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谢翎五十万的价格一甩出去,四皇子拍案而起:“五十五!”
他找了许久的东西,好不容易才碰上,这玩意儿也不是对谁都有用,买的人按理也没多少,偏偏遇上了谢翎这个煞星。
他好像忘了拍卖刚开始后,是谁去主动先去招惹的谢翎了。
正在拍卖的拍品谢翎拿了对自己和沈辞秋都没用,但还可以赏给下属啊,还可以换钱啊,反正就是拿来砸核桃玩,也不给四皇子。
谢翎:“六十。”
四皇子:“……”
他手上虽然有三百万能随时支配的灵石,但要是一口气砸在这样的拍卖场里,回头娘和舅舅怕不是得骂他个狗血淋头。
谢翎方才才给出去五十万,又喊出六十的价,怎么突然这么有钱了?
四皇子手指狠狠扣进椅子扶手里,把灵木做的扶手生生抠出了深痕,木屑飞溅,他百般权衡后,还是决定放弃这件东西。
虽然很心痛,但接下来的拍品才是对他修为大有裨益,必须要拿下的。
四皇子不再喊价,物品以六十万的价格被谢翎拍下。
虽然知道谢翎有钱,但一百多万的灵石眨眼就这么花出去,这都不是流水了,是瀑布,沈辞秋在继续装作冷脸和出言之间踟蹰片刻,还是对谢翎开了口。
“……这么花钱真没问题?”
他并不知道谢翎具体家底,只觉即便有这拍卖行的一半,但如果谢翎没放弃开宗立派的打算,那也得吃紧。
谢翎这会儿心情好得很,嘴角从方才拥抱后起就没下去后,灵力一动,给沈辞秋传了个音,把极品灵脉的事说了。
沈辞秋:“……”
是他多虑了。
连带着极品灵脉的秘境都能捏在手里,谢翎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气运大了,简直像是天道之子。
难怪他机缘不断,修为后退若是对谢翎的磨练,那么算起来,他最倒霉的事应该是碰上了自己。
沈辞秋忍不住抬手,想碰碰虽然消了热度但还带着点残余触感的耳垂,但手指碰过去,先触到的是那根轻飘飘的翎羽。
如绸缎的翎羽柔软地蹭过他指尖,跟它前主人有时候的小动作简直一模一样,沈辞秋手指一顿,又慢慢放下了。
翎羽原本的主人捏着扇子,试探着往沈辞秋身边挨挨蹭蹭靠近了一点点:“愿意搭理我啦?”
沈辞秋于是往旁边又挪开几寸,视线注视着底下大堂,用实际行动作为回答:并不。
谢翎闷笑出声。
底下叫价声一阵又一阵,现在这样东西才是四皇子最想要的,跟几个人拼过价后,三皇女还跟他也较了点劲,不过等价格喊到了六十,已经没人跟四皇子争了。
四皇子半晌没听到谢翎出声,还以为这人钱花得差不多,放弃了再跟自己抬杠,刚想松口气,下意识往谢翎的厢房看了一眼。
这一下,就跟谢翎对上了视线。
而谢翎正眉眼弯弯瞧着他。
四皇子心头顿时咯噔一下,预感不妙。
下一刻,他的预感成了真。
就见谢翎那讨人嫌的家伙慢慢开了口,字正腔圆:“七十万。”
“咔嚓”一声,四皇子生生掰碎了扶手一角。
“谢、翎!”四皇子咬牙切齿,声音也很清晰。
谢翎摇着折扇,从容不迫:“四哥有事?”
从老四到四哥,称呼上的亲昵转变反而杀人诛心。
四皇子今天还不信了:“八十!”
谢翎:“一百。”
“啪嗒”,四皇子把另一边的扶手也摁碎了。
三皇女听得眉头紧皱,为了较个劲搭上这么多灵石?如果不是谢翎疯了,那就是他远比他们想象中有钱,大家伙儿虽然都在互相摸底,但有藏得深的产业也不奇怪,或许他们应该重新估量一下谢翎的底子了。
谢翎可没较劲儿,他有备而来,一步步都是早有预谋,怒气冲冠上头的是四皇子,不是他。
方才那件东西让出去本就让四皇子不甘心,谢翎还要跟他作对,四皇子是真怒火中烧,也是豁出去了:“一百一十!”
他就不信了,谢翎还能——
谢翎徐徐:“一百五十万。”
谢翎还真能。
四皇子目瞪口呆,一瞬间,他惊讶得连生气都忘了。
其余人在怔愣后,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喧哗。
“嚯,谢七殿下不会把家底都掏出来了吧?”
“我看他先前气得不轻,欸刚刚是不是还跟他未婚夫抱了一下,莫不是美人在怀愈发昏头了吧哈哈!”
“我怎么觉得他是游刃有余,底气足得很呢?”
各种揣测声纷纷,谢翎朝拍卖师道:“怎么还不计数?”
拍卖师自然是有意拖时间,想看看四皇子回神后会不会接着抬价,但谢翎都点他了,自然告个罪,而后扯开嗓子:“一百五十万第一次,一百五十万第二次,一百五十万第三次——成交!”
伴随着锤子一落,铜锣一声敲,又一件拍品成交,谢翎仿佛高兴得昏头似的,张扬地大手一挥:“千金难买爷高兴,还剩多少东西,本殿下都包了!阿辞,给你拿着玩好不好?”
沈辞秋木然点头。
他演完了自己的部分,心道谢翎演起色令智昏的纨绔殿下,像极了本色出演,难怪没人怀疑。
今夜有什么拍品,当然都是提前写在册子上的,剩下的东西也就三件了,还是不好估价的物品,比如来历不明的残卷,纯碰运气的东西,起拍价就一灵石。
谢翎这么说,有人摇头:哎呦说得这么豪气冲天,还不是知道剩下的东西不值钱,才敢夸海口嘛。
拍卖师一边让人把残卷抬上来,一边乐呵呵道:“殿下若想包下,我们琳琅阁自然是乐意的,但来者都是客,我们也不好自作主张呀。”
谢翎满不在乎:“剩下的三样起拍价不都是一灵石?我今儿高兴,不让你们吃亏,每样一万灵石我都包了,如何,还有跟我竞价的吗?”
这些捡漏的东西,拍个几块几十块灵石赌一把也就罢了,上万?脑子被驴踢了吧。
其余人都没有吭声的,显然大家兴致缺缺,不打算叫价。
四皇子终于从一百五十万的天价里回神,蹭地一下起身,手掌拍到厢房的围栏上,直接震出了裂纹,拍卖师明眼瞧着,面上虽带笑,但嗓音却在圆滑里多了几分深长意味:“四殿下这是怎么了,砸坏了阁内东西不要紧,可千万别把您自个儿伤着了,不然要是惊动了阁主,再传到城主耳朵里,可怎么办才好。”
四皇子已经是恨不能当场把谢翎扒皮抽筋,直到听到拍卖师的话,膨胀成皮球一样的怒火才猛地顿住。
琳琅阁内不准动手,这是他们的规矩,若真惊动了城主,那条狗还指不定会在妖皇面前说些什么话。
所以即便打落了牙,也只能生生吞回去,四皇子艰难把手从围栏上撕下来:谢翎,你给我等着!
谢翎要用一万一件包下三样看运气的东西,没人再跟他争,古法残卷就这么不起眼地顺利到了他手里,谢翎喜滋滋拿了东西,拍卖结束后,跟沈辞秋一道离开了琳琅阁。
回宫的路上很顺利,四皇子自己也就带了那么些人,没傻到用这么点人手截杀他,谢翎在手里翻了翻古法残卷,自言自语:“还差两块。”
沈辞秋发现谢翎还真是什么都不瞒着他,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放心讲给他听,就好像……对他完全不设防备,十分放心。
沈辞秋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袖口上,孔雀宝蓝,熠熠生辉,可披上这层皮,他和谢翎当真就绝对同路了吗?
“明天我会出发去紫都,”沈辞秋说到这里,停了停,放在以往,他只会说这一句就结束,但或许是听了谢翎这么多秘密,鬼使神差的,他加了句,“去找本秘传符文的下落。”
沈辞秋是从两年后重生回来的,知道这两年里自己的经历,和部分修真界的大事,有一本秘传符文会在半年后被众所周知,引起争抢。
这本书的来历众说纷纭,不过往前推一推,符文书应该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间段真正现世的,很大可能就在紫都或附近。
趁它的存在尚未人尽皆知时,沈辞秋准备提前去探一探,看能不能找到。
若沈辞秋还在玉仙宗,他得找找合适的理由,避开其他人单独出去游历,如今出来了,倒也省了他编借口的功夫。
“紫都。”谢翎眼睛一亮,“我也有事要去紫都办!啊,但是我得等十来天后才有空,阿辞,你……”
谢翎冲着沈辞秋微微眨眼,沈辞秋不为所动,意思很明显:我明天就得出发,没法耽搁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谢翎收回卖惨的眼神,哀叹一声,想到要跟沈辞秋分开十来天,整个人都蔫了:“好吧,你先去,我之后来找你……为防万一,我们得同修一下,让冰火双生珠安分,我再给你派几个人手,有事好帮忙。”
谢翎蔫了一下,但不妨碍他有条不紊规划起正事,而且能提前同修,好像又弥补了那么点遗憾,勉勉强强活了过来。
沈辞秋没有差遣人的习惯:“人手就不必了。”
“别急着拒绝嘛阿辞,”谢翎卖了个关子,“见到人你就清楚了。”
怕沈辞秋真要独自上路半个帮手都不带,谢翎补充道:“就当帮我个忙。”
果然,有了这句话,沈辞秋暂时就没再说什么了。
谢翎松口气的同时,有些辛酸地想,沈辞秋还是不习惯直接接受他的好意,别人待他好一点,他要么警惕,竖起防线躲入雪原;要么用雪做的外壳,来掩盖自己的无措。
他不信世上有人肯义无反顾对他好,他不想去信,也不敢去信了。
谢翎都看得分明。
谢翎缓缓呼出口气,重新弯起眉眼,抖抖毛:没事,有他在,迟早融化沈辞秋被迫铸起的冰块。
到时候凤凰的火燎过雪原,剩下的全是春暖花开,看他还往哪儿躲!
