予绝对的自由,心底却还是想将对方束缚在身边。

    他的想法晦涩,其他人或许极易蒙骗过去。

    可惜唐颂从小与两人一起长大,只一句话就能听出徐知竞舍不得放手。

    “徐知竞,夏理怎么办呢。”

    被问到的人答不出来,一对眼瞳映出烛火,在昏暗光线下安静地燃烧。

    侍者来来去去,餐厅内氛围沉静。

    远处的客人小声交谈,香槟杯上映出隔壁一桌情侣的影子。

    普世观念里异性才相配。

    生活在塔尖的人更甚,无法接受有人打破陈规。

    “到时候再说,这么早想这些做什么。”

    “啧。”唐颂嗤了声,半是揶揄,“渣男啊你。”

    “又没劈腿,这也算?”

    唐颂不接茬,仍是玩味地笑。

    “我赌五千刀,你比我先出图文并茂PDF。”

    “跟五千,火了别说我们认识。”

    第53章

    谭小姐的生日与感恩节相隔不过一周。

    徐知竞期间叫私助回迈阿密一趟,给夏理送去那枚与先前一般无二的戒指。

    他当作提前放假,留在纽约和几个在首都上学时的发小约饭。

    偶尔发条朋友圈,看得出周围人各个家世不凡。

    夏理的课题没结束,组里还有个常年摆烂的外国人。

    时间离圣诞越近,他就越是忙得焦头烂额。

    图书馆成了比家占据更多时间的地方,让夏理暂且没了闲心去想关于徐知竞的事,一味只想着稳住这学期的绩点。

    放假前一天,夏理在图书馆前的草坪上遇到Eric。

    迈阿密的冬天惬意宜人,很像江城的初秋,被渐冷的风吹来带点潮湿的草木气。

    两人晒了会儿太阳,话题从小组作业延伸到近日的八卦。

    Eric旁敲侧击提了提纪家。

    见夏理满脸茫然,随即高明地调转方向,聊起谭小姐在几天前的生日宴会。

    对方是盛拓实业千金。

    父亲的企业主要涉及地产开发及汽车等工业制造。

    母亲则是个二代,听说最近在投资生物医药和新能源,平日处事低调,连照片都极难在网上搜到。

    谭小姐出身优渥,又是独生女。

    因而哪怕身处海外,她的生日依旧吸引到了不少媒体的关注。

    “我以为你也会去的。”

    “我吗?”Eric笑了,“我可懒得大老远跑过去。”

    国内的记者总公-众-号高-唥-萄-萄爱长枪短炮蹲点,回去再用春秋笔法一写,还不知道要把他们编排成什么关系。

    Eric不希望旁人用他的社交关系推测孟家的站队。

    如今信息传播太快,过后再要辟谣可就是件麻烦事了。

    “徐知竞怎么不带你一起去?”Eric刻意问道。

    “我和谭小姐不熟,人家也没有请我。”

    “哦——不是故意不带你去就好。”

    夏理觉得Eric阴阳怪气,不太高兴地起身要走。

    对方仍坐在草地上,见他打算离开,赶忙抬手捉住了夏理的手腕。

    夏理一怔,最初没有反应过来。

    除了徐知竞,根本不会有人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思维一时没能跟上习惯,愣了几秒才想到甩开。

    “抱歉。”

    Eric的道歉来得太快,反叫夏理觉得自己或许有些矫情。

    他站在原地,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又待过片刻,尴尬地说:“我要回家了。”

    夏理本意是与Eric道别,对方却突然对他的戒指起了兴趣。

    两人的位置正好能让Eric的视线指向夏理的手背。

    后者扬着下巴看了眼夏理的无名指,“改戒圈了?”

    徐知竞先前送的对戒尺寸不合,即便戴在食指也还是会往指节滑。

    这枚新的戒指除了戒码,几乎与先前的无异。就连夏理自己都看不出与弄丢那枚的差别。

    可如果非要细论,能被算作对戒的就只有最初的那枚。

    如今的戒圈再合适,宝石再相似,夏理得到也不过是一枚没有任何意义的戒指。

    “……嗯。”

    夏理对Eric说了谎,有些心虚,不愿多待。

    他说完转身,几步朝草坪外走。

    Eric没有挽留,望着夏理的背影叹了口气,兀自往青绿的草地间躺下去,被灼目的阳光刺得一阵发晕。

    他不是唐颂,不曾与徐知竞对谈,更不知道谭璇那个小男朋友的存在。

    Eric还当夏理心甘情愿,无奈暗讽自己为这副漂亮皮囊影响了判断。

    ——

    徐知竞早前答应周六回来,周末和夏理一起去La Mar吃饭。

    说不期待是假的,否则夏理根本没有必要为徐知竞的一言一行而难受悸动。

    他提前一小时到了机场,MIA的航站楼在冬天人潮如织。

    偏灰色调的风格和冷白灯光把前来度假的旅客映得无趣且冷漠。

    暖气却仿佛开得太热,闷得夏理时不时感到喘不过气,要靠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去调整。

    他见表上的指针走过半圈,航班即将进港。

    心跳就在这时忽而重重跳过一下,带出一阵说不出短暂反胃。

    很快,手机屏幕亮起,提示是徐知竞的信息。

    ——明天回去。

    这句话没有前因后果,四个字简短得全然探究不出语境。

    夏理对着手机看了会儿,来来回回在输入框里打了字又删,最后留下一个‘哦’,到底也没有发出去。

    他对徐知竞的期待破灭,好不容易提起的情绪被坠出个窟窿,不知该拿什么填补,只能放空,尝试以此自我调节。

    夏理心说,至少还有明天的约会。

    至少徐知竞一早就订好了La Mar的位置,明天的晚餐是不可能落空的事。

    他在回家路上翻看这些天的朋友圈,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与徐知竞有关的内容。

    纪星唯发了巡游的花车,为凑出九宫格,其中一张是她的自拍。

    飞舞的纸花、彩灯、装饰,硕大的气球人偶被牵着线飘浮在空中。

    或许是巧合,一道细长的影子横越了纪星唯的脖颈。

    骤然刷过去,倒显得这张照片有几分诡异。

    对方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等下夏理又一次点开,九宫格已经换了图片,替上另一张皮卡丘。

    夏理没什么聊天的想法,指尖停在纪星唯的头像旁,打算切出去打车。

    有游客拉着行李箱经过,恰好在此时撞到夏理的手臂。

    他无意间对着那个头像多点了两下,还没等视线收回来,纪星唯就已经回复了几秒前的拍一拍。

    【纪星唯】:假期都快结束了才想起我?

    夏理想不出该说什么,思来想去想到对方的生日。

    【夏理】:你喜欢Dior还是Chaumet?

    【纪星唯】:看是什么东西。

    【纪星唯】:你要送我?

    夏理不太希望破坏礼物带去的惊喜,犹豫了小会儿该怎么回,对话框那头倒是先跳出了一条新消息。

    【纪星唯】:我不能都要吗~

    他原本纠结不下那顶光芒咏叹的去留,纪星唯一句玩笑话却让他坚定了想法。

    【夏理】:可以的。

    【纪星唯】:我开玩笑,意思意思就行了。

    【纪星唯】:这个圣诞还来找我玩吗?我妈让我不用回国。

    夏理暂且决定不下,只能说礼物一定会送到。

    纪星唯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隔了许久才回一句‘好吧’。

    ——

    到家已是傍晚。

    夏理烤了片面包,打开冰箱发现黄油吃完了。

    他坐在吧台边干吞,才到一半便觉得没了胃口。

    天色半沉,不明不暗。

    气象预报说晚上有雨,夏理往庭院看出去,果然不见晴天渐染的余辉。

    原本今晚徐知竞回家,夏理猜想对方大概会替他想好要怎样消磨这一整夜的时间。

    可现在对方爽约,十数个小时就这样变得空闲起来。

    夏理只能一圈圈往各个房间打转,在药物的控制下依旧莫名其妙滋生焦虑。

    他绕过几圈觉得累,跌进沙发出神地盯着窗外。

    播报中的阵雨如期而至,将池水打乱,沿着泳池边缘飞快往外爬。

    昏黄天光将其映得仿佛生锈,晃眼一看还以为有血水浸透了砖石。

    夏理害怕,身体却一动不动钉死在原处,眼看着雨水与池水相融,一刻不止地朝屋檐下靠近。

    医生说情绪会左右行动力,但正确地服药则能让一切都维持在正常的水平。

    可是夏理动不了。

    哪怕大脑产生的恐惧已然无以复加,躯壳却依然如同剥离了灵魂一般,沉沉提不起来。

    屋外好像有人敲门,细听又是雨声。

    夏理起初从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咽,渐渐变成间断的嘶叫,最后终于发出一声难以复现的短促气音,垂死般从身体某处挤了出来。

    他晃晃悠悠起身,一时找不回平衡,再度跌进沙发,仿佛被困死在了这张小小的坐垫上。

    ——都怪徐知竞食言。

    徐知竞把夏理的生活搅得一团乱。让他的喜欢杂糅憎恨,怀恋织入厌恶,爱得不纯粹,恨更算不上彻骨。

    都是因为徐知竞夏理才会痛苦。

    可如果离开对方,夏理亦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接受寻常的人生。

    ——都怪我的虚荣心。

    夏理的心绪复杂难解,又或者说,他早已没办法分清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身体被困在这间客厅,灵魂被囿于这副躯壳。

    混沌的思维不足以支撑他解开谜题,夏理焦躁得在原地团团转,想要责备都不确定该归咎于谁。

    他强迫自己选择一件事去执行,至少要脱离眼下的状态。

    嘈杂失序的雨声让他想起与之相悖的光芒咏叹。

    夏理太需要被解救了,哪怕是回顾他人得到的爱都好。

    ——

    这套房子不像江城,没有恒定湿度的储藏室。

    徐知竞送夏理的礼物大多被放在衣帽间,随意堆在地上,有些连包装盒都没拆。

    那顶王冠还算被珍爱,单独享有一格柜子。

    夏理把礼盒取出来,打开上的两个锁扣。

    黑色丝绒托着透明的,连片气泡似的白水晶,真的好像空气中浮动的光斑,簇拥起中央澄净的,如阳光般烁亮的黄钻。

    夏理要向公主献上冠冕,希望对他而言近乎虚幻的爱能够永远存在于这个世界。

    纪星唯就该昂着她骄傲的头颅,哪怕到了一百岁也要理直气壮说她独一无二,说她是母亲唯一的宝贝。

    届时夏理仍会像小时候一样,让纯粹的惊羡装满眼眶,小心翼翼前往觐见,试着去近距离地观摩那件难以用言语构述的,他未曾得到过的宝物。

    夏理对‘爱’的解读实际极为简略,无非是永不逾期,不可替代。

    可惜这样的爱稀有,夏理根本不相信它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克莱夫问过莫里斯爱他的什么,是那张脸吗?