第72章
一路顺遂回到了东云境,沈辞秋本想着落地后就立刻去把衣服换掉,但刚下车辇,就看到外面站了一排人。
由孔清领着,像是等候多时了。
这些人中,部分面孔沈辞秋这两日在东云境内见过,部分没有见过,此刻他们都穿着样式相同的服装,整整齐齐,更令沈辞秋意外的是,里面还有好些个孩子。
约莫岁数都在十岁上下,其中有人族妖族,连魔族也有。
谢翎方才还说自己见到人就明白了……可若是要把这么一大群人带到紫都去,未免太过张扬,也不合适,沈辞秋偏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谢翎。
谢翎笑笑,先用折扇排过年级稍长修为颇高的那部分人:“从孔雀还有属族里挑出来的好手,他们都会进新的宗门。”
谢翎还真把开宗立派的事提上日程了,一个金丹即便要建立门派,按理来说也该是个不起眼的小门小户,但谢翎有极品灵脉在手,加上这些人之中甚至有修为是大乘的人……
怎么看,都绝对不是小打小闹。
“至于这些孩子么,”谢翎示意他看,“是从乌渊里救下来的,要么爹不疼娘不爱,要么没爹没娘,不如跟着我混,起码能吃个饱饭。”
乌渊,那混乱的地方讲弱肉强食,孩子便是最弱的底层,要活命不容易,尤其是根骨资质好的,世家宗门巴不得孩子有才,可在乌渊,资质好的小孩儿就是上等养料。
谢翎救下的这些孩子,大多资质都还不差,要从乌渊抢出这么一批人可不容易,谢翎怕不是让人去端了哪个地头蛇的老巢?
从朝不保夕的苦难地狱里,触碰到了天外来的光,尝过了真正做为人而活的滋味,这些孩子会自愿追随谢翎的脚步,以后为他效力。
毕竟见过了太阳,谁还会甘心腐烂在黑暗里。
沈辞秋掠过那些孩子,他们的的眼神坚毅,而且虽然克制着,但见到谢翎时明显眸中有迸出的亮光,紧张又欣喜。
这是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漂泊无依,但终于找到归处的眼神。
归处啊……沈辞秋略微出神。
“宗门也得有新鲜血液嘛,他们先在东云境练一练养一养,以后就是我们宗门的第一批门人啦。”
谢翎嘴上不再提沈辞秋做宗主的事,但一口一个我们,疯狂暗示,没有把沈辞秋摘出去的意思。
不过在这群孩子里,有一个很特殊,他没有与其他人站在一块儿,服装也不同,身上披着件暗色斗篷,眉眼精致却又带着莫名的飘渺感,仿佛随时能融进雾里,消失不见。
是个一眼让人难忘,但存在感又奇异地很低的孩子。
“至于他嘛,”谢翎折扇一收,招手,“谢魇,来。”
谢魇……妖族九皇子的名号。
谢魇不过十岁,走到谢翎身边,一板一眼,很规矩地行礼:“七皇兄。”
而后他很顺畅地带上了沈辞秋:“七皇嫂。”
谢翎和沈辞秋同时怔住。
沈辞秋:“……”
谢翎“噗”地一声,实在是没忍住,乐了,而沈辞秋则凉丝丝刮了他一眼。
顶着沈辞秋的眼神,谢翎抬手告饶,拍了拍谢魇脑袋:“乖,不过喊早了,叫沈师兄就行。”
谢魇灰色飘渺的眼睛轻轻瞄过他俩,乖乖改口:“好的,沈师兄。”
谢翎揉着他的脑袋,对沈辞秋道:“我九弟,他原身是只梦魇,不愿参与妖皇宫纷争,我答应他,能帮他逃离此局,这次阿辞你去紫都,帮我带上他,他不必再回妖皇宫,以后会留在新门派里。”
谢魇是妖皇与梦魇所生的孩子,梦魇曾出过叱咤风云的大妖,种族天赋技能是幻境与织梦,但整个族群日渐衰落,在妖族中,属于名声在外,人数却少得可怜的族群。
这样的族群出了个皇嗣,想争妖皇宫的位置,背后势力就更为复杂。
比如孔雀族下,青鸟白鹤飞鹰等都是附属种族,唯孔雀族马首是瞻,但梦魇撑不起门楣,联合的势力里,其余族群说话也格外有分量,这就很容易产生分歧。
阴谋算计就会更累。
诸多压力压在谢魇身上,他从小就过得喘不上来气,野心没养出来,一门心思只想逃。
不是所有人都想去争什么巅峰之位。
可惜梦魇族将他看得紧,他根本没法独自离开妖皇宫,小心翼翼在虎狼环伺的宫里过日子,看来看去,最后他选择暗地里瞒着其他人投靠谢翎。
因为在他看来,只有谢翎是皇嗣中最有人情味的,还有就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谢翎收回搭在谢魇头顶的手:“这孩子看人的直觉很准,没准途中还能帮上忙。”
沈辞秋点点头,谢翎又挑出一个合体期修士:“白鸩,这趟你跟阿辞去,一切听他吩咐。”
白鸩出列:“是。”
白鸩,这名字很难不让人顺便想到黑鹰,而谢翎也非常顺便的把黑鹰也添了上去。
“黑鹰,你也去。”
黑鹰一愣,似是不可置信,瞪大了眼,万万没想到殿下会让自己跟着沈辞秋而不是他,急道:“殿下,我——”
谢翎:“嗯?”
他眉梢一扬,琥珀色的眸子微微压了压,目光看着也不怎么重,好似依然很随和,可就这么一下,压得黑鹰倏然闭嘴,头皮一紧。
跟在谢翎身边这么久,别的不说,主子的眼色他还是会看的,谢翎这道命令,明显不容置喙。
黑鹰嗫嚅一下,垂下头去:“……是。”
这下可好,他还没审完妖妃的资格,主子却先一步让他去为妖妃办事。
黑鹰满心苍凉,但转念一想,这不是继续认真观察沈辞秋的好机会吗?
于是黑鹰只苍凉了片刻,就立马打起精神:身为主子的得力属下,即便不在他身边,也必然为他尽心尽力。
其余人可不知道他内心过了这么丰富的内心戏,谢翎左思右想,还觉得不够:“要不再带俩护卫……”
“不必。”沈辞秋开口了,“人多太过招摇。”
带谢魇,是帮谢翎个忙,多了个筑基期的孩子要看顾,沈辞秋才没反对带上黑鹰白鸩,但两个合体期足够看顾谢魇了,他不用再带其他人。
毕竟沈辞秋出行又不需要十八抬金辇,他是要低调地去探查消息的。
方才被黑鹰评价为不容置喙的谢翎从善如流:“好,依你的安排来。”
黑鹰:“……”
他能说什么?什么都没法说。
沈辞秋看向谢魇黑鹰白鸩等三人,嗓音泠泠如清泉:“明早辰时出发去紫都,就在东云殿外汇合,可有问题?”