    夏理也有同样的问题想问徐知竞。

    第54章

    夏理昨晚没睡好,气色不佳,看上去恹恹打不起精神。

    他因此特地挑了件贝母扣的衬衣,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疲乏。

    徐知竞订的今晚八点的位子。

    或许是另有什么急事,尚未告知夏理新的返程航班。

    迈阿密近来气候反常,一改往日的晴朗和煦,时不时落一阵雨。

    天空阴沉得仿佛又要聚起水汽,夏理拿出手机看了看,决定开车前往餐厅。

    他没挑那辆Divo,转而选择了更为舒适的欧陆。

    后排还放着一只小熊玩偶,像是有次夏理睡着了,徐知竞偷偷下车买的。

    想到这里,夏理淆乱的心绪总算有些平复。

    他伸手把小熊拿到前排,放上副驾驶,贴心地系好了安全带。

    “徐知竞都没有坐过我的副驾驶。”

    小熊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殊荣,棕黑色的塑料眼珠在车库里空洞地盯着前方。

    引擎声听得夏理有点烦。

    他盯了会儿小熊无法张合的嘴巴,用一种大约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我喜欢徐知竞……”

    这句话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反问。

    夏理的尾音拖得太长,太轻,以至于迅速被外界的声响盖过去,只在脑海中留下些许回声。

    小熊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安静地倾听,不做无效的安慰,也没有多余的评价。

    夏理沉默半晌,大抵认为对方可信,于是摸了摸小熊的脑袋,又说出一句悄悄话。

    “讨厌徐知竞。”

    徐知竞是让夏理变得矛盾且相悖的本因。

    一面带来真实存在的悸动,一面为其添上苦涩与煎熬。

    夏理的心像是卡在喉咙,随着心跳一阵阵加剧干呕的冲动。

    他说不好这样的感受更接近于何种体验。

    大抵让他觉得反胃的都未必是徐知竞,而是即便如此也依然为对方心动不已的自己。

    “骗人……”

    夏理提前五分钟抵达。

    徐知竞的消息还停留在昨天,朋友圈也全然不见更新。

    侍者替夏理接过外套,带他往露台走。

    夏理在短短数十秒内幻想了无数次也许会有惊喜。

    可惜直到他在椅子上坐下,侍者递来菜单,对面的位子也还是空荡荡不见有人来。

    即便还没有开始下雨,阴郁的天气也足够制造出凛冽刺骨的寒风。

    夏理以往总觉得迈阿密的冬天太热,今夜倒意外地认为这里实在冷得过分了。

    也许是看出了他的不适,侍者贴心地询问夏理是否需要换到室内。

    夏理看了眼时间,又礼貌地对上对方的视线,勉强笑着说要等同伴来了再做决定。

    手机上的数字跳到八点,过十分,半小时。

    前菜撤下去,换上主菜,再到甜点。

    杯里的冰块一点点融化,在杯壁上凝出水雾,随时间慢慢聚集,坠向杯底,汇成一滩被风吹动的小水洼。

    面包上的香草冰淇淋变成奶白色糖浆,再不显得甜蜜,反而让人觉得黏腻且恶心。

    夏理等过十点,一个人吃完饭,徐知竞依旧没有在餐厅出现。

    他坐在露台的位置,护栏之外就是倒映出整座城市的比斯坎湾。

    迈阿密最适合年轻恋人们彻夜狂欢。

    绵延的夜景伴着海风熠熠生辉,夏理的心却好安静,像是被按下了暂停,空荡荡残余一些不算尖利的白噪音。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耳鸣。

    解开锁屏,屏幕仍停留在与徐知竞的对话。

    如果他足够勇敢,如果他不像现在这样爱慕虚荣,他一定会责备对方的食言,要与徐知竞划清界限。

    可是夏理过惯了优越的生活。

    他从记事起就被称作‘小少爷’,有无数人前呼后拥。

    夏理接受不了人生一落千丈,更不敢想象母亲会流露出怎样幽怨的神情。

    他还记得母亲带他去徐家的那个春末。对方眼底满是渴望与急切,迫不及待就要迎回曾经塔尖之上的生活。

    夏理偶尔也会期望自己能有选择的余地,又或出现一道提示,让他明白已经到了不得不改变的时刻。

    杯底汇聚的水珠开始往手机边缘爬,新的饮料被送上来,在风与潮声中叮咚一阵轻响。

    屏幕上方莫名跳出一条消息。

    是无趣的,夏理忘了关提醒的花边新闻。

    然而这次,他神差鬼使点了进去。

    机械的配音顿时解读起定格的画面。

    谭小姐的父亲为她包下plaza棕榈园,青绿玻璃穹顶下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聚起满世界的丰饶与浮华。

    衣着华美的年轻男女在流潋光影间穿梭,香槟杯升起一串串细小气泡。

    葱茏的棕榈树挺立在纽约的雪夜。

    屋外是卷着飞雪呼啸而过的寒风,高大精美的大理石拱券下却是彷若置身春日的惬意温度。

    徐知竞站在谭小姐身边,典雅端方,顾盼神飞。

    就连夏理都忍不住感慨两人的相配。

    没有起伏的诵读声毫无征兆替上下一张图片。

    酒会散场后,徐知竞与谭小姐单独出现,镜头前是纷扬的初雪,谭小姐尖利的鞋跟踩着尚未被雪染白的石阶。

    她着一袭长及脚踝的缎面礼裙,发间佩着一串冬青样式的鸽血红宝石,鬓边的碎发被风吹得略显散乱。

    徐知竞护着她离开,眉心轻拧,优雅得攫夺一切。

    照片里的徐知竞随意披了件长外套,黑色高领毛衣,宽松的戗驳领西装。

    夏理低头看了看自己搭在衬衫外的冲锋衣。

    他还像个尚未结束青春期的小孩,徐知竞却仿佛已经长成大人,与夏理的世界彻底剥离。

    失望有时并非是累加的,而是突如其来。

    夏理甚至说不清这一瞬的心情是为徐知竞,还是为他与对方的不相配。

    他只是突然感到倦怠,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沉,像是要一直落下去,等到哪天再随着反胃感从喉咙里吐出来。

    夏理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即便如此,依然在露台待过大半夜。

    他后来没有回家,就近开了间房。

    还是毗邻比斯坎湾,遥遥地望了一整夜迈阿密河如何汇入大海。

    ——

    假期周一结束,夏理整晚没睡,看上去有些恍惚。

    Eric问他是不是感冒,手举到夏理额前又收了回去,提醒他回家记得测测体温。

    夏理应当真的病了,这天的时间过的极慢。

    一节课仿佛没有终结,教授的嗓音变成奇怪的闷响,像是要被水流没过去,同迈阿密河一样融进广袤的大西洋。

    夏理听得难受,强打精神上完上午的课,给老师发了邮件请假。

    他回到家,徐知竞的车就停在车库外的空地上。

    前花园换上了圣诞装饰,门廊下也挂起了彩灯。

    夏理没想过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徐知竞,犹犹豫豫站在门外,半天都没有进去。

    他站得发晕,胸口堵得就连深呼吸都喘不上气。

    末了只得转动门把,就当自己是一只幽灵,沉默地走进屋内。

    “下午不是还有节课吗?”

    徐知竞坐在客厅的地毯上。

    “Andrew说你最近没在棕榈滩住。我叫他们把这里装饰了一下,在这里过圣诞也不错。”

    夏理没力气和徐知竞闲聊,随意朝那方向瞥了眼,转身往通向卧室的走廊走去。

    对方似乎没有预料过夏理会是这种反应,稍沉默了几秒,很快就听见有脚步声从走廊外传来。

    徐知竞在夏理开门的瞬间将他截住了,眉眼压得很沉,不动声色流露出几分压迫感。

    “你又怎么了?”

    “……”

    “我在和你说话。”

    夏理的手腕被攥得发疼,无奈深深往回吸了口气。

    一句话慢慢从身体里挤出来,能看得出胸腔一点点地压低。

    “我好困,徐知竞。我要睡觉了。”

    “你昨晚去哪儿了?”徐知竞突然加重语气,“没回那边也没在这里是吗?”

    夏理不明白对方是怎么猜到的,或许是他身上的衬衣太皱了。

    “我在等你。”

    他等了一夜,徐知竞不来,现在还要质问他去了哪里。

    夏理觉得有趣,抿着唇轻絮地笑了一声,也不管徐知竞还捉着他的手,兀自就要往房间里走。

    “……我手机被偷了,处理完都三点了,我想你该睡了。”

    “哦。”

    无论这是事实也好,借口也罢,夏理实在太困,只想赶紧睡觉。

    他不在乎徐知竞说什么,一个晚上足够他想清楚自己与徐知竞不相配。

    “你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听见了,我要睡觉了。请你出去可以吗?”

    “所以你昨晚去哪儿了?”徐知竞不依不饶,“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夏理被徐知竞的逻辑逗得想笑,“我不是说了在等你吗?”

    “是啊,那之后呢?你在哪里过的夜?”

    “……”

    夏理有点搞不懂徐知竞站在什么立场质问,他又不是谭小姐,用不着徐知竞这么着急上心。

    “我和别人睡觉去了,满意了吧?”

    百叶帘半阖着,室内的光线晦暗不明。

    徐知竞的眼睛阴沉得像是两湾深潭,久久没有偏移,攫夺地抓死了夏理的视线。

    他直勾勾盯着夏理,手上的力道一再收紧,一时间静得只剩下心跳隐约在空气中交织。

    “好玩吗?”徐知竞当然不信,“开这种玩笑。”

    但那并不代表他不会为夏理的口不择言生气。

    他在这句过后没有留给对方辩解的时间,攥着夏理就往床边带,重重将对方摁进了被子。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浪成这样。”

    徐知竞宽大的手掌钳住夏理的手腕,指节卡得严丝合缝,让夏理的挣扎全部化作无效。

    他拿膝盖挤开后者的大腿,不容抗拒地抵上去,另一只手则毫不体贴地扯开了夏理的衣襟。

    漂亮小巧的贝母扣骨碌碌顺着床单滚落,掉向地板,发出一连串轻细的脆响。

    徐知竞的掌心带着灼人的热度游移,烫得夏理本能地想要回避。

    他偏过脑袋,泄愤似的咬住徐知竞的小臂,尝到血腥味也不肯松开,对峙似的一错不错盯死了对方。

    夏理听到徐知竞因疼痛而发出了一声轻嘶,拖长了,随血痕一道往下掉。

    他看见对方痛苦的表情,即便如此依然不愿意放手。

    徐知竞牢牢将夏理困在身下,箍着手腕,无论如何都没有表现出半点退让。

    夏理突然不知道该拿徐知竞怎么办了。

    “……痛吗?”他问。

    “痛。”徐知竞冷声答道。

    “你想对我做什么?”夏理继续问。

    “……”

    徐知竞沉默半晌,没能给出答案,就这么渐渐松开了手。

    夏理累极了似的闭上眼,含糊说道:“我也是人,我也会痛的。”

    徐知竞为这句话露出短暂的茫然,鼓鼓囊囊的西裤却依然抵着夏理。

    后者被这荒唐的场景逗得发笑,轻飘飘接上一句。

    “徐知竞,我好像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喜欢你。”

    第55章

    夏理被徐知竞按在被子里随意摆弄。

    眼泪绵绵细细小雨似的零落不止,同涎水混在一起,将床单洇出一片晕开的水渍。

    他一边哭,一边茫然失措地缠着徐知竞不放。

    纤细雪白的双腿勾在对方后腰,随呜咽一颤一颤。

    夏理觉得自己真是完蛋,分明真切地感受到了心痛,身体却全然逆反地兴奋愉悦。

    他抓了只枕头,闷着脸呜咽,听不出是难过还是压抑地轻吟。

    徐知竞将他解救出来,温柔地拨开了沾在脸颊上的,湿漉漉的发丝。

    夏理被迫对上徐知竞的视线。

    屋顶的黄铜灯缓慢地转动扇叶,将澄黄的灯光搅得凌乱。

    徐知竞的目光却专注,似乎带着笑意,演得深情款款。

    “你放过我吧……”夏理受不了了,“这样真的有意思吗?”

    本能带来的欢愉将夏理推至崩溃的边缘,思绪一时清醒,一时又只顾与徐知竞纠缠不清。

    对方掐着他的腰肢把玩,撩人的吻温吞缱绻地停在唇间。

    徐知竞玩够了才抽空回答,“很有意思,我也不需要你喜欢。”

    夏理是徐知竞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是玩物,是床伴,是承载爱欲的工具,是徐知竞单方面认为的恋人。

    徐知竞享有夏理的所有权,要如何定义都取决于他的心情。

    “说不喜欢我,现在不也爽成这样。”

    徐知竞极尽讽刺地嗤笑,停在夏理腰际的指腹随话音往下摁,惹来后者的惊叫,以及一阵不可抑制的颤抖。

    夏理瑟缩起来,曲着腿试图将徐知竞踢开。

    思绪昏昏沉沉,脑海一片混沌,被看穿的窘迫让他无法做出反驳。

    夏理张了张口,发觉自己除了哼吟再说不出一句话。

    “抬起来。”

    徐知竞说着拍了拍夏理细白的腰胯。

    夏理好乖地照做,颤着双腿背过身,温驯地跪到皱巴巴的床单上。

    他垂着头,这样的姿势让哭得发晕的脑袋愈发无法有序地思考。

    夏理腹诽自己没救了,这时竟还舒服得不自觉轻叫。

    “还说要和别人睡吗?”

    徐知竞跟着话音重重碾过几下。

    夏理不作声地摇头,悬在睫毛下的眼泪顿时坠落,砸在手臂上,发出两声不易觉察的轻响。

    他有些发蒙,徐知竞不知在身后说些什么无意义的情话。

    对方的呼吸离得太近,羽毛似的吹拂蝴蝶骨,惹得夏理又一阵颤栗,更塌下腰,下意识地迎合。

    徐知竞吻他的肩背,沿着侧颈一路流向腰窝。

    夏理无知无措地磨蹭,闭上眼把脸埋进臂弯,自欺欺人地将其作为一种回避的方式。

    ——爱好恶心。

    水流落得很沉,浴室里弥散开白茫茫的雾气。

    徐知竞洗完澡先出去了。

    夏理在莲蓬头下多站了一会儿,突然没了力气似的,缓缓蹲坐在了水雾里。

    他发了小半分钟的呆,屏着呼吸,也没有掉眼泪。

    半分钟后,他渐渐躲进了膝间,抵着膝盖絮絮叨叨开始自我责备。

    夏理呓语般反复对自己进行批判,崩溃混乱,莫名抽噎起来。

    他在潮热的浴室里听见回声,无望而庸常,真的好像一只被困住的幽灵,近乎麻木地重复着一样的语句。

    ‘叩叩’

    敲门声这时传来,徐知竞大约听见他在哭,过了许久才把门打开。

    夏理没有抬头。浴室外的空气扑进来,足够他明白徐知竞确实就站在门下。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水流变成背景音,规律且不止息地在浴室中回荡。

    徐知竞隔着雾气遥遥望向夏理。

    后者躲在墙角,缩成一团,因啜泣导致的细微颤抖被水珠砸得几乎看不出来。

    只有确实存在的幽咽断断续续将徐知竞绕紧。

    “我没有骗你。”徐知竞放缓了语速。

    “我去布鲁克林吃过饭就要回来。但是手机丢了,备用机也没带。”

    他说得情真意切,细听甚至能够感受到几分急于自证的焦虑。

    夏理终于抬头,哭得湿红的眼睛看不出多少情绪,依旧是木然,飘忽不定。

    他实际上根本不关心徐知竞的手机到底有没有丢。

    无论如何都是徐知竞食言在先,无论如何夏理都会看见与谭小姐站在一起的徐知竞。

    母亲和他说过人贵在自知。

    可是徐知竞把夏理弄得一团乱,让他根本搞不懂自己现在究竟该算作什么。

    “……我不要继续了。”

    夏理身份模糊,再说难听些甚至下作低俗。

    “你从我身上得到的还不够吗?”

    夏理为了夏家,为了母亲,为了自己的虚荣向徐知竞张开双腿,任其玩弄。

    他从最开始就和徐知竞不相配,站在地上围着自云端散落的光芒团团转。

    徐知竞为他制造出一种幻觉,让他误以为自己就在对方身边。

    然而谭小姐的出现打碎了被编造出的幻象,骤然将夏理唤醒,带他回到了真实的视角。

    他依然只能仰视,等待来自徐知竞的垂怜。

    金钱、地位、权力,甚至是爱。

    夏理拥有的一切皆是他用这副皮囊向徐知竞换来的报酬。

    “你爱这么想是你的事,我从来没有那样看待过你。”

    徐知竞的嗓音一瞬转冷,压低了,颇为不满地回应了夏理的自轻自贬。

    两人总是话不投机。

    除却在床上那些无效的煽情,一旦冷静下来,夏理根本找不到能与徐知竞长时间交流的话题。

    “随便吧。”他实在没力气再应付下去。

    “我要睡觉了。徐大少爷玩够了吗?可以滚了吗?!”

    夏理的最后一句几乎算得上是尖叫。

    水雾制造出足够的回声,就连他自己都听得头疼。

    徐知竞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或许觉得夏理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

    他懒得去争辩,深深朝对方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离开了房间。

    ——

    客厅的圣诞装饰没布置完。

    徐知竞从走廊转出来,在过道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圣诞树挂了一半灯带,星星躺在地上,花环与彩带则堆积在沙发一角。

    他实在不懂夏理突如其来的失控。

    徐知竞生于塔尖,自出生起就没有哪怕一刻仰视过任何人。

    他天然地理解不了夏理的痛苦。

    在徐知竞看来,夏理的快乐是应当按照他所付出的爱,及对方享受到的优越物质同比递增的。

    可现在,夏理的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好像江城初春的小雨,淅淅沥沥,绵绵地浸满那双雾氤氤的眼睛。

    徐知竞留给夏理独处的时间,回到客厅继续打理没能布置好的装饰。

    反常季候带来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不久便是沉闷的,从天穹下渐近的轰隆雷声。

    迈阿密仿佛正尝试着变成江城。

    落不尽的雨水,化不开的浓雾,空气里湿淋淋,是很适合掉眼泪的静谧氛围。

    徐知竞不敢去看夏理,两人的对谈比起平淡的结尾,更常以争执结束。

    他猜不透夏理的惶惶不安,读不懂夏理的枯白无望。

    徐知竞真的就像对待一只小猫,不断向夏理献上昂贵奢华的,自认为能讨对方喜欢的礼物。

    他喜欢得太自我,表现出的爱亦是单向的,不健全的。

    夏理被迫全盘接受,再不解也能靠两人以金钱维系的关系敷衍过去。

    久而久之,后者成为一种更正确的解读,前者倒更近似于用以粉饰的表象。

    徐知竞还沉浸在初恋一词带来的热忱之中,夏理却已然被新的苦痛纠缠,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羞愧难堪。

    雨声渐起,庭院里的池水再度满溢。

    下雨的傍晚不见月色,夕阳早早沉落,留下一地难以与雨幕分隔的暗调光辉。

    水面被打得零碎,圣诞的彩灯将其照得光怪陆离。

    徐知竞不像夏理那样敏感,随意让视线扫过,低下头,略显失神地坐在地上发呆。

    酒柜里还放着他特意准备的montrachet。

    为了配这支酒,他才会去布鲁克林的手工玻璃制品店,才会在途中丢了手机。

    可惜这些都是徐知竞一厢情愿的浪漫,从来没有想过夏理接不接受,喜不喜欢。

    他只是傲慢地认为既然夏理愿意为了钱伏低做小,那么对于对方来说,奢靡的就是最好,浮华的即是对方想要的。

    徐知竞理所当然拿金钱去换取爱,得到的就只有夏理的眼泪,与那副被玩透的躯壳。

    他始终不懂错在哪一步,还当是夏理太贪心,又或他赐予的仍不够。

    徐知竞根本不明白爱是坦诚与珍重,还以为爱也应当符合社会的运行逻辑。

    他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是无数人争相结交讨好的徐家继承人。

    他想要任何东西,都该有人忙不迭地向他进献。

    徐知竞学着用那些人讨好自己的方式去讨好夏理。用奢侈的礼物,不设限的生活尝试取悦。

    夏理却始终怏怏不乐,甚至要靠药物来维持相对的平静。

    那双潮湿的,永远泫然的眼睛成了徐知竞的梦魇。

    无论清醒沉睡,徐知竞心底的夏理始终都忧悒地垂敛着眼眉。

    夏理不知在何时变成了如今的夏理。

    即便时光仅仅倒流五年,徐知竞所见到的,尚且还是会笑盈盈捡一片落叶跑到他面前的少年。

    “徐知竞,你看。”