黑鹰和白鸩当然没问题,谢魇也摇摇头,表明自己一定会按时到。
谢翎让孔清带着人先去安置,各自散了,谢魇化作一阵灰色的雾气飘走,离开了东云境。
明天一早沈辞秋就要离开,他们今儿得抓紧时间同修,两人回了寝殿,沈辞秋本来想换了衣服再同修,谢翎有意想多让他穿一会儿,饱饱眼福,便说:“同修完再换也不迟啊。”
左右已经回屋,就剩他们两人,确实不急着一时片刻,沈辞秋于是点点头,就在外间一张软榻上相对而坐。
也不是第一回同修了,他们轻车熟路将掌心相贴,顺畅地运转起灵力来。
寒冰珠和烈火珠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在他们各自的丹腑里滴溜溜打转,活跃了起来。
本来,他们以为这次同修能顺畅结束,但等运转过几个周天后,两人才惊讶地发现:出问题了。
在沈辞秋步入元婴后,境界划出一个大天堑,当初沈辞秋金丹,谢翎练气二层时,要安抚沈辞秋体内的烈火珠就需要延长时间;而宿主到了元婴期后,烈火珠的胃口更大了,哪怕谢翎是金丹,短时间也满足不了它。
如此一来,就变成谢翎这边寒冰珠消停了,但烈火珠不满足,又已经被挑起了灵力,便在沈辞秋体内躁动不停。
沈辞秋闭着眼,能感觉丹腑渐渐升腾起热意,越是同修,反而越是难耐,他能感觉到烈火珠的灵力顺着经脉蔓延进四肢百骸,烫得他身体发颤,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后,沈辞秋终于忍不住,出声叫停。
“等,等等……”
谢翎也明白问题所在,毕竟沈辞秋掌心越来越烫,他和沈辞秋贴着,自然也能知道,照这个进度,怕不是得再同修一天才能安抚下去,可他们没那个时间啊。
谢翎收力撤掌,想与沈辞秋商量下该怎么办,不料睁眼后竟能看到这样一副画卷:
沈辞秋侧坐在榻上,好像有些脱力,双手撑着身子,他额上沁出了层薄汗,给白皙的皮肤镀上蹭细腻玉润的光泽。
更要命的是,他双颊绯红,眼尾也染了桃花,艳得勾人心神,明明有些微喘,但只肯压抑闭着唇,压抑得胸口起伏,身子止不住轻颤,他就这样,面带潮热的红晕和忍耐,掀开细密的睫羽,抬眼水雾氤氲地朝你这么一望——
别人会怎样不知道,反正谢翎的脸腾地一下,熟了。
他简直隔空体验了一把被烈火珠灼烧的感觉,烧得他口干舌燥,面红耳赤,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跟第一回珠子发作,两人神志不清不同,这一回他们两人可都是明白又清醒着的。
沈辞秋根本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只看到谢翎突然红了耳根,一副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的样子,他只觉得自己应当有些狼狈,于是微微转过脸,努力稳住嗓音:“……这样,不行。”
他转过脸,便露出侧面修长的脖颈来,还没摘下的耳垂晃动着扫过脖颈,看得谢翎心跳如擂鼓。
那羽毛可是从他身上摘下来的……
谢翎赶紧移开了视线:“步入元婴后,修为境界不可同日而语,可我现在还是金丹,如果不换个同修方式,短时间内,怕是不太够。”
是,要么延长时间,要么换方式,可他们眼下缺的就是时间,三个时辰过去,外面天已经黑了,此时夜深人静,唯有屋中灯火通明,照着各自屋里人。
所以,他们其实只有换同修方式一条路。
初阶同修掌心相贴,中阶渡息……渡息。
渡息是要口对口的。
沈辞秋攥紧袖袍,猛地抿紧唇线。
谢翎干咳一声:“那什么……”
不,也不是非得渡息,换个更方便的脉门也可以,沈辞秋深吸口气:“从我后心处渡灵吧。”
谢翎立刻就明白了沈辞秋的意思,若不渡息,确实还有这样的选择,正心与后心都可以,不过同修为了灵力交融,接触部分都不会隔着衣服——也就是说,沈辞秋起码得松开上衣。
那画面……谢翎觉得自己怕不是更难捱了。
但他自然以沈辞秋的意愿为主,沈辞秋这么说,他就点了点头。
沈辞秋于是撑起身子。
今日衣服里三层外三层,他褪去外袍时没有犹豫,干净利索,但等到衣衫逐渐单薄,露出他纤瘦的身形,还剩最后一层衣衫时,沈辞秋拉住自己的衣襟,突然下不去手了。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从后心渡灵,可能没比渡息好到哪儿去。
谢翎十分君子地低着头,耳边听着衣物窸窸窣窣地响动,一直没敢抬头,直到衣服摩擦声停了半晌后,才终于悄悄抬了眼。
雪白的里衣下,沈辞秋那对漂亮的锁骨已经清晰可见,他的手将领口揪出了褶皱,像揉乱的花,就那么贴在蝴蝶般的锁骨边。
谢翎狠狠按住了自己手腕,飞速默念清心经,才并不静心地勉强开口:“阿辞……我来帮你?”
沈辞秋手颤了颤。
他垂着眸,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在谢翎紧张地等待中,好半晌,沈辞秋才慢慢松开了衣襟上的手指。
……他同意了。
谢翎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沈辞秋做了这个决定,仿佛身上最后一点力气也被烧干净了,他认命地闭了闭眼,准备转身,谢翎却在这时候将手搭了上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沈辞秋现在根本经不起寒冰珠宿主的触碰,一碰就是一抖。
经受不住,却又本能地想要更多,不愿他放手。
“不用转身,”谢翎轻声道,他的嗓音渐渐带了点低哑,“交给我,阿辞。”
沈辞秋有片刻茫然:不转身要怎么从后心渡灵?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谢翎抬手,将他揽入怀中,就着这个姿势,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住了他的后领。
沈辞秋讷讷感受着耳畔谢翎靠近的呼吸,周身都包裹着谢翎如阳光般的气息,而后谢翎伸手一拉,轻轻拉下了他的衣服。
明亮的灯火中,沈辞秋露出圆润的肩和大片雪白的后背,柔光描摹出他背部流畅动人的线条,从后颈顺着滑下,美不胜收。
谢翎的手覆上了如此漂亮的背,轻轻盖住了沈辞秋的后心。
滚烫的皮肤被这么一碰,瞬间一股难言的酥麻顺着脊背狠狠战栗,沈辞秋洁白的后颈也被灵珠蒸得泛红,他不受控制闷哼一声,猛的捉住了谢翎的前襟。
那抓着谢翎衣服的手指又凶狠,又正颤个不停。
谢翎将人抱在怀里,感受着掌心下皮肤的滚烫,听着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偏头,声音紧张又克制地在沈辞秋耳边响起:“这样的接触应该就能保证灵力更快更多交融了……我们继续?”
第73章
沈辞秋本想回复谢翎,但他此刻实在是说不出话,于是只好从喉头中勉强挤出一声“嗯”,权当回应。
可就连这么短促的一声,也因为身体的热度和颤抖变了形,像是被揉碎了的低吟。
惊觉这一点,沈辞秋立刻咬紧牙关,连半点声音都不肯泄出了。
可单单是这一下,就听得谢翎头皮发紧。
没了衣物的遮掩,白梅冷香无所遁形,沈辞秋被他揽在怀里,谢翎只要垂眸,便能看到他颤抖的肩。
这可真是……谢翎咬住牙关。
他的手就贴在雪白柔软的皮肤上,沈辞秋平日里微凉的体温因烈火珠变得滚烫灼人,红晕血色雾气腾腾地爬过单薄的身躯,谢翎掌心之下,沈辞秋的每一次颤抖都清晰可见。
谢翎的心肝脾肺简直都要跟着颤了。
他定了定神,才再度运起寒冰珠的灵力,送入沈辞秋的后心。
凉爽的灵力从燥热难耐的心口流入,舒服得令人喟叹,沈辞秋差点没忍住又一声低吟,猛地低头,蜷住身子,勉强忍住了声音,但却往谢翎的怀里靠得更近了。
沈辞秋弯下腰,身子越来越蜷,他微微喘息,额头抵在了谢翎身前。
一瞬间,他耳边杂乱无章的心跳声仿佛多了一重,就像是谢翎的心跳也传到了他耳朵里。
……可谢翎运转的不是寒冰珠吗,怎么也会燥热难安?
沈辞秋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事。
屋内的光静静照在两人身上,照明珠散发的光本来没什么温度,却在这方狭窄的软榻间莫名被磨出了热意,灯火无声无息拉长了两人的身影,没有晃荡,却也愈发纠缠不清。
沈辞秋衣衫半解,他的人与影都被谢翎拢住了,随着他无意识地靠近,谢翎横在他腰间的手也随着呼吸收紧。
这确实比单纯的掌心相贴来得快得多,沈辞秋默默忍耐着灵力的冲刷,知道只要捱过这一阵,烈火珠的躁动就会慢慢平息。
偏偏就是这一阵被拉得无比漫长,熬得每一刻都度时如年。
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和谢翎此刻距离有多近,但根本不敢动。
仿佛只要再多些细微的动静,有什么东西就要被戳破了。
灵力在他们体内互相流转,与高修为者同修的好处就出来了,谢翎能够感受到丹腑内澎湃的灵流,这若要是高阶的双修,怕不是来个几回,他就又能突破了。
但要跟放在心尖的人正儿八经同修,实在是件非常考验人意志力的事。
沈辞秋的背上也起了薄薄一层雾气般的汗,让整块润泽的白玉愈发细腻光滑,湿湿软软贴在谢翎手心,柔得谢翎心猿意马,好几次差点走神。
他硬是咬着舌尖把自己神智拉了回来,尽职尽责运转灵力,只是呼吸和心跳怎么也稳不下来。
这不能怪他,他可是真尽力了。
烈火珠愉悦地接受着灵力,再反哺回去,两颗灵珠隔着两副躯体,用灵力勾勾连连,不分你我。
烈火珠的动静逐渐平息,开始安稳地存储灵力与运转,沈辞秋身上的燥热消退,他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只是眼下仍不敢抬头。
……马上就能同修完毕,到时候自然拉开距离就好,沈辞秋这么想着。