    “梧桐开始落了,又要有好多人来拍照。”

    徐知竞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当时夏理和他在湖边的合影仍旧存放在书房的小阁楼。

    年少的夏理穿着校服,纯白的衬衣衬着对方纤细的脖颈,黑色冲锋衣折下领口,将本就修长挺拔的骨骼笼罩得愈发高挑。

    太阳沉落湖面,残余昏黄衰败的光晕。

    夏理举着手机放到两人面前。

    镜头定格,留下两张笑得纯真灿烂的面孔。

    第56章

    徐知竞醒来,面前是一地散乱的装饰。

    他不知在何时睡着了,就这么枕着靠枕在客厅地毯上睡了一夜。

    或许是因为触感与小阁楼的地毯相像,他在梦中回到了十六岁的江城。

    夜风吹得很轻, 窗外的景色没有逻辑,雾蒙蒙的寒冷空气裹着盛开的荷花,街上满是灿黄梧桐与烧红的槭树。

    夏理在靠窗的书桌前写作业。

    徐知竞走过去,拉开一旁的椅子,从窗内眺望整片湖区。

    梦里的时间大抵并非他们共同度过的几年。

    游客比记忆中多了太多, 熙熙攘攘沿岸边的步道走动。

    平静的湖面上一反常态的没有任何一条游船,画面顺着堤岸割裂, 将那些攒动的人影变得愈发庸常。

    夏理公-众-号高-唥-萄-萄握着笔, 笔尖‘沙沙’划过纸页,好像冗杂的脚步声, 为远处的人群添上配乐。

    小书房安静得异乎寻常, 要等几声敲门声打乱沉默的氛围。

    佣人把塑封好的相片拿上来,是早先夏理拉着徐知竞在岸边拍的那张。

    站在门后的不知何时换成了夏理。

    徐知竞倒是坐到了窗边。

    屏幕上是才写到一半的作业,那支发出轻响的笔不见了,转而替上随字母出现的, 更为清晰的敲击声。

    “徐知竞。”

    夏理在叫他。

    依旧是清润温和的嗓音,听得出语调里的雀跃。

    “别写了,我们去玩吧。”

    徐知竞一行字打到一半, hallucination还没拼完,就被夏理牵着向通往小阁楼的楼梯跑。

    地灯追着两人的脚步亮起,木质扶栏代替墙面围住最后几级台阶。

    夏理在踏上地毯后俯身,朝仍在楼梯中央的徐知竞伸出了手。

    宽松的衣摆坠下去,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起伏流丽地朝后延伸, 引向薄而窄的胯,更衬得臀肉丰润撩人。

    徐知竞分不清自己是在以怎样的视角审视夏理。

    是青涩懵懂的十六岁,还是混沌失序的当下。

    “徐知竞。”

    夏理开始催他。

    徐知竞跟着对方尾音上前,几步来到夏理身边。

    对方穿了双长至小腿的棉袜,将本就纤细的脚踝裹得愈加修长漂亮。

    徐知竞半跪下去,伸手卡进夏理膝窝,沿着细腻的皮肤不断向上轻抚。

    暖气似乎开得太热,把夏理的脸颊闷得绯红。

    他在即将越界的瞬间曲起膝盖夹住了徐知竞正打算作乱的手,随后举起相片,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徐知竞。”

    这回应当算是警告。

    书柜上专门匀出一排来放相册。

    除却与家人的合照,出现最多的就是夏理。

    徐知竞把最新一本抽出来,翻到尚未填满的那页。

    夏理用指腹捻开透明隔膜,拿起相片,小心翼翼塞了进去。

    “徐知竞。”

    阁楼里光线昏暗。

    主灯没开,只有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幽幽亮在角落。

    徐知竞有些失神地注视着夏理,看对方的轮廓在模糊的光线下变得缥缈而弥蒙。

    夏理像是正盖着层面纱,要变成幽弱光影下圣洁的新娘。

    徐知竞无知无措地半跪在对方面前,被那双眼睛偷走了灵魂一般,自始至终都在等待夏理的指引。

    “徐知竞。”

    夏理从冰箱拿了个冰淇淋出来,香草口味,一揭开就能闻到浓郁的奶香。

    他挖了一勺,送到徐知竞嘴边,等对方吃下去,又把同一柄勺子含进了自己嘴里。

    徐知竞盯着那柄木勺。

    它压住夏理柔软的唇瓣,在离开时余下一小片白色的水渍。

    徐知竞很自然地想到去品尝。

    夏理的嘴唇上会有香草味吗?会与想象的一样软润吗?

    如果亲一口呢?

    会是柔软又甜蜜的体验吗?

    “徐知竞。”

    “嗯?”

    徐知竞发现自己终于能够出声。

    “你在发呆。”

    “没有。”

    他赶忙否认。

    “就是在发呆。”夏理不依不饶,“你在想什么?”

    夏理一面追问,一面不断向徐知竞凑近。

    冰淇淋残余的奶油味与熟悉的草木气交织,缠得徐知竞少有地红了脸。

    “没什么。”

    他还想否认,夏理却将一只手撑到了他腿边。

    “你的脸好红。”

    徐知竞当然知道,就连他的心都烫得快要烧起来。

    “你在想我,是吗?”

    夏理直白地戳破了徐知竞试图否认的事实。

    他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抵住徐知竞的胸口,略微施力,让后者茫茫然倒在了绵软的地毯上。

    徐知竞最初望向天花板,看见被照得半亮的尖顶自中线被割开。

    而后便换上了夏理的身姿,爬到他的胯间,垂下眼,慢吞吞揪住了单薄的衣摆。

    夏理扯着那件纯白的T恤往上揭,像晚宴结束前呈上最后一份惊喜。

    灯光是散场前的昏黄,宴厅内却连空气都显得穷奢极欲。

    展品一瞬揭晓,是夏理青春的,莹白的,柔和而润泽的光艳躯壳。

    江城仿佛又要下雨。

    零星有水珠落到徐知竞脸上,变成眼泪,悠悠滑过脸颊。

    夏理垂着脑袋,乌黑的发丝盖住面容,不知怎么,开始在灯影下细碎地颤抖。

    徐知竞觉得夏理好像在哭,只是压抑得无声,变成一场褪色的默剧。

    他等过许久,对方终于抬头。

    那双总是雾氤氤的眼睛蓄满了泪水,再也没有先前的狡黠与活泼,仅剩望不尽的哀郁。

    泪痕把夏理的脸抹乱了,睫毛一簇簇被沾湿。

    他蓦地对上徐知竞的视线,贪嗔痴恨纠缠不清,好像盛夏的暴风雨,将一切情绪糅合,变成雨珠,重重砸向正凝视着他的眼睛。

    徐知竞眨眼,骤然惊醒。

    他花了些功夫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身处何地。

    昨夜的阵雨已经停了,迈阿密一贯的阳光洒遍大地。

    池水在庭院间摇曳出流动的碎光,一阵阵朝屋内映出波纹。

    炫目的光芒与梦中的暗调正相反,是非常适合放松心情的好天气。

    大抵是在地上睡了太久,徐知竞最初被彩带绊得踉跄了一步。

    他没有看时间,兀自往夏理的房间走。

    走廊暂时隔绝了午后的阳光,变回与梦里相近的幽谧。

    徐知竞停在门外,礼貌地叩了几声,见无人回应,又等过大半分钟,到底打开了门。

    夏理不在,桌上的时钟显示两点过五分,正是对方的上课时间。

    徐知竞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不作声地走进屋内,站在沙发旁静静打量起了这间他无比熟悉的房间。

    夏理没有开窗,空气中隐约留有膻腥。

    地上丢着一盒尚未用完的避孕套,床边则是几件换下的衣物。

    书桌被整理得很干净,在窗台摆一盆白色的桔梗,好像只有那里才是属于夏理的小小世界。

    徐知竞安静地在原地出了会儿神,也不知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设定好的单音不久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唤回注意,让漫无边际的思绪骤然重聚。

    谭小姐和徐母计划去巴黎看秀,邀徐知竞作陪。

    电话由徐知竞的母亲打来,他不好拒绝,只能应许。

    通话结束前,徐母貌似关切地问到夏理。

    徐知竞用对方正在上课敷衍过去,挂断电话,疲倦地跌坐进了沙发。

    ——

    夏理和Eric一节大课。

    对方坐到旁边的空位上,问他身体好点没有。

    夏理出门前量了体温,没有发烧,或许是没睡好导致的躯体反应。

    他今天还是有点头晕,闷闷透不过气,不过这些似乎没有必要和Eric讲,对方也不过是随口关心。

    教授的发言冗长,Eric熬过几十分钟,实在听不下去,登录账户看起了早先挑的几支股票。

    夏理朝他的电脑瞥了一眼,无甚兴趣地继续托着下巴发呆。

    Eric像是留意到了夏理的动作,将屏幕往两人中间转了些,问夏理要不要跟着一起玩。

    “……我看不懂这些。”

    Eric一脸愕然,不曾想徐知竞学着商科,夏理却连股票都没接触过。

    “我给你挑几支,亏了算我的。”

    他说得随意,仿佛不过是邀请夏理玩一局游戏。

    可惜夏理就连买一瓶水都刷徐知竞的卡,早就花完了先前靠自己赚来的钱。

    夏理不作答,目光却停落在飘红的趋势上。

    Eric原本想提徐知竞,转念又觉得不妥,静静打量片刻,笑着说:“好吧,就当帮我验证一下押得对不对。”

    夏理起初没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直到Eric拿出卡夹,他这才明白过来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理想要拒绝,他和Eric本就没多少交集,至多算是不太熟的朋友。

    对方这会儿莫名其妙说这些话,弄得他全然不知所措。

    他见对方拿了支签字笔,在一张JPM的卡上写了个X,过后仍是放回卡夹,倒像是夏理误解。

    “看你运气怎么样。”

    “我没有……”

    “赚了算你的,亏了我担着。”Eric打断道。

    他知道夏理不会要这张卡,特意留出余地,“万一以后有要用钱的时候呢?”