等到两颗珠子彻底安稳,沈辞秋和谢翎慢慢将灵力收回,但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没有立刻动作。
没了珠子的干扰,心跳声却仍然没有和缓,反而莫名愈发清晰,一下下砸在胸腔。
同修时,沈辞秋觉得谢翎贴在自己身上的掌心如清风,凉爽舒适,可这会儿却逐渐烫了起来,仿佛烈火珠的温度传到了谢翎身上,紧紧贴在他的后心。
沈辞秋手指蜷了蜷。
好不容易从热潮中脱开,他并不想让这把火再顺着他心口燎遍全身,沈辞秋试着缓缓抬起了头。
然而他一动,谢翎的呼吸声就愈发重了。
沈辞秋尚未来得及看见谢翎的脸,眼前就一晃,他感觉腰上一紧,谢翎忽的用力揽住了人,倾身压上,带着沈辞秋一起倒在了床榻间。
沈辞秋仰倒而下,天旋地转后,愣愣地望着头顶的房梁,一时间竟怔得忘了任何动作与言语。
谢翎压抑的呼吸落在他耳边,两人胸腔贴在一起,说不好谁的擂鼓声更乱,隔着那层薄薄的皮肉,一下又一下重重击打着彼此。
少年人满腔滚烫,无措又率直地撞在一处,搅乱清池。
谢翎微微撑起身子,拉开一点距离,在咫尺之间直直望进沈辞秋眼底。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点了火,却又幽微深邃,光与阴影同谢翎一起,将沈辞秋锁在方寸之间。
谢翎眼神太热了,仿佛恨不能将装在他眸子中的清影烤化,被这样禁锢在他眼中的沈辞秋没来由屏住了呼吸。
而后他看着谢翎的目光慢慢移动,划过他的眉眼,他的鼻尖……最后停在了他的唇瓣上。
沈辞秋微微睁大了眼,指尖颤了颤。
不行……不可以。
他脑中茫然又惊慌地冒出这样的念头,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立刻逃开,但没有受到束缚的四肢却莫名僵硬,仿佛忘记了怎么动。
他眼睁睁看着谢翎慢慢低头凑近,沈辞秋那背离神智的手臂终于一抽,反射性地动了起来,按住了谢翎的肩膀。
谢翎停住,琥珀色的双眸明明灭灭。
沈辞秋按得并不用力,谢翎其实可以继续往下,但是……他眼里装着沈辞秋的人,看着他所有神情,和一举一动。
谢翎停在两人呼吸交错的距离,没有再往前。
沈辞秋觉得嗓音仿佛也窒得艰涩,他嘴唇翕动,紧绷着开口:“谢……”
谢翎深吸一口气。
他终于慢慢退开了一点。
温度和阴影都随着他撤开,沈辞秋能感觉到一点点撤离的温度,他头一次,心中不是立刻松下来,而是有股莫名和难言的滋味。
就在他张了张口,觉得应该说些什么,而什么又说不出的时候,谢翎却又停下了。
沈辞秋感觉自己耳垂一软。
谢翎手指竟是轻轻划过他的耳朵。
可还没完。
谢翎手指顺着他耳垂而下,一下挑起了耳坠,倏地低头,在翎羽上印下一个吻。
谢翎竭力闭着眼,克制而虔诚,灼热又小心翼翼,仿佛一个寻道之徒,终于找到了值得他献上全部的神明。
怕伤了他惊了他,但又绝不肯放手,执着地义无反顾。
沈辞秋瞳孔骤缩。
这一吻明明没有落在他身上任何地方,却好似顺着那片羽毛,猝不及防滚烫地烙在他心口上。
千疮百孔的心狠狠被揪紧,但这一次,没有血滴下来。
它跃动着,不解、疑惑,但越跳越快,仿佛时隔多年,要重新找回活着的滋味。
它还要让主人明白,它是活着的,不是一捧真正的灰烬。
他或许,真的还有一颗心。
这样的认知顺着翎羽上的吻冲进脑海,沈辞秋眸光有片刻的涣散,不知今夕何夕,恍若隔世。
直到谢翎放下翎羽耳坠,慢慢睁开眼。
他看着瞳孔中正震荡不休的沈辞秋,琥珀色的眼温柔一片,抬手,扫过沈辞秋眼尾。
沈辞秋下意识闭了闭眼,视线再度恢复时,谢翎已经退到了对他没有任何威胁的距离。
沈辞秋躺在床榻上,半晌没有动。
谢翎不敢再看他,盯着窗外,方才那克制又失控的一吻几乎用尽了他全部力气,谢翎哑声道:“……天亮了。”
东方已是鱼肚白,熹微的光落了进来,沈辞秋手指一抽,宛如大梦初醒,睫羽一动,拉着衣服,慢慢坐起身来。
同修时他褪了一身华服,末了只忘了耳坠,此时拿出套月白的银袍穿上,与玉仙宗的服饰不同,但依旧是质如霜雪。
待沈辞秋套好衣物,手指犹豫着,几次想凑近耳坠把它摘下来,但一片轻飘飘的耳坠好像变成了洪水猛兽,竟让他不敢靠近。
恰巧这时,谢翎回身,沈辞秋便立刻放下了手,好像刚才无事发生。
谢翎好不容易才收拾好了心情,他屈指一弹,分魂化身变作一只小鸟飞到沈辞秋膝盖上——不同于先前浑身火红泛着灵光的鸟影,这次的小鸟有喙有眼,还有柔软的羽毛,乍一看,就是只普通的小鸟。
谢翎虽然分魂化身还没到四阶,没法化人,但的的确确是有进步的。
这鸟跟谢翎绚烂漂亮的本体大相径庭,就是圆滚滚一鸟团子,一手就能拢住,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可爱非常,在沈辞秋膝盖上蹦了蹦。
“带上我的分魂吧。”谢翎道。
沈辞秋没有看谢翎本人,与膝盖上的小鸟对上视线:“……你要一直维持这个分魂?”
“不动别的灵力,又不费劲,权当修炼分魂化身。”谢翎先给自己找足了正事上的借口,说完后,却不由沉默下来。
沈辞秋垂眸清清冷冷看着小鸟,也没有出声。
片刻后,谢翎认命地搓了把脸,肩膀往下一耷:“嗯……好吧,我就是想睁眼就能瞧见你。”
沈辞秋想要抬头,但又生生忍住了,于是只有他的耳坠晃了晃,藏下了他方才因为谢翎的话有一瞬动静的事实。
沈辞秋朝着那只小鸟伸出手指,小鸟愣了愣,而后抬爪,试探性将一只爪子搭在沈辞秋玉白的手指上。
见沈辞秋没躲,小鸟才忙不迭把另一只爪子也放了上来,站在了沈辞秋手指上,在谢翎亮起的眼神里,惊喜地抖了抖羽毛。
沈辞秋说:“好。”
他可以带着这只,没有别的理由、只为想多看看他的小鸟。
辰时一到,谢魇准时来了东云境,黑鹰和白鸩也已做好准备,沈辞秋拿出一艘在玉仙宗不曾使用过的小飞舟,样式低调,约莫能载十来人,带着三人还有小鸟,搭上了飞舟。
他耳边的翎羽在动作间轻轻摇曳——沈辞秋没有把耳坠摘下来。
登船时,他停了停脚步,但最后还是没回头。
但他将小鸟放到了自己肩头,一同出发。
飞舟载着几人升空,眨眼便没入云中,谢翎留在沈辞秋那儿的小鸟明明能看见沈辞秋的面容,但他本人依旧站在原地,一瞬不瞬看着沈辞秋离开的方向。
孔清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分开几日也舍不下?你本可以用别的方式让谢魇出去,怎么让他跟着沈辞秋?”
谢翎抬手朝着空中一抓:“我巴不得他眼中和身边只有我一个,天天腻在一起,哪儿也不去。”
“但是——”谢翎慢慢松开五指,用手心托着天空的云,“那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另一个牢笼?”
从余烬中艰难爬起来的人,若一生只得一束光,仍然活在逼仄的夹缝里,人生只得一点意义,谁又能说是不是另一种苦楚?
谢翎舍不得。
他想把最好的通通都给沈辞秋,要把他的世界装点得无比亮堂,让沈辞秋愿意真正活在这世上。
新宗门是谢翎送给沈辞秋的礼物,先让沈辞秋与谢魇等人接触,是独属于沈辞秋的新的开始。
“我要把他带出风雪,还要给他繁花似锦,我要他从此无所畏惧。”谢翎迎着万里晴空,眼中光芒璀璨似星,浩瀚无垠。
“我不怕他身边花团锦簇,因为哪怕他识遍了世间的美好,我也能一定能成为他眼里最耀眼的那抹颜色,”少年人朗如旭日,傲如列松,他笑得不羁,“我想看他拥有所有,然后,成为他的独一无二。”
他毫不掩饰自己想在沈辞秋心中占据最特殊位置的野心,无论他们拥有多少东西,所谓道侣,必然是彼此的独一无二,不是吗?
第74章
沈辞秋在上了飞舟后就给自己扣上了面具。
要是在外遇上鼎剑宗的人,肯定会招来一群人围杀,会带来麻烦,妨碍行事,所以得隐藏身份。
那半截掐丝银色面具,还是当初从百宝秘阁带出来的,遮住了他眉眼,本还可以遮掩修为,不过如今有了谢翎给的功法,后一个效用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沈辞秋点了点腰间的千机,将剑化作了伞,握在手中。
谢魇趴在船头围栏,他眼睛前蒙了块黑布,不影响看东西,也是遮掩面容用的,他对守在他宫里的人说自己要闭关,又在练功房外织了梦,还放了几件谢翎给他增强幻境的法器,足够拖一阵。
等梦魇们发现事情不对,他早就已经逃出好远了。
谢魇轻轻呼吸,飞舟外有保护结界,劲风都拦在外头,空气与妖皇宫其实没什么两样,但谢魇就是觉得外面更好闻,也更令人放松。
他偏头看向沈辞秋,沈辞秋虽然戴了面具,可光看轮廓优美的下半张脸,也会让人忍不住揣测面具下该是怎样一张漂亮面孔,谢魇虽昨儿才第一次见沈辞秋,但直觉此人身上有股与众不同的气息。
尤其穿着白衣的时候更明显。
像高山之巅吹来的冰雪,澄澈,这样的人,爱与恨应该都很纯粹。
他肩头蹲着的那只小鸟,也挺吸引谢魇的目光。
那小鸟圆圆滚滚,一双豆大的眼睛滴溜溜,煞是可爱,背部的羽毛都是红色,唯有胸腹毛色渐浅,带着一点点白,看品种,像只普通的小圆红雀。
好像很好摸的样子。
不过谢魇不敢。
他们都知道小鸟跟谢翎有关,但始终没看出到底是什么术法,但不管是作为下属的黑鹰白鸩,还是谢魇,都不是多嘴的人。
谢小鸟绕着变装的沈辞秋飞了一圈,现在的他已经能用分魂直接说话,不止是传音了,鸟嘴一张,谢小鸟点评:“阿辞,我觉得你的伪装不是很到位。”
沈辞秋:?
虽然面具挡住了他的眼,但谢小鸟完全能想象出此刻沈辞秋的神情。
他一本正经道:“你穿白衣的气质太突出了,若是碰上熟人,很容易一眼就想到你身上去。”
沈辞秋怀疑谢翎就是想看他换其他衣服,所以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但黑鹰居然也点了点头:“是好认,看着就会觉得眼熟。”
而跟他不过见第二回、据说看人很准的谢魇也道:“沈师兄,确实感觉很特别。”
沈辞秋不懂。
有什么特别的,他不都把脸遮住了吗?
谢小鸟踩在他面前船舷上,半边翅膀一展:“举个例子,阿辞,要是我遮一遮脸,但依旧华服锦装,哪怕手里不捏着扇子,你就认不出我吗?”
沈辞秋:“……”
他在默然中明白了谢翎的意思。
平日里的装扮其实也是姿容的一部分,所有养成的习惯,都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比如谢翎矜贵的公子气,和风流潇洒的做派。
虽然沈辞秋理解了谢翎想传达的想法,但其实谢翎这个例子举得并不是十分恰当。
因为即便他俩把周身裹得严严实实,他们也能凭借气息认出对方。
有冰火双生珠的联系,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同修,他们已经对彼此的灵力太熟了。
闭着眼也绝不会认错。
想到同修,就不可遏制想起刚刚过去的夜晚,谢翎的拥抱,和……那个吻。
沈辞秋抚着伞的手按了按。
昨夜那般朦胧的时间里,他竟都忘了算他们又拥抱了几次。
起码有两次?
算了,还是先别想了。
他微微闭眼,将夜晚的画面与灯火从脑子里扫出去,沈辞秋还是起身,准备去船舱里换件衣服。
谢小鸟喜滋滋拍着翅膀跟上。
沈辞秋只需要换件外袍,所以他用不着回避。
先前沈辞秋盛装与他去拍卖行,其实当时沈辞秋换了不止一套衣服,连着好几套,每套都很好看,着实让谢翎看花了眼,难以抉择。
眼看换了一套又一套,沈辞秋快忍到极限时,谢翎才定下了最后那身装扮。
其余的衣服,他顺势都塞给了沈辞秋,找的借口是,万一以后还有正事能用得上呢?
谢翎手上没有沈辞秋的身量尺寸,但有护身效果的法衣都能自动贴合身形,感谢修仙界的方便。
不过能穿得起法衣的,自然也都是大门大户出来的修士。
沈辞秋随意从谢翎给他的那一堆里拎了件。
这一下就拎出件火红的外衫,如此罩在雪白的中衣上,霎时间,如红霞烟云,既绚烂不可方物,又飘渺在云间。
连侧畔的耳坠也愈发绮丽了起来,红色的珠子和金色的翎羽更衬得那修长的脖颈莹润皓白,薄薄的唇宛如点绛。
沈辞秋换了这样一身平日里不会穿的衣裳,他对着房间里的水镜照了照,又撑开了千机剑变作的伞,将伞柄轻搭在肩头。
沈辞秋瞧着镜中人即使戴着面具也遮不住的明艳,自己都觉得格外陌生。
他偏了偏头,细细打量好一阵,而后收起伞,问停在桌边等他换衣的小鸟:“如何?”
谢小鸟……谢小鸟已经看呆了。
即便先前打扮沈辞秋的时候看过好几回换装,但果然,沈辞秋的美总是能给他不一样的惊喜。
他总会因为同一个人反复着迷。
沈辞秋不知道谢翎不出声是因为在做正事、所以暂时没将注意力留在分魂这边,还是觉得这样的变装仍不够,试着叫了他一声:“谢翎?”
“哎!啊,嗯,挺好的,可以,满分!”
谢小鸟翅膀一拍,可算回了神,磕磕绊绊回完话,又飞到沈辞秋肩膀上窝好。
沈辞秋看着镜中自己与这只小鸟的模样,愣了愣。
当鸟儿飞上他肩头时,镜中白衣红杉的影子瞧着竟像是从春天的画卷中走出的人,一瞬间便鲜活了起来。
倒真的与玉仙宗的沈辞秋半点不像了。
沈辞秋怔愣须臾,不着痕迹收回视线,他手刚搭在门板上,忽觉自己传音玉牌有了动静。
沈辞秋拿起一看,没想到竟是卞云。
他离开玉仙宗后,那位表面上口口声声为他着想的小师弟慕子晨没来信问过一句,向来严苛的玄阳尊更没有,玉仙宗里第一个给沈辞秋来讯的,是把他当成宿敌的卞云。
沈辞秋点亮了玉牌。
“喂,沈辞秋,还活着吗?哦,能联系上那就是还能活着,听说妖皇宫内斗很厉害,你要是被卷进麻烦事里耽误修炼就太好了,我就能超过你了哈哈哈哈!”
沈辞秋:“。”
卞云这张嘴,真是一如既往。
但很可惜,他不仅没耽误修炼,还已经元婴了。
十八岁的元婴不准备刺激二十多岁的金丹,沈辞秋的回话也很有他的风格:“你想多了。”
卞云要找他,应当是有事,果然,在他例行的开场挑衅后,说起了正题:“给鼎剑宗的赔偿已经送过去了,虽然暂时在妖皇宫避避风头也不错,但你总不会一直待在那儿吧,准备什么时候回宗?”
沈辞秋只道:“时间未定。”
那厢卞云罕见地沉默了片刻,不知手边弄出了点什么动静,才道:“我觉得玄阳尊和你小师弟的关系,啧,怎么说呢,有点古怪,而且不止我一人这么想。”
沈辞秋眼眸动了动,但没有作声。
“尊者他老人家不苟言笑,威严肃穆,对弟子也是一板一眼,我们都知道,但前两天,慕子晨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就在大殿里,当着诸位长老的面,按理说玄阳尊怎么也该训斥一两句,再罚一罚,他对你和郁魁不向来如此吗?”
听到这里,沈辞秋就知道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必定不如卞云所想,才会让他语调里藏不住的震惊。
“但他居然没有!我天,这还是玄阳尊吗?谁都可以纵容徒弟,但我真没想过他还能有宽忍徒弟的一天。”
卞云忙不迭把自己的震撼倾吐完,才惴惴道:“我也没看出慕子晨有什么特别,玄阳尊怎么就对他另眼相待了?”
玄阳尊究竟是怎么跟慕子晨变成那般不清不楚的关系,沈辞秋也不知道,上一世,他发现的时候,玄阳尊便已经对慕子晨有偏袒了。
不过原因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横竖这两人他都要杀,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纠葛沈辞秋实在不感兴趣。
“你别去探究,”沈辞秋提醒卞云,“那毕竟是玄阳尊。”
“嗐我知道……我说你,如今私下怎么连师尊也不叫了?”
沈辞秋眉眼淡淡:“叫或不叫,都一样。”
“唉,”卞云以为他还因先前的事难受,说了点人话:“跟鼎剑宗这回的事是麻烦,你跟温阑都着了道神志不清,谁杀谁都不奇怪,注定是死结,反正你自个儿留意着吧,别还没输给我,就先死在鼎剑宗手里了。”
沈辞秋低低嗯了一声,结束了和卞云的传音。
传音玉牌的声音可以只被主人一人听到,也可以被旁人听见,沈辞秋没避着谢翎,因此谢翎也听见了。
他听着卞云所言,在思考件事。
旁人不清楚,但谢翎知道,慕子晨全靠捡漏了一点主角的气运,才能混出头。
温阑和郁魁那样的人也就算了,至于影响到金仙吗?
慕子晨怎么看也没那么大魅力啊。
他是不是借着这气运,还得到了点别的什么,才能引得玄阳尊另眼相待。
就像他截胡了本来该落在主角手里的阴阳镯。
能让金仙另眼相待,约莫还是与修行相关,比如妖皇,要不是为了进一步往上攀登,他才不管什么子嗣。
但妖皇是好几百年没能再有突破,玄阳尊还是金仙里的新秀,应该不至于着急,那又是为了什么?
不好猜啊。
谢小鸟圆滚滚的眼珠转了转,思索着要么还是往玉仙宗里安插几个细作吧。
慕子晨和玄阳尊都是沈辞秋的敌人,对敌人,就要知己知彼,才能好百战不殆。
第75章
沈辞秋换了衣服,重新推门而出,谢魇和黑鹰这回瞧见他,都感慨确实认不出了。
白鸩之前与沈辞秋不熟,此番作为护卫,没敢随便乱说。
黑鹰从储物器里拿出个油纸包来,递到沈辞秋眼前。
没有打开,但已经有蜜糖的香气丝丝缕缕渗透出来,是熟悉的、沈辞秋喜欢的味道。
他肩膀上的谢小鸟不动声色抖了抖羽毛,昂起了圆滚滚一团的身躯中并不存在的脖颈。
“殿下昨儿吩咐我去准备的,就怕今早时间太紧,来不及,”黑鹰道,“金丝花蜜糖。”
谢翎料想他们同修会花不少时间,所以提前让黑鹰准备,否则他是很想自己跑去守着厨子做,再亲自递到沈辞秋手上。
他说过,要让沈辞秋有吃不尽的甜,这话他说了,就一直记得。
沈辞秋在谢小鸟的豆豆眼中接过了那包糖。
沈辞秋将糖放入储物戒时,顿了顿,慢吞吞地拿出了最早从谢翎手里得到的油纸包。
先前他放着糖只看不碰,也是最近才开始偶尔吃一些,打开一看,里面只剩两颗了。
在谢小鸟又惊又喜的注视下,沈辞秋当着他的面,拈起一颗糖放进了嘴里。
他终于不是只把糖放着当摆设,他肯吃了!
谢翎看着沈辞秋吃,只觉得自己心坎也淌了蜜,本体的嘴角上扬,琥珀色的眼睛锃光瓦亮,这厢还聊着正事呢,孔清看他神色,就是一顿。?正说着收服魅妖族的事呢,就算运筹帷幄,也不该是这种掺了星子的笑吧?
孔清知道他在沈辞秋身边留了什么能随时沟通的术法,转念一想:“是沈道友那边有什么好事?”
谢翎笑得暖洋洋:“他一颦一动都是好事。”
孔清不禁感慨:……虽然他确实为谢翎的终身大事着想,但某人也是不是注意一下开屏的姿态?