    “给徐知竞添堵我随时配合。”

    Eric说着将手举到脸侧,做出了一个接电话的动作。

    他好像确实是为先前的事记仇,丝毫不掩饰笑容里的玩味。

    夏理无奈选择沉默,好在对方并没有切实地送出些什么,倒也不至于让他为此惴惴不安。

    “你讨厌徐知竞吗?”夏理犹豫着问。

    Eric不作答,反问一句:“你喜欢徐知竞吗?”

    夏理答不出来,怔怔地点头。

    他慢半拍才意识到似乎没必要在Eric面前说谎。分外踌躇地又等过几秒,幅度极细微地摇了摇脑袋。

    “不喜欢?”

    “……我不知道。”

    夏理对徐知竞的情感复杂繁冗,时至今日已经无法用简单的喜欢或讨厌去区分。

    他答不出Eric的问题,是与否都不算正解。

    徐知竞是夏理心底掩去了答案的谜题。

    或许永远无解,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彻底揭晓。

    第57章

    徐知竞飞巴黎的日子临近圣诞。

    夏理为final忙得焦头烂额, 回家还要应付对他莫名其妙的质问。

    对方似乎不明白夏理在介意些什么,认为夏理突然的疏离毫无来由。

    徐知竞将其归咎于Eric,话里话外都在暗指夏理见异思迁。

    夏理不曾反驳, 从始至终冷眼看着徐知竞为巴黎的行程做准备。

    “所以我到底算什么?”

    临行前夜,徐知竞剥下夏理的睡衣,讨要一份圣诞礼物。

    夏理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还夹着徐知竞的腰,在□□餍足的过后,滋生出精神的空泛。

    他像所有廉价爱情小说里那样问一个无意义问题。

    即便得到答案都未必真切, 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好在徐知竞并不打算用陈词滥调来敷衍。

    他温柔地吻了吻夏理的眉心,“只是装装样子给家长看, 不是说过她有男朋友。”

    夏理或许听到了, 可却依然无法接受。

    他的语气飘忽得仿佛始终都在自言自语,喃喃跟上徐知竞的话音, 含糊说道:“可是, 根本就不该有我这样的角色存在啊……”

    “你在说什么?”

    徐知竞拧起了眉。

    “你只是想和我上床。”夏理依旧是淡淡的语调。

    徐知竞被这不知所谓的一句话堵得语塞,愈发冷下嗓音,敛去了残存的深情。

    “我是真搞不懂你脑子里在想什么。都说几遍了,我和谭璇只是逢场作戏。”

    在徐知竞看来, 这确实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可夏理不是徐知竞,也并非谭小姐。

    他被拒止在界线之外,对一切的判断都只能依赖从外界接收的信息。

    徐知竞在他眼里变成一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骗他心甘情愿爬上床, 骗他没有负担地接纳对方亟待发泄的爱欲。

    “逢场作戏需要演得这么真吗?要演得人尽皆知,要演得所有人都夸你们相配吗?”

    “徐知竞,你为什么总是拿我当小孩哄?”

    “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订婚了是吗?!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就这么下贱吗?我就这么下贱吗?我就这么下贱吗!”

    夏理又开始掉眼泪,质问一声高过一声。

    他跌跌撞撞从徐知竞怀里挣脱,甚至没能站稳, 从床边跌坐到地毯上。

    双手停不下颤抖,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夏理捡起睡衣想替自己穿上,末了却发现轻而易举被解开的纽扣怎么都无法再扣上。

    余音过后,哭腔就变成了纯粹的抽噎。

    他坐在地上崩溃地掉眼泪,徐知竞却只是漠然审视着夏理七零八落泪痕。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和谭璇没有半点关系。”

    徐知竞半晌才起身,扯来一件睡袍,从容地披上了,好整以暇俯视着夏理。

    “我不要继续下去了,这样不好……”

    夏理的眼泪止不住,一句话断断续续,好久才说到结尾。

    徐知竞想带他从地上起来,夏理不领情,抗拒地挥开了徐知竞圈在他腕间的手。

    一双眼睛始终盯着被洇湿的地毯,看着眼泪接连汇聚,染成一小片暗色。

    “我不要继续了,我不要继续了……”

    “你到底想怎样?”

    徐知竞加重了语气。

    他自问对夏理足够宠爱纵容,无论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徐知竞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然而夏理根本听不见似的,颓然地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让他们本就开始得难堪的爱情无可避免地变得愈发扭曲。

    “我不要继续下去了。”

    夏理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完整地说完了这句话。

    “你放我走吧,徐知竞。求你了……”

    自小养成的高道德感与自尊日益掩盖膨胀的虚荣心。

    它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彻底将后者击溃,让夏理甘愿放弃徐知竞赐予的浮华,只要能留住星点的体面就好。

    夏理不要当他人眼里可以用金钱衡量的玩物,更不要一个庸俗的,连他自己都瞧不起的身份。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父母拿你换了什么。”

    徐知竞像是冷静下来,紧锁的眉心终于舒展,低垂下眼帘,用陈述的语气结束了最后一字。

    夏理不住地摇头,楚楚可怜爬到徐知竞腿边,试图用这张脸最后再换一次对方的心疼。

    他抽抽搭搭攥住徐知竞的衣摆,没能扣好的睡衣随着他的抽噎半落不落地挂在肩上。

    徐知竞将他的下巴挑起来。

    夏理温驯地抬眼,尽量克制住情绪,让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盈成两道昳丽的眼波。

    “我真的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下去了……这也算爱情吗?”

    他顺着衣摆去抓徐知竞的手,仿佛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加深对方的理解。

    “求你了,徐知竞。”

    “真的求你了,放我走吧。”

    头顶是不熄的灯火,藤编的扇叶缓慢地转啊转,将世界都搅得像要混淆。

    夏理不知道自己等过多久,徐知竞终于回握住他的手。

    温热的手掌裹住半截小臂,指尖紧紧抵住脉搏,传递出足够的侵略感。

    徐知竞说出口的话却正相反。

    随手拿起床边的手机,递到夏理面前。

    “现在给你爸妈打电话,他们愿意要你,我就放你走。”

    他说完,没等夏理伸手,兀自将手机丢到了夏理腿间。

    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一瞬落入缝隙。

    夏理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在徐知竞的注视下□□,以一种极为难堪的姿态将手机捡了起来。

    时间正是国内的清晨,夏理感恩戴德地拨出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乔书然或许以为是徐知竞打来。铃声刚响,夏理便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竞竞,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嗓音里还带着倦意,应当是被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吵醒了。

    “妈妈……”

    夏理胡乱擦了把眼泪,闷着声小心翼翼呼唤了一句。

    手机里沉默过片刻,突然换了语气,颇为不耐烦地说道:“大早上你发什么神经。”

    “妈……”

    通话被单方面地结束,夏理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耳畔的沉默便成了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忙音。

    他似乎无法接受,握着手机始终不愿放下,跪在徐知竞身前,一言不发地低垂着脑袋。

    “有人要你吗?”徐知竞嗤笑道。

    他明知结果,却仍刻意问出口,偏要在夏理心上再划上一道,要夏理长长久久地铭记。

    夏理说不出话,木讷地停在原地,只剩胸口仍在起伏,提醒两人他并非是一件没有感情的死物。

    他在这种时刻莫名想起十六岁的夏天。

    徐知竞送他回家,遂着他的心意让他去看母亲和刚过满月的弟弟。

    夏理想起客厅里那个装扮雍容的女人,想起她说话时艳红的嘴唇与夸张的笑声。

    ‘妈妈生了弟弟就不要你了。’

    婴儿尖利的,突如其来的哭声恍然间又在耳畔重现。

    夏理听得头疼,终于抑制不住地再度掉起了眼泪。

    反胃与烧心感随之而来,逼得夏理蜷缩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卡着自己的脖子干呕。

    徐知竞漠然注视着脚边的一切,踩住夏理的衣领,看它渐渐又随着对方的挣扎而剥落。

    夏理不死心,几度回拨。

    偶尔铃声都没响起便已然被对方挂断。

    乔书然在数十次过后终于不耐烦地接通了电话。

    愤怒的嗓音甚至隔着距离传进徐知竞的耳朵。

    “你到底怎么回事?!”

    “妈妈……”夏理在中间无可避免地哽咽了一声,“你真的还会接我回家吗?”

    “什么?”

    或许是夏理的哭腔实在太重,乔书然回问得极不耐烦。

    她大抵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有必要听清夏理说了什么。

    还没等过几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孩子稚嫩的呼唤。

    夏理的呼吸尚未平顺,忙音就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耳边。

    徐知竞勾起那件睡衣,隔着柔软的面料轻轻踢了踢夏理的肩胛。

    地上的青年抬起眼,漂亮得哀婉清绝,满脸都是泫然不止的泪水。

    “满意了?”

    徐知竞还是冷淡的语调,眉目沉沉,在夏理眼前落下连片避无可避的影子。

    夏理没有能说的,此刻再重复先前的措辞只会显得愈加可笑。

    他被困住了,离不开徐知竞,更逃不过命运。

    夏理从成为礼物的那一刻起便已然不再属于自己。

    他松开手机,仍旧躺在地上。

    扇叶在徐知竞头顶转得缓慢,搅碎灯光,将对方衬得宛若神祇。

    那张藏在阴影下的脸年轻而英俊,说出口的话却残忍,揪着夏理的心脏来回把玩。

    “满意了就起来。”

    徐知竞捋了把额前散乱的碎发。

    “自己弄给我看。”

    夏理似乎在耳鸣,接受到的讯息都裹着层奇怪的嗡响。

    很像隔着水波,又或隔着膨胀的气体,变得模糊不清,需要多花数秒再耐心进行解读。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抽离地起身。

    摇摇晃晃似乎站不稳,稍停了一阵才掩去强烈的晕眩感。

    徐知竞好整以暇站在面前,夏理的睡衣却挂在腕间,穿与不穿没有任何区别。

    他乖驯地照做,噙着泪的眼睛时不时滑落几道新的泪痕。

    细白修长的五指沿着皮肤漫无目的游走,渐渐带出轻吟,将眼泪都变得像是愉悦的表征。

    夏理玩给徐知竞看,等待对方的赞美,一刻不停地上演着低俗戏码。

    徐知竞意兴阑珊,沉默着不做任何评价。

    玩过几回,夏理疲倦到濒临崩溃,只好主动再往徐知竞身上爬,自暴自弃解开对方睡袍的系带。

    他说不出话,哭都哭得无声。

    唯一能够证明夏理仍有感触的,就只有那些止不住的眼泪。

    第58章

    “新年快乐。”