“说来我闭关那两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阿辞怎么连话本都看上了,表哥,你知道吗?”
孔清微微一笑:“我与他闲谈几句,发现沈道友其实自己心中也有扰,便言书中自有黄金屋,或许可以与书一观。”
谢翎愣了愣,随即给孔清点了个赞。
你哥还是你哥啊。
谢殿下很慷慨:“偏殿里的法器,看上哪样,你去挑。”
“这怎么好意思,”孔清彬彬有礼,“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兄弟二人对视,都忍不住笑了。
笑完,孔清道:“那我回复魅妖新少主去了,想要重投我们,就拿他们大长老和三长老的头来见?”
“嗯,”谢翎就着沈辞秋吃糖的画面办公,一心多用,“首鼠两端的人我们不要,族中算计我的事想全推到宴魅一个死人身上,想得美,等他们内斗,把大长老三长老肃清了,自己也元气大伤。”
谢翎眼中闪过筹谋的锋芒:“到时候我要他们全跟我血契,举族拜服,他们不从也得从了。”
孔清一边对谢翎的谋划感佩,一边又道:“不过挑起魅妖内斗本不用这么急……之后是有什么事要更费工夫吗?”
提到这个,谢翎笑容稍顿,叹了口气。
……急啊,他没那么多时间了。
沈辞秋只吃了一颗,将剩下那颗收了起来,他依然克制,一颗糖的滋味够留很久了。
肩头那只鸟方才好像动了动,不过这会儿又安静了,谢翎应该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飞舟行过一天一夜,缓缓沉入了紫都的烟雨中。
修真界不同地方时景各不相同,沈辞秋他们来得巧,来时正是紫都烟雨季节,水雾蒙蒙,楼影重重,紫都里偏好深石肃景,自带古朴厚重之气,一场雨下来不见任何婉约,反而更显得旧景影深。
虽然修士灵力可避雨,不用伞,但在这样的雨景中,撑着伞的沈辞秋便不算突兀。
紫都往前推千年,也是阔过的,曾出过大宗,紫都中的“紫”取的也是紫气之意,不过那宗门如流星一晃而逝,早埋在了岁月里,如今的紫都或许还留了些故景故人,但就是普普通通一城池,人不算少,也不算多。
沈辞秋猜,他要找的符文书可能就是那个覆灭的宗门留下的东西,一个大宗,留下点传承不奇怪。
半年后那书会招人疯抢,下场的大能都有不少,以沈辞秋的修为在其中根本不够看,不过古书在不停被抢夺过程中,传出了几段符文被众人知晓,是非常特殊的写法,与如今许多符文都不同。
上一世沈辞秋研究了下这种写法,觉得颇为奥妙,更想亲眼看看全书,他还记得那符文,此番在袖袋中放了块刻着符文的牌子,如果符文书出现在附近,木牌能有所感应。
正是先前他让分魂化身练习的那段符文。
尽管如此,要找到那本符文书,可能也就比大海捞针好上一点。
沈辞秋本来给自己定了五天的时间,五天内要是找不到,他就离开,但谢翎说他也有事要来紫都……那他倒是可以多等一等。
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在谢翎那儿越欠越多。
沈辞秋撑着伞,他虽然戴了面具,但风姿气度确实不凡,还是有部分人会多看个一两眼,不过比起毫不遮掩容貌时的回头率,那还是低调不少。
他带着谢魇几人进了一处酒楼。
无论什么地方,酒肆茶楼、赌坊楚馆都是消息汇聚的好地方,他们也不要雅间,在二楼挑了个临街靠窗的位置坐,运转灵力来听,除了传音入密,附近的话语都能听在耳里。
“紫都又下雨咯,年年雨水这时候没个消停。”
“听说前几日小因山有人大打出手,就为了几颗兽丹,打塌了好些地方,是不是真的啊?”
“有人交手是真的,至于为了什么,那谁知道呢!”
诸如此类言语进入耳中,热闹得很,沈辞秋只点了茶,剩下的东西让谢魇等人来。
黑鹰和白鸩不逾矩,他俩也没口腹之欲,辟谷后能不吃东西就不吃,所以点菜就交给了谢魇。
谢魇没干过这事儿,很是新奇,黑布下的眼睛都瞪大了,他很想试试,但又恪守礼节,犹豫看向沈辞秋,小心翼翼:“我听您的,还是您来……”
“不用拘谨,”沈辞秋道,“你点就是。”
谢魇受宠若惊,虽然他的直觉告诉他沈辞秋其实好相与,但在高压环境里过惯的小孩儿还是很谨慎,他悄悄看过沈辞秋,确认的确无妨后,才对着菜牌,谨慎又欢喜地点了几个听起来有意思的菜。
等待菜品的时间里,有两三桌人都大着嗓门聊起了小因山来。
紫都附近早没什么大门派,若有路过修士打架动静大了点,能够人们津津乐道好久。
听起来,小因山好像是紫都附近如今难得的灵气还不错的地方了,沈辞秋想。
他扣着茶杯,跟肩上的小鸟传音入密:“我找东西或许得等些时间,你要在紫都办什么事?”
他说这话,就是有顺手能帮帮谢翎的意思,谢小鸟道:“就是拍卖行得来的那份残卷,紫都附近可能还有一块,不过这机缘未必好碰上,所以你懂的。”
哦,如果是撞大运这种事,那的确得谢翎本人来最有用。
也不知道分魂是不是和本人有一样的效果,如果是,那倒省功夫了。
小二正好把菜端上来,谢魇像个好奇的小孩儿,忍不住张望着看过去,这一看却愣了愣。
小二身后跟了个人,面带微笑,看着和蔼,但给谢魇一种高深莫测的气息。
他腰间挂的弟子牌,是问天宗的人。
黑鹰和白鸩同时不着痕迹把手搭在了武器上,这位问天宗弟子晃眼就跟着小二到了桌边,他微笑着只看向一个人……和一只鸟。
沈辞秋和谢小鸟也同时抬眼看他。
来人正是问天宗本代出名的神算,大弟子明濯月。
明濯月面上一直带着那浅浅淡淡的微笑,也还是哑巴风格,不开口说话,只用灵力在面前勾勒出一行行字:
【我预感今日或能在此地遇上贵人】
【见你便知果真不错】
沈辞秋看着他,并没有张口出声。
明濯月于是又换出一行字:我与鼎剑宗不熟。
鼎剑宗三个字一出,沈辞秋就知道他认出自己了,这才不疾不徐开口:“明道友。”
明濯月仍笑。
让人站着说话反而惹眼,沈辞秋便请他落座,谢魇本来坐在沈辞秋对面,想了想,干脆起身,坐到了沈辞秋旁边,把对面的位置让了个给明濯月。
明濯月看了看沈辞秋,又看向他肩头的鸟:对面可是七殿下?
这下,沈辞秋和谢翎眼神同时划过暗芒。
谢小鸟翅膀微微动了动,那双眼睛打眼瞧着依旧可爱,可把明濯月映在眼中时,一只圆滚滚的鸟团子,竟有了鹰隼般的锐利,他直接开口:“明师兄这都能看出来?”
明濯月写:不难,你们身上的气息太特殊了,这只小鸟看着与七殿下有牵连,所以我斗胆一猜。
他想了想,补充道:对我而言不难,其他人就未必了,包括我师尊,所以你们可以放心。
要么是天生的神棍呢,连他师父也没这样的资质。
明濯月知道沈辞秋没有跟人聊闲的兴致,四大宗的大师兄们从前偶尔因正事凑在一起,正事谈完后,基本就剩若水宗那位老好人偶尔暖场聊两句了,明濯月不算闷,可惜他不出声。
所以明濯月主动把来意说明。
【前几天在小因山与人打架的是我】
【我循着古籍过来采一位药,却在小因山碰上了段奇怪的符文】
奇怪的符文?沈辞秋眼神一动。
明濯月原原本本交代了。
据他说那符文瞧着完全读不懂,他没碰,但也有人跳出来二话不说与他打架,打不过他,但跑得飞快,身形隐匿进小因山就不见。
他放出神识探查,觉得此人不该能逃这么快,他遍寻药草不得,很可能是由于小因山被某种神奇符文圈出了一片地,旁人没法随便进去。
【符文一道上我不如道友,若能帮我前去一探,取得草药,必有报偿,感激不尽】
明濯月该说的话“说”完了,微笑着等回应。
沈辞秋就是来找符文书的,这么一听,小因山很可能有线索。
可是太巧了,刚想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
谢小鸟的爪子也悄悄在沈辞秋肩头轻轻踩了踩。
虽然知道明濯月是主角友方阵营,但在亲自了解这个人之前,谢翎也不会轻易下定论。
沈辞秋在面具下垂眸,只片刻,他就颔首应了:“好。”
他来找的东西是符文书,这事除了他和谢翎,就连随行的谢魇等人都还不清楚,如果明濯月真能连这也料到,并布下陷阱——那么这一趟反而更该去了。
不管是阴谋还是真巧合,怎么看,沈辞秋都得去小因山走一趟。
明濯月笑容不变,但灵力勾的字明显更轻快了:多谢。
若就沈辞秋一人,此时便该直接跟明濯月一起走了,但他余光扫过谢魇,发现这孩子虽然不吭声,但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菜,他不是嘴馋,就是对外面的东西都新鲜,想试。
可乖巧,不想给大人添麻烦,若沈辞秋此时说走,那孩子绝不会摇头。
沈辞秋从谢魇身上,几乎看出了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
不算多,但足够勾起他一点心事。
……谢翎不会连这也算好了,才让他带着谢魇出来吧?