    徐知竞下午的航班。

    这个冬天他要和母亲一同在南法度假, 因而提前为夏理送上了节日祝福。

    他并不担心夏理还会像上个圣诞假期那样突然消失。

    对方心知肚明自己无处可去,到哪里都只能算作途经。

    迈阿密一贯的好天气。

    徐知竞上车前往屋内瞧了一眼。

    夏理无甚情绪地坐在窗边,意外地让两人的视线隔着玻璃交汇。

    对方这次并未回避, 空洞潮湿的眼睛仿佛失焦,即便直视都好像不曾触及。

    阳光在夏理脸侧落下一道偏移的,缓慢流动的虹光。

    他木讷地维持着同样的表情,直到那束光亮照进眼睛,引发瞳孔瞬时的收缩, 将眼帘与睫毛映得仿若透明。

    夏理终于轻轻颤了颤眼睫。

    “走吧。”

    徐知竞收回视线,示意司机开车。

    夏理为了回避过分炫目的光亮稍偏了会儿脑袋。

    再往花园外看时, 黑色的幻影早已驶离, 仅剩被晒得苍白的空旷道路。

    他一早就知道了徐知竞要和谭小姐一起过圣诞,心脏却仍旧无可避免地产生隐痛。

    夏理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在为什么感到苦涩。

    是为这件事本身, 还是为了那点不值钱的自尊。

    他被困在原地, 即便不受任何束缚依然无法逃离。

    夏理的人生失去了目的地,再煎熬也只能在徐知竞身边来回踱步,绕着制造出一切痛楚的本源不停打转。

    爱与恨不知在何时失去了边界,融作一团, 再难分割。

    所有说出口的憎恶与心动皆不纯粹。

    就连夏理自己都无法看懂,茫茫然迷失,徘徊在对徐知竞的爱恨之间。

    他在这天又独自看了遍莫里斯。

    徐知竞确实不像克莱夫, 没有对方那样带着温情的残酷。

    夏理眼中的徐知竞是很直白坦然的性格。

    迷恋与热忱都不加掩饰地表达,亵慢与恶劣也一样,漫不经心向夏理施展。

    电影结束已是傍晚,影音室的灯没有开,被银幕散发出的光亮铺出渐弱的冷感。

    夏理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晚上六点过五分, 距离他的航班起飞还有四个小时。

    他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站起来,最初一阵晕眩,缓了几秒才找回实感。

    纪星唯邀他去纽约过圣诞,站在洛克菲勒广场上,拍下了一张璨亮的圣诞树。

    ‘每年的圣诞树都不一样,错过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了。’

    夏理相信自己是被这句话打动,而非妄想离开徐知竞的念头。

    他深知后者不切实际,除非对方主动放手,否则便只能永生永世纠缠不清。

    夏理的负罪感,自尊心,欲壑难填的虚荣,连同悸动与苦痛难解难分。

    他必须暂且逃离这里,远离这个将他的人生推向深渊的罪恶之地。

    ——

    夏理抵达时已是凌晨。

    纪星唯来机场接他,没有开车,说是前些天发现传动轴坏了,正在维修。

    纽约在初雪过后许久都没再见到雪花。

    两人离开航站楼的一瞬却莫名接住了一片雪,轻飘飘落到了纪星唯肩上。

    “下雪了。”

    夏理与对方对视一眼,抬起头,见夜空中不知何时飘拂起无数晶莹的细雪。

    纪星唯伸手去接,跟着往前两步,披散的长发随脚步轻缓摇晃,蓦地踩进光里,站在路灯下,裹上一圈朦胧浮动的璀璨。

    夏理在某个瞬间胆怯得以为纪星唯会消失,匆忙追上去,又木讷地停在半尺距离之外。

    “你怎么看起来笨笨的。”

    纪星唯笑他是个笨蛋,夏理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就那么站在原地,等对方轻轻捻化睫毛上的雪花。

    夏理的眼睛随着对方的动作好缓慢地眨了一下。

    乌黑的睫毛半垂,温柔地向纪星唯低下脑袋。

    迈阿密不会下雪,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便显得愈发珍贵。

    夏理穿了件长风衣,冻得说不出话也还是满心雀跃。

    他在雪夜里呵一口气,幼稚地看那一小团白雾被风雪吹散,总是浸满郁气的眼睛久违地弯起来,盈出两道舒展的弧度,笑着感慨,“好冷。”

    两人打车回家,窗外的街景随时间愈发变得温馨且繁华。

    曼哈顿的圣诞灯火彻夜不熄,高楼都在大雪的衬托下变得柔和,掩去了一贯的压抑与冰冷。

    夏理又一次和纪星唯一起站在AC楼下。

    还是一样临近圣诞的冬日,寒冷空气将呼吸都冻得滞涩,心情却是轻盈的,要像今夜的雪花一样乘着风漫无边际地飘游。

    “没想到已经过去一年了。”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又含括了太多无法用几句话概述的经历。

    即便很难将此定义为故地重游。可在相近的时间重回相同的地点,夏理还是不免产生了一种时空一瞬流转的错觉。

    “你上次来都不提前说,害我感冒了好久。”

    纪星唯像是嗔怪,小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露出的眼睛却仍旧盈着笑意。

    夏理和她道歉,好温和地跟着笑起来,清贵得耀人心目,转盼流光。

    纪星唯近一米七的身高,看夏理时仍不免要让视线上移。

    隔岸的灯影在对方身后连成一片弥散的烟火,最璀璨最迷人的却还是那副被雪花遮得影影绰绰的面容。

    夏理耐心听纪星唯说话,垂下头,半敛眼帘,纤长的脖颈从风衣领口露出半截。

    纪星唯莫名一阵失魂落魄,悒悒蹙起眉,不自觉便又一次把手贴了上去。

    “暖和吗?”

    夏理依旧拘谨妥帖地轻问。

    不像唐颂那样流露出不满,也没有为突如其来的寒意表现出抗拒。

    他好乖好纵容地等纪星唯主动抽回手,这才温声说:“先进去吧,不然又感冒了。”

    大雪一夜不停,纪星唯望着窗外,几乎分不清混乱的心绪。

    同一条新闻在电视上不断重复再重复,直到她按下关机,屏幕骤然褪去光亮。

    客厅里过分安静。

    夏理半夜惊醒,见街道已经是皑皑一片。

    他以为纪星唯早就睡下,放轻脚步去厨房接一杯水。

    ——

    从客卧出去,转过一角便是空旷的,只放着一张沙发的客厅。

    夏理拿着水杯缓缓走近,见地上零散铺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

    毛毯揉皱了压住书页的一角,稿纸则被认不清的数字与线条涂乱,软趴趴躺在一瓶吃完了的褪黑素软糖边上。

    纪星唯抱着膝盖坐在那幅巨大的玻璃幕墙前,不用远眺便是映出夜景的河面。

    对岸的橱窗透出冷调的光亮,粼粼随水波摇晃,刻画出另一个覆着凛冽雪色的世界。是寂静的,无声的。

    夏理什么都没有说,只有在放下水杯时碰出了一声清响。

    他沉默地坐到纪星唯身边,同样望向屋外,一起看下了一夜的大雪渐渐掺上细蒙蒙的雨水。

    纪星唯转过头,长久地注视着夏理。

    后者不作声地回看,还是好平静,好柔和的神情。

    她缓慢地将脑袋靠了过去,挨在夏理肩上,望回被雨雪沾得斑斓的玻璃窗。

    “要送我什么礼物?”

    夜晚好安静,静到纪星唯的呼吸与尾音都变得格外清晰。

    “等你生日。”

    “明天就是了。”

    夏理听她不耐烦地抱怨,语气间却隐约裹着笑意。

    他因而放慢了语调,哄人似的说道:“所以再等一等吧。”

    或许算是纪星唯妥协,这句话过后,两人的对谈告一段落,只剩空气中轻微浮动的白噪音。

    夏理穿了件很普通的睡衣,柔软的面料上仿佛还残余一点烘干后留下的温暖的香气,让人不免产生一种微妙的眷恋。

    纪星唯靠在他肩上,分明没有丝毫睡意,灵魂却像是困极了,怎样都无法支配身体。

    她出了会儿神,在暖气充足的室内望着窗外寒冷的冬天。

    突然开口:“我可能要死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抬头,又朝夏理看了一眼。

    “怎么会,一定是长命百岁的。”

    夏理低声絮语,还是那副斯文妥帖的表情,好耐心好温柔地反驳纪星唯的话。

    对方不知是否接受,牵起夏理的手叹了口气。

    她将夏理的手掌摊开,与自己掌心相接。

    碎钻在杏色的指甲油上低调地折出光亮。

    纪星唯用妆点精致的指甲挤进了夏理的指缝,仅仅交错,却并不相扣。

    “我外公走之前,说他想吃天落水。”

    夏理察觉到对方的指尖跟着话音不自觉地僵住了。

    “我当时没听懂,想天落水是什么呢?时间过了也就忘了。”

    说到这里,纪星唯的指节渐渐曲了起来,一点点抓紧了夏理托着她的手。

    “前些天回家的路上突然下雨,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渴。”

    “抬头才发觉,这不就是天落水吗。”

    两人十指交扣,纪星唯的指根紧贴住夏理无名指上的戒指,硌得生疼,随之而来一阵凉意。

    夏理不说话,安抚似的腾出另一只手捋了捋对方被蹭乱的长发。

    纪星唯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寂寂看他安静的眼睛。

    “你总是在下雪的时候出现。”

    夏理仍是沉默,对上纪星唯的目光,轻而缓地眨了下眼。

    “想到你就想到冬天。”说到这里,纪星唯停顿了几秒。

    她重新看向窗外,玻璃上映出两人依偎的身影。

    “但是很奇怪,记忆是温暖的。”

    她盯着自己的倒影起身,看窗中模模糊糊的夏理抬头,认真地接上了她莫名其妙的言论。

    “可能因为第一次见是在夏天。”

    “你还记得呀?”就连纪星唯都感到意外。

    那时的夏理太小,多走几步路都仿佛像要跌倒。

    纪星唯以为对方不会记得,甚至她都已经无法详细地构述出那个夏天。

    “北山街的蝉叫得好大声,你话都说不清楚,还要跑来一直叫我公主公主。”

    她说着在原地转了一圈。

    今晚的纪星唯穿了条及膝的睡裙,裙摆转不开,再模拟不出小时候的模样。

    “后来我回家,妈妈也开玩笑这么叫我。”

    她停下来,低头对上了夏理的视线。

    “公主。”

    夏理明明已经长大了。

    纪星唯扯着一抹笑,听见这个称呼却莫名想哭。

    精致漂亮的脸上矛盾地同时展现出两种相悖的表情。

    夏理主动托起她的手,还是像十余年前那样认真,仰起头专注地望进她的眼睛。

    纪星唯的眼泪控制不住地砸向夏理。

    一滴,两滴,将夏理的衣袖打湿了,氤出一片片雪花似的影子。

    “公主。”

    夏理还是称她为公主,一如回不去的所有夏天。

    第59章

    纽约尚未日出, 巴黎已迎来午后的阳光。

    徐知竞陪母亲吃过饭,和谭小姐一同去三区一家新开的画廊。

    管内展品不多,来访者也少。

    经理人走后, 徐知竞和谭小姐一时间安静下来,仅剩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跟着影子向前。

    “你和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挺好的。”谭璇为这个话题显得有些意外,“问他做什么?”