沈辞秋默了默。
他在谢魇的正襟危坐中慢慢开口了:“……先用饭吧,吃过就去小因山。”
谢魇眼睛一亮。
他听到耳边传来谢翎含笑的传音:“如何,我与你说过,阿辞心软,看着面冷,其实很会疼人。”
谢魇也悄悄给谢翎传音:“嗯,沈师兄真好。”
他想象中的兄长,便是皇兄跟沈师兄这般,也不知道皇兄什么时候才能和沈师兄合籍,让他们做真正的亲人哇?
第76章
为表诚意,明濯月摸出一张纸递给沈辞秋,上面画着他看到的那符文。
符文要有用处,除了画形,还得必须带着灵力勾出回路。
明濯月试过,以灵力勾纹他会感到滞涩,显然是不通这段符文之感,所以被阻拦着,写不下去,因此纸张上的符文只是笔墨简单勾出的形状,起不了任何效。
沈辞秋一看,便知道是他要找的符文没错。
他研读起符文来,饭桌上恐怕只有谢魇是真心实意想吃饭。
谢小鸟在沈辞秋的肩头瞄了两眼,术业有专攻,这种生僻的符文他是真看不懂,也就沈辞秋能研究得格外认真。
几番接触下来,谢魇虽不再格外拘谨,但也没恃宠而骄,他很懂事,优雅又快速地塞完了吃食,对其余人道:“我吃好了。”
沈辞秋收起纸张,点点头,几人起身,白鸩先一步去付了饭钱,沈辞秋愣了愣,从前他领着弟子们出门历练,负责结账的自然都是他,带这些人出来,他理所应当认为还是都该他来。
白鸩看到他已经拿在手中的钱袋,笑笑:“有属下伴行,哪有主子自己掏钱的道理?”
白鸩等人本来是谢翎的属下,但眼观鼻鼻观心,谢翎要他们把沈辞秋当主子对待,那沈辞秋就是他们另一个主子。
主子即便要掏钱,也该是在打赏、或者购置珍奇宝物等时候,饭钱这种事做下属的怎么还会劳烦他们。
谢小鸟抹着翅膀啾啾:“阿辞,我给他们的打赏还有出行经费从没亏过,这点事儿你都不让他们做,他们反会觉得自己没用,你可别拦着他。”
沈辞秋终于体会到了领着属下和领着师弟的不同,这些人确实是不用事事都由他来操心的。
沈辞秋于是收回了钱袋,由明濯月带路,几人往小因山去了。
小因山就在紫都城郊,顺着明濯月的路线,他们路过了一片被削得七零八落,一看就打过一场的林地,想来就是明濯月跟人打架的地方。
别看明濯月总面带微笑,轻易还不说话,打起架来也不是手软的主,看战场痕迹就能知道。
明濯月领着他们到了地方,他在一块长着青苔的石头前站定,打眼一看,那石头上除了青苔和小虫子,并没有其他痕迹。
明濯月用灵力写文字:我就是在这里发现了符文,不过现在消失了。
他有些无奈,这样就仿佛真是他在做局似的,沈辞秋身边那俩修为比他高的修士手就没从武器上放下去过,但他可是真无辜。
好在沈辞秋不愧是符道大家,他上前隔空用灵力抹过青石,颔首:“确有过符文痕迹。”
明濯月松了口气。
沈辞秋感受了下将散未散的符文残痕,竟是直接以指运起灵力,在那青石上刻画起来。
明濯月一眼认出沈辞秋画的就是他纸张上摹下的符文,但他用灵力画不出来,沈辞秋动作虽慢却没有滞涩,顺顺畅畅一笔勾到了末尾。
果真是贵人,明濯月微笑着想。
沈辞秋玉白的指尖胜过世上任何笔墨,他将符文画完,袖袋中木牌上的符文同时波动,银色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神情,沈辞秋偏头:“这边。”
明濯月带他们来小因山,但接下来的路却是由沈辞秋感知符文来带路,很快他们路过了丛林沼泽,在越过一片水潭后,沈辞秋将方才那段符文打出。
水波惊起千层浪,水幕高高跃起,又重重砸下,细碎的粼光拍岸化成沫,在最后一滴水珠落下时,一处破败的石城骤然闯入众人眼帘。
崇山峻岭间,竟还藏着这样的人迹。
说是城,更像是石阵,因为就剩些歪七倒八的石柱,偶有些上面还剩了点依稀花纹,更多的已经被岁月磋磨成残石碎块,零零散散,还有几道歪斜的巨大石门插在泥地里,爬满了各种绿植,寂寂无声。
若不是沈辞秋破了符文,他们还真不一定能找到这儿来。
黑鹰和白鸩同时察觉什么,朝一个方向扭头。
黑鹰:“有人。”
白鸩:“但气息又消失了,消失得很快。”
明濯月写:先前跟我打架的那个元婴,逃离也快得不正常,或许是他。
不过这会儿看着他们人多,是再不敢上来了。
谢魇一直乖乖跟在沈辞秋身边,他周身带了点淡黑色的薄雾,若是遇上危险,好随时发动功法。
他们踏过不少碎石,继续往里走,又见到了一些相对更完整的石像,越往里走,越能瞧见其形,而在最末尾,几座石像下跪的前方,一个方形的牌子正浮在空中,灿灿发光。
那牌子周围裹着圆形的光晕,谢魇只瞧一眼,就连忙捂住了眼,而黑鹰白鸩一看,就知道这是还未出世的秘宝。
周围石像是守护,也是封印,十分厚重,离解开还有一段时日。
所以先前跟明濯月打架的人,就是发现了秘宝之地,早早开始在这里蹲守秘宝现世,当然不愿让其他人靠近。
黑鹰蹙眉:“暂时好像取不走,那光晕上好像有纹路?太模糊了,看不清。”
【是符文】
明濯月感慨着:但我只能勉强认出一两句的文形。
不过一两句,就深感玄妙,这东西对每个符修必然都是巨大的诱惑,明濯月已经在石像边看见了自己要取的草药,他此行不虚,但这东西拿不走……他看向了沈辞秋。
沈辞秋从方才看到牌子起就没再说过话。
旁人看不见,他面具下琉璃色的眼眸中已经映满了符文的金光,琉璃璀璨,每一笔都那么清晰,正在他眼瞳中流动。
符文沟通天地灵气,未必是修为高就看得深,比起剑道更需要天赋。
谢小鸟窝在沈辞秋肩膀,有点担心,轻声道:“阿辞。”
沈辞秋略微回神,这才开口:“取不走也无妨。”
沈辞秋说:“我能记。”
他本就是想看看全本,没想到“符文书”的真身竟是这样,倒也省了功夫,这东西带出去反而是个麻烦,不如直接记下。
黑鹰和白鸩没有符道天赋,勉强看出有点纹路,但转头就会莫名忘得一干二净,沈辞秋不同,经过他眼、流过他指尖的符文,他通通能记住。
明濯月愣了愣,随即笑意深了点:看来道友能辨出所有符文,恭喜。
他自己对符文没有特别大的兴趣,去摘了草药就候在一边,一副你们随意就好的模样。
谢魇根本不敢瞧,看久了眼疼,便蹲去了一边,黑鹰和白鸩自觉给沈辞秋护法。
谢翎倒是也能瞧出纹路,但他不修符道,在沈辞秋认真记符文时,他抬起小鸟脑袋,往周围瞧了瞧。
这地方的风景,和原著中描写的另一块残卷出现地很像,说是穿过石阵,残卷会出现在一座古迹里。
可原著的入口也不在小因山啊?
难不成入口不止一个?
谢小鸟探头探脑,四下张望片刻,突然把目光定在了一道石门上。
那石门非常高,歪插在泥地里,即便看形状就剩了半截,也还有个五六米,门框完整,门剩了半块,另外空荡荡的半边垂下了花藤青草,奇异地有种悠远宁静的美。
谢小鸟不知为什么,就看着那道门移不开眼了。
小鸟翅膀抖了抖。
……嘶,有点想靠近看看。
想归想,谢翎也没贸然立刻动作,谢小鸟歪着小脑袋,细细打量,非常安静。
约莫过了半天,谢小鸟才舒展翅膀,往门那边飞去。
石门上都是草木与泥灰,这么脏,他才不在上面落脚,只悬停在半空,扑扇着翅膀往里看。
这时候,沈辞秋在面具下闭了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正好将符文都记完了。
方才背诵符文时他状态与入定也差不多,此刻回神,才发现肩膀上的小东西不在了,鸟形的分魂轻得仿佛没有重量,但只要小鸟靠着自己,就格外有存在感。
沈辞秋下意识挪转目光去找,就看到谢小鸟正扑着翅膀看一扇门。
谢翎是发现了什么?
可那门上既无灵力波动,也没什么特别的花纹或字,方才他们从旁走过也没问题。
沈辞秋往石门边走去,刚想出声询问,却见谢小鸟的翅膀突然一顿。
随即那半扇空荡荡的门内竟猛地形成漩涡,刮起了风,拽着小鸟就往里扯。
一切发生的很快,但好在周围人反应也都很迅速,沈辞秋、黑鹰白鸩包括明濯月都第一时间上前。
沈辞秋一把就捉住了谢小鸟,却被吸力拽着往内,但黑鹰等人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还险些磕在石头上,他们只能惊骇地看着沈辞秋和谢小鸟的身影瞬间消失。
待他俩消失,门外的风也静了,被卷起的残花和落叶慢悠悠落地,仍旧岁月静好。
但黑鹰和白鸩不怎么好。
谢魇被变故惊呆,到底年纪小,即便强装镇定,心口也怦怦直跳,黑鹰和白鸩心头咯噔,即便黑鹰目前仍时不时觉得沈辞秋是“妖妃惑主”,但殿下要他护着的人就在他眼前消失了,颜面何存?
沈辞秋又不像殿下那样隔三差五一机缘,消失得让他们都习惯了……嗯?等等。
想到这里,黑鹰和白鸩同时一顿,方才先被吸进去的,是不是和殿下有关的那只小鸟?