    徐知竞今天在千鸟格的大衣里搭了件黑色高领。

    英气锐利的轮廓被一副无框眼镜修饰,从疏离间带出用以中和的些许温润。

    这让他不长的沉默显得格外雅致,任谁评判都会是克己复礼的贵公子。

    展厅的灯光从镜架边扫过去, 带出一缕流动的璀璨,末了消失在半敛的眼梢, 愈发凸显出徐知竞天生的矜重。

    “你介意我和我妈挑明吗?不提你的男朋友, 就说我们不合适。”

    “怎么?”谭璇赶在给出答案之前好奇地回问了一句。

    “夏理好像不太高兴。”

    “你没和他解释?”

    “他不听。”徐知竞说,“也可能他就是为不爱我找个借口。”

    谭璇应当认为这样的论调有趣, 自然地扬了扬下巴。

    徐知竞垂眼去看, 对方便流出一抹了然的笑,颇为狡黠地点头称好。

    “说实话,我之前一直觉得你冷冰冰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面。”

    谭璇与徐知竞说笑, 不经意就来到长廊尽头。

    两人绕过一件装置艺术品,光影沿着展台散落,零星掉到徐知竞身侧, 将他勾勒得愈加标志周正。

    谭璇不由感慨对方难得展现的温柔,“我要是没男朋友,说不定就不答应了。”

    徐知竞有些意外,视线从谭璇眼前扫过,无甚起伏地落回画上。

    外人面前的徐知竞永远表现得闲适自然,是与否皆不言明, 要靠前后的语境去推断。

    他没有接下对方的玩笑,也并不直白地拒绝,而是平静地说道:“你看到的都是表象。”

    徐知竞有自己的处事准则。

    难堪、失控、茫然与困惑都是只有夏理才能见到的罕有情绪。

    ——

    这晚吃过饭,谭璇说要去和平街一家酒吧玩。

    目的地离白马庄园不远,徐知竞送完她,回到酒店时,母亲仍在与朋友通话。

    “还没定下来呢。小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说要多相处一段时间。”

    徐知竞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叫管家开了支la tache送到露台。

    徐母或许以为他会带谭璇回来,提前让酒店把室外装饰了一番。

    “妈。”

    徐知竞打开门,立刻皱了眉。

    他转头叫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满回到客厅。

    见那通电话仍未结束,只好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等待母亲匀出注意。

    巴黎夜色渐深,塞纳河沿岸亮起灯火。

    徐知竞无心观赏,背对着一窗夜景,思索起要如何应付母亲可能的问话。

    夏理的名字被假拟为禁用词。

    徐知竞在母亲挂断电话后自以为坦然地说出了编造好的理由。

    “我和谭璇不打算继续了,实在合不来。”

    徐母听完,看了眼时间,将手机搁到桌上,姿态从容地往后靠过去,像是要开启一段严肃的对谈。

    “你和璇璇说过了吗?她那边什么想法。”

    “说了。她也觉得我们不合适。”

    徐知竞如实告知。

    他与谭璇确实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逢场作戏还好说,真要他们长时间交往,只怕对双方都算煎熬。

    “不再磨合一段时间?”

    “不了,勉强没意思。”

    徐知竞答得斩钉截铁,徐母难得好说话,到了这里似乎便若有所思地接受了。

    “也是。”她说,“不是我们那个年代了。”

    她的神情不见愠色,语气也寻常。

    徐知竞还以为母亲信了他的借口,兀自在心底舒了口气,起身就要回房间。

    对方盯着他走过几步,从客厅去往通向房间的走廊。

    “竞竞。”

    徐母在徐知竞即将步入过道时叫住了他。

    “妈妈很喜欢夏理。”

    心跳随着夏理的名字漏过一拍。

    “但你要分清,漂亮的男人只能是一时的选择。”

    对于徐母来说,年轻人拙劣的演技与托词不存在骗过她的可能。

    唯一的例外取决于她认可与否。

    徐知竞演得再逼真,说得再诚恳,在她眼里也依然显得稚嫩。

    但作为母亲,她愿意接受这样的说辞。

    “你在他身上花再多精力对你的人生也无益。”

    同样是作为徐知竞的母亲,她必然不会忘了提醒。

    “当打发时间就好,知道吗?”

    徐知竞留在原地,稍隔了几秒才迟钝地点头。

    母亲的目光始终审视般停留在他身上。

    他不自觉避开了视线,紧蹙起眉心。

    良久,沉沉补上一句:“我知道。”

    ——

    纪星唯起得晚,离开房间时正撞上夏理在厨房吃药。

    她站在门边没有出声,等夏理把药片咽下去才开口。

    清亮的嗓音在冬日里隐约带着些冷,倒是与窗外的景色格外相衬。

    “上次来的时候没看见你吃药。”

    夏理被突然冒出的声音惊了一下,差点打翻搁在岛台边的水杯。

    他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将杯子往回推了些,转过头很温柔地让嘴角牵起了些许弧度。

    “是忘记带了。”

    “很不开心吗?”

    夏理答不出来。

    他还记得纪星唯在洛桑时对他说过的话。

    于对方而言,永远立于塔尖即是快乐,无所谓情感的充盈或贫乏。

    夏理不认为自己能够准确地剖析如今的心情,因而摇了摇头。

    “不知道。”

    他停顿片刻,又继续。

    “你和Eric都说有徐知竞的资源和钱,我就应该是开心的。”

    “我其实不觉得有错,可我就是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它带来的快乐。”

    “就算我意识到自己虚荣,明白自己欲壑难填,但我想要从徐知竞身上得到的好像并不是这些。”

    夏理说不清他期待徐知竞给予的究竟是什么。

    他或许太贪心,对他人望而不及的一切犹嫌不足,还要徐知竞付出更多,来填补他内心没有边际的虚无感。

    然而还有谭小姐。

    还有真正与徐知竞相配的谭小姐。

    每每想到这里,夏理的心便重重地坠下去,仿佛向其他器官不断施压,在苦涩的同时引发一阵阵对自己的反胃。

    他长久地与纪星唯交视,看对方站在漫天纷扬的大雪间,将要消弭一般,穿着一袭纯白的睡裙。

    纪星唯的矜骄与傲慢像是随着纪家的没落一同衰败了,让夏理再无法将此刻的她与曾经鲜活的印象对应。

    她变得好像幽灵,虚浮地注视着这个永远有人享受的奢靡世界。

    夏理有那么一瞬间认为对方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空乏的,岑寂的,对未来的无望与恐惧。

    “夏理……”

    纪星唯叫他的名字,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将所有情绪都包裹进了这拖长的两个字里。

    绵绵飘远的尾音仿佛一阵叹息,让夏理甚至不敢确定对方真的念出过他的名字。

    圣诞前夕的雪越下越大,堆积在屋檐,将天空染得灰白。

    纪星唯后来带着夏理出门,一起去洛克菲勒中心,看那棵她说独一无二的圣诞树。

    气温接近零下,广场前的喷泉还没结冰。

    吹号角的天使披了一身圣洁的雪花。

    透明的翅膀像是白皑皑覆上羽毛,隔着雪透出暖色的灯光。

    大雪一刻不止地自云层飘落,高楼间的天穹雾蒙蒙,往上看去,根本就想象不出书中所描绘的天国。

    一切都是灰败的,接近腐朽。

    喷泉声吵得夏理耳鸣。

    可再听不久,那声响反而被忽视,掩盖在人群的嘈杂之后。

    “拍照吗?”

    纪星唯带着夏理走到台阶前,再往下就是洛克菲勒的冰场。

    照片里的圣诞树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要比想公-众-号高-唥-萄-萄象中更为震撼,挂满一树璨亮的彩灯。

    两人站在围挡前,背对着将它框入镜头。

    纪星唯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抬手戳了戳夏理的脸颊,换来短暂的错愕,以及难得的,被定格在相片里的笑容。

    “每年都会有一棵新的圣诞树。”纪星唯抬眼看着正替她拂掉雪花的夏理。

    “所以我会记得很清楚,这是十九岁的夏理。”

    她把手机举起来,放到夏理面前。

    照片中看不出半点阴郁的天色,满是鼓动的旗帜,绚丽的灯火。

    广场上人头攒动,夏理和纪星唯站这年的圣诞树前,温和地舒展开眼眉,是很青春,很纯真的一帧定格。

    “我也会记得二十二岁的纪星唯。”夏理温柔地回应道。

    “是二十一岁!”纪星唯纠正他。

    “好吧。”夏理笑着妥协,“二十一岁的公主。”

    他们像所有初来纽约的游客一样排着长队去买一张进入冰场的票。

    纪星唯漂亮的长卷发挂满了细小的冰晶。

    夏理在等待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替对方将它们拂落,换来纪星唯很轻很飘渺的感叹,几乎不可闻地说道:“为什么你是夏理呢。”

    人声繁杂,夏理没能听清,茫然地对纪星唯眨了下眼。

    对方没有重复的意思,笑着跟随队伍向前,再没有提及自己究竟说过什么。

    他们走进冰场,一圈圈漫无目的地打转。

    冰面上多得是牵手的游客。

    夏理和纪星唯始终保持着几厘米的距离,不过分靠近亦不远离。

    “明年还来吗?”纪星唯停在了护栏边。

    阶梯喷泉把她的话音压得起伏不定,夏理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蓦地读懂了对方的语义。

    “嗯,来看新的圣诞树。”

    夏理点头,转而扬起视线,遥遥地眺向树顶的星星。

    纪星唯跟着他一起看过去,又一次喃喃:“你为什么是夏理呢。”

    第60章

    从洛克菲勒中心离开时已将近入夜。

    纽约下了一天的雪, 天色早早暗下去,始终雾蒙蒙分不清时间。

    纪星唯带夏理去买奶茶,在等候的过程里问对方晚饭想吃什么。

    迈阿密没有什么特别符合国人口味的餐厅, 夏理因此毫不犹豫地说想吃中餐。

    “那去韩松亭,我请你吃麻辣烫。”

    “麻辣烫也算吗?”夏理一边跟着走,一边玩笑道。

    “怎么不算,你不吃那我自己去。”

    纪星唯停下脚步,加了冰块的奶茶好像太冷, 冻得她换了只手拿。

    “没说不吃。”

    夏理依旧是好温和好清润语调,自然地将那杯奶茶从纪星唯手里接了过来。

    “我帮你拿吧, 太冷了。”

    纪星唯空着沾湿的手愣了一瞬, 取出纸巾擦了擦,很小声地继续起先前的话题。

    “韩松亭我从高中吃到现在, 你吃过就知道有多好吃了。”

    两人迎着雪一起从洛克菲勒中心走到时代广场, 人群愈发熙攘,像是满世界都在期待着圣诞节的到来。

    纪星唯带夏理走向一家小小的店面,正值假日,不少学生都在附近等餐。

    夏理抬头看了眼招牌, 忽而失笑,“这不是韩语吗?”

    纪星唯赶忙辩驳:“可是阿姨讲中文啊,而且这是麻辣烫诶。”

    “好的好的。”

    夏理顺着她的话, 挑了张小桌坐下。

    不时有人经过,频频回头往这边看。

    纪星唯描画精致的眼尾拖着一条恰到好处的眼线,将她的笑容点缀得灵动而狡黠,像一只雪季才会出现的小狐狸。

    她玩了会儿手机,随后抬眼,同样打量起夏理。

    “怎么了?”

    问这句时, 夏理偏了下脑袋。

    米白色羽绒服映着灯光,把他的五官衬得分外醒目。

    明亮的黑眼珠玻璃球似的澄澈,笑得宝光璀璨,叫人心动不已。

    纪星唯为今天时不时冒出的可笑念头一阵沉默,将脸埋进掌心,好半天才又抬起来。

    她依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红润的唇瓣一抿,角度自然,漂亮得挑不出任何错处。

    “带你出门好有面子。”

    她把心底的话掩饰过去,玩笑着继续:“你知道那个图吗?”

    “我是大富婆,这是我的小白脸。”

    夏理被她天马行空的联想逗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又听纪星唯说:“大富婆请你吃麻辣烫,开心吗?”

    “开心。”

    人对事物的联想总是来得突然。

    答完这句,夏理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徐知竞的名字。

    对方带他去过各式各样的高级餐厅。

    从黑珍珠到米其林,坐在柔软舒适的座椅上,连灯火与挂画都精心设计。

    可就在这个雪夜,夏理突然发觉,在寒冷的冬天里,坐在廉价的小桌前等一碗麻辣烫其实更能让他开心。

    他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荒谬且不知好歹。

    可是随徐知竞伴生的体验实在太沉重了,离开对方才能感知到自由,体会到生活原来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他安静地听纪星唯念叨些关于纽约的琐事。

    都是十分寻常的,日积月累才能感受到的小小惊喜。

    两人在晚饭过后又打车去法拉盛。

    纪星唯带夏理去吃她提起过的那些小吃,从肉夹馍吃到麻酱拌面,末了还买了一个老式生日蛋糕回家。

    夏理提着大包小包走在路上,穿过街道的风卷着雪花不断地吹拂他柔顺的碎发。

    纪星唯见他笼着路灯的光亮,身旁是这座城市常见的脚手架。

    暖调的灯光从橱窗内亮晶晶透出来,被石柱隔断,让夏理脸上的光影忽明忽灭,好像跳帧的旧电影,呈现出模糊不明的浪漫色调。

    纪星唯踩着夏理的影子,在冷冽的寒潮间嗅到一阵清浅的草木香。

    仿佛在大雪中捕捉到渺小的,正酝酿中的夏天,转瞬便消失,成为积雪间须臾的幻觉。

    “夏理。”

    纪星唯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呼唤对方的名字。

    但夏理的脚步停下了,穿着那身浅色的长外套站在雪中,好耐心地回头等她。

    “抱歉,我走太快了。”

    纪星唯摇头,几步来到夏理身边,离得不算太近,散乱的长发却被风吹得一次次拂过夏理的衣袖。

    她把头发夹到耳后,不久又被吹乱,耳廓冻得通红,在生日的前夜隐隐作痛。

    夏理再度站定,将袋子都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摘下围巾,替纪星唯把小半张脸裹了起来。

    “来纽约特地买的,不是旧的。将就一下。”

    纪星唯实际上根本不介意这条围巾是新是旧,又或美观与否。

    她的沉默只是为了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夏理会是夏理呢?

    最温柔,最真诚的偏偏是什么都不能给予她的夏理。

    ——

    纪星唯冬至的生日,圣诞节的前天,平安夜的前夜。

    与夏理正相反。

    到家刚过九点,纪星唯顺手把音响开了,随机到一首谁也没有听过的歌。

    它节奏轻快,两人起初没在意,由着那道男声唱下去。

    多听了会儿才觉得不应景,随旋律逐渐引出掩不去的失落。

    [Now I fear the stories / That they told me / Of how I hurt my baby / Must be somehow true](注1)

    纪星唯走过去,想要切换电台,但音乐声不停,还是接上了下一句。

    [I stopped taking all my pills / They made me feel so dead inside](注2)

    越是接近零点,纪星唯手机上的提示便越是频繁。

    然而除了夏理,这间公寓里再没有其他人的出现,仿佛屏幕那头与此地其实是两个世界。

    纪星唯回完消息,抬头对着夏理笑了笑,“她们差不多都回国了。”

    她说罢,往回深吸了一口气。

    这样的理由大抵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因而又说:“其实也有留在这里的,不过可能跟唐颂更熟吧……”

    纪星唯望着窗外落不尽的大雪,像是要一直延续整个冬天,掩去日月,将时间都变得难以界定。

    夏理把包好的礼物从房间里拿出来。

    纪星唯坐在客厅的圣诞树旁,惬意地穿了身毛茸茸的睡衣。

    美东的冬至还没到,纪星唯抱着礼盒摇了摇,了然说:“我知道了,是那天你问我的那个包。”

    “天啊,可是我懒得再换配的衣服了。”

    “这样也很可爱。”

    “说女孩子可爱就是不够漂亮。”

    纪星唯故意拿话堵夏理,眼眉却笑得明媚,将语调衬得格外轻盈。

    夏理知道纪星唯不是生气,故而没有纠正先前的措辞。

    他把更大的那份礼物推到了对方面前,“还有这个。”

    夏理的神情稍显忐忑,过了几秒,犹豫着说道:“这个其实不是我买的。”

    他说不出口这是徐知竞送给他的礼物。

    既怕纪星唯觉得他敷衍,又发自心底地认为转赠的行为不礼貌更不真诚。

    可夏理确实非常非常想要向对方献上冠冕。

    纪星唯的存在向他证明了世界上一定会有被母亲全心全意爱着的孩子。

    夏理说不清道不明地试图守护这样的印象。祈盼如此圣洁的,绝无仅有的爱能永存。

    “没关系,陪我过生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纪星唯原本想给夏理一个拥抱。

    转念又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玻璃上映出的身影离得很近,中间却始终留着一小条缝隙,无声地点明他们至多不过维持着这样的距离。

    钟声响起,时间骤然跨过零点。

    同样的旋律再度奏响,只是谁都没有在意。

    “生日快乐。”

    夏理跑去关灯,室内顿时仅剩下蜡烛幽弱的光亮。

    他朝天花板看了一眼。

    纪星唯会意地笑了,不小心在许愿之前吹灭了蜡烛,顷刻间让黑暗彻底席卷整间客厅。

    “这里的烟雾报警器没有那么灵。”

    空气里还残余些许蜡烛燃烧过后的烟味。

    纪星唯对着空气又吹了一下,笑着说:“怎么办啊,我都没有许愿。”

    夏理窘迫地站在原地,即便看不清都能想象到他的不知所措。

    纪星唯不好再逗他,只能调转话题,“再和我说一次生日快乐吧,说了我就原谅你。”

    过道的阴影将夏理遮得模糊不清,纪星唯身后却是映出整座城市的玻璃窗。

    飞雪不断扫过,勾出后者逆光的轮廓,说不出的寂静,仿佛大雪会永无止境地落下去。

    夏理缓慢地走向前,回到那副巨大的玻璃幕墙下。

    同样的歌曲不知为何不断在循环,奇妙地融进夜里,让两人都没能发觉这件怪事。

    “生日快乐,公主。”

    他说着蹲下身,半跪到尚未拆开的第二个礼盒边上。

    缎带与圣诞的包装纸被扯开,发出一声清脆的撕裂声。

    纪星唯在见到Chaumet的礼盒时便已了然。

    她看着夏理将锁扣打开,里面是她也许再不可能得到的昂贵冠冕。

    关于父亲的新闻还在熄灭的屏幕之后。

    公司因唐家的推波助澜而暴雷,故交们非但不保,还落井下石,抖出了更多消息。

    离婚程序走不完,祖父留下的产业也被拖着下水。

    父亲的情人没能为儿子捞到任何好处,莫名其妙将矛头指向纪星唯,认为都是她抢占了那个尚未形成认知的男孩的人生。

    对方发疯一般,真切地希望纪星唯去死。

    只有夏理还天真地把纪星唯当成公主,要向她献上冠冕,亲手为她戴上光芒咏叹。

    纪星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心底无数次叹息夏理真是个笨蛋。

    对于他人而言,纪星唯已经没有半点价值。

    可夏理依旧执拗地称她为公主,还约定明年也要一起过圣诞。

    纪星唯无法确定对方的承诺能否兑现。

    让她犹豫的并非此刻正认认真真注视着她的夏理。

    而是早已走投无路的她自己。

    可夏理还在重复,还在一遍遍地对她说着生日快乐。

    电台的歌声不停,伴着夏理的嗓音,像要永永远远地循环下去。

    “生日快乐,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