难不成,又是什么机缘?
但这小鸟不就是殿下的一道术法之类的吗,这也行!?
白鸩飞速拿起传音玉牌,发现联络不上沈辞秋,便立刻要给殿下汇报,但还没等他传音过去,殿下的传音先来了。
“没事,遇上机缘了,你们在外等等。”
居然真的是!
黑鹰和白鸩已经对谢翎的运气服气了,居然这都可以!
谢翎本体在给他们传音,同时有点飘飘然。
倒不是因为分魂也能触发机缘,而是……落入门后秘地的时候,沈辞秋是把他捧着护在怀里的!
还护在心口的位置!
谢小鸟窝在微凉的手心,被严严实实护在心口处,听得耳畔的心跳声,整个鸟都要醺醺然了。
他忍不住用翅膀扒拉住了沈辞秋的手,待得沈辞秋落地时,他才恍恍惚惚回魂,分魂是没有心跳声的,所以……所以他听到的是沈辞秋的心跳。
方才从门内被拽进来那一下,沈辞秋心跳乱了。
是因为……担心我吗?
谢翎本体的心脏咚咚敲了两下。
他一边告诉自己别瞎想,一边又忍不住自作多情。
几番拉扯后,谢小鸟往沈辞秋手上一趴,决定及时行乐遵从本心:阿辞刚才一定是在担心我没错!
就让他开心一下有什么关系?
谢翎勾了勾唇角,谢小鸟的翅膀尖舒爽地抖了抖毛。
沈辞秋还不知道自己心跳声被某只鸟听了去,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眉眼也被面具遮住,自以为没有任何破绽。
落地后,他捧着小鸟环视四周,没发现什么突然扑上来的机关怪物和危险,才把谢小鸟放回了自己肩上。
这里还是一座石窟,并不大,周围立着许多石像,约莫五十步远处,有一座十丈高的巨大石像,而石像下的祭台上,悬着一张古旧的纸。
谢翎一眼就认出来了:“残卷!”
好么,居然真的在小因山也有入口,他盯着那扇石门看的直觉还真不出错。
沈辞秋已经从对谢翎气运的惊异审视到如今的习以为常……可能这就是谢翎身边人都会经历的事吧。
他带着小鸟往前走,尽管残卷就在眼前,谢小鸟也很兴奋,但两人警惕之心不减。
虽然谢翎知道在原著中,这里的考验很简单,就是用心力铺就祭拜路,主角凭借一路磨砺出的心境很简单就过了,没什么别的麻烦,但他依旧很小心。
等走到近前的距离,沈辞秋在地上发现了符文。
这符文刻在了通往祭台余下的十块石板上,沈辞秋读着读着,身形一顿。
谢小鸟感觉到了:“阿辞,有什么问题?”
沈辞秋抿抿唇,指给他看,从他们踏入石窟开始,已经有一部分符文被激活了。
刚背完符文的沈辞秋已经能理解此地符文的含义。
来这个地方的若是一个人,最后十步,得用自己的心力和记忆去激活祭拜路;若来的不止一个,就需要用他们共同的记忆去填补这段路,无论是独身还是多人,深刻的记忆要是不够,恐怕走不完这段路。
而虽然谢翎进来的是分魂,但亮起的符文却已经将他们辨认为了两个人。
他解释给谢翎听,谢翎听完松了口气:“我俩共同的深刻记忆也不少啊,从见面开始,对我来说一直都很深刻。”
他笑盈盈的声音在石窟里响起:“况且还有水镜中那三年,记忆量绝对管够,是吧阿辞?”
他把真心话夹在在揶揄中悄悄递出,看着故作轻松,实际上本体的手心紧张地收紧了。
若是对沈辞秋来说,他们之间所谓的记忆并没那么深刻……
沈辞秋并没有回答。
谢翎一颗心悬在空中,不上不下,然后在他的忐忑里,他看到沈辞秋默然一脚踩上了石板。
——他用行动做了回答。
……若你觉得深刻的记忆够多,那么我也是。
所以我敢踩上这条路,不必迟疑和畏惧。
谢翎感觉自己心脏砰地一声,膨胀成了气球,明明欢喜得不行,但他眼眶却莫名酸了酸,嗓音也变得干哑起来:“……阿辞。”
面具下沈辞秋睫羽轻颤,看向了面前遽然出现的画面。
就在他踏出第一步后,面前漆黑的空中就割裂出两块,萦绕在他身边,两侧同时响起茶具碎裂声——是他和谢翎见的第一面。
那晚上,他给谢翎下了同命咒。
两片却略有不同,一边是被按倒在桌上的谢翎,而一边是俯身凑近的沈辞秋,显然,这是他俩各自的记忆。
谢小鸟津津有味看向属于沈辞秋的那块,心想,原来在阿辞眼里我是这样的……嗯,还可以,即便被掐着脖颈摁在桌上,发型也没乱,很潇洒,不错不错。
而沈辞秋看着谢翎视角的记忆,他抿了抿唇:当时他靠得有那么近吗?原来腰也贴在谢翎腿侧了,当时他还真没注意,这么一看,姿态是有点难以启齿。
一步之中,画面变了好几回。
从初见开始就没停下过的鸡飞狗跳,在玉仙宗弟子们面前牵手,大放厥词,再到两人互相较劲,幼稚地拌嘴……
地底相救废郁魁、谢翎给自己第一包糖、再到水镜三年、月华泉——
桩桩件件从他们脑海里被翻起,又通过另一人的目光重现当初的记忆,一步步走过去,沈辞秋的薄唇从最初的紧绷渐渐放缓。
他琉璃色眸子中的霜雪微光也轻轻动了动,他发现在谢翎眼中的自己,似乎很不一样。
不是他自以为的腐朽尸骸,而是有喜怒哀乐的人。
他甚至不像他人口中那般是高山上捂不化的霜雪,谢翎眼里,自己好像总是拢着光。
看得沈辞秋自己也有些恍惚:这真的是我吗?
他……一直这样注视着我吗?
沈辞秋嘴唇翕动,但又缓缓放平,到底没有说出半个字。
只是目光在落向那些画面时,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一点点清波涟漪,在寂静的寒潭上轻晃。
谢翎本来也看得喜滋滋,挨个看过去,画面里简直浮现了他们的点点滴滴,所以对沈辞秋来说,深刻的记忆也有这么——多,这个惊喜砸得他心花怒放。
还边看边想忍不住想接下来又该到哪儿了。
唔怎么还在玉仙宗啊,哦是玉仙宗的宗门考核了……等等,宗门考核!?
谢小鸟浑身羽毛一炸,心道不好,然后就在他浑身羽毛炸成团的那一刻,不会说谎的记忆画面已经不由分说闯了进来。
沈辞秋的脚步一顿,面具下的瞳孔骤缩。
那是上一世,他被玄阳尊等人逼死的画面。
沈辞秋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茫然转头,看到了另一边,自己视角上,玄阳尊慕子晨等人清晰的脸。
……他没看错。
所以谢翎为什么会知道?
根据记忆的时间,问心石……是问心石!
当时谢翎被拽进问心石,出来后有些恍惚,那时自己还想有什么能把他惊成那样,却原来问心石真的出了变故,谢翎看到了自己的记忆吗?
符文判定是共同记忆,而不是“必须共同经历过”的记忆。
他心底藏着上一世的秘密,而谢翎看到了那样的画面,所以,也被符文认定为了共同记忆。
沈辞秋方才掀起了一点涟漪的心口骤静,他浑身冰凉,宛如一阵风雪扑面而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
冷得让他这个明明熟悉风雪的人都被冻得一颤。
沈辞秋死死掐紧了手指,无声无息发起抖来。
谢翎急了,小鸟翅膀一拍就飞到沈辞秋面前:“阿辞,你听我说——!”
他没能说完。
因为沈辞秋忽的一把抓住了他。
有血滴了下来,是沈辞秋方才力道过大,扎破掌心后流下的血。
他刺伤了自己,抓着谢小鸟的手却不怎么用力。
明明对这道分魂稍微用力也可以的,这不是真正的脆弱的小鸟,不会被用力一捏就死去。
可沈辞秋抓着他,一点也不疼。
疼的是沈辞秋自己。
握住谢小鸟的那一瞬间,鲜红的血落在地上。
他肩膀紧绷,几度张口,却半个字都没能说出。
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眼,让谢翎头一回猜不到他此刻是什么神情。
“阿辞——”
“谢翎。”
沈辞秋终于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他明明浑身都绷得死紧,却好像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所以……在那之后,你一直都是在可怜我?”
谢翎明明也是个防备心重,不肯轻信他人的聪明人,对自己的态度转变,都是因为看到了前世自己的遭遇,心生怜悯?
难怪……难怪谢翎有段时日那么古怪。
是了,那段经历是很惨烈,让人瞧着都觉凄惨。
但是,沈辞秋不需要怜悯。
事到如今,尤其是谢翎的怜悯,他不要。
沈辞秋觉得呼吸间都是冰雪,仿佛又回到了禁闭地那种死寂般的雪夜里。
抬手不见五指,触摸间尽是刮骨地寒。
他依旧是独身一人。
沈辞秋的五指一颤,仿佛被冰得疼了,想要松开手里的小鸟。
但谢小鸟翅膀一张,猛地抱住了沈辞秋的手,绝不松手,也绝不放他一个人。
“我不是那种会因为怜悯就随便把人放在心上最重要位置的家伙!”谢翎以孤注一掷的姿态死死抱住沈辞秋的手,“沈辞秋,你要是还不明白,那你现在给我听清楚,我对你好,哄你开心,什么都肯给你命也能给你,不是因为什么怜悯!”
“那叫心悦,那叫喜欢,我谢翎喜欢你沈辞秋,你听清楚了吗!?”
第77章
谢翎一嗓子吼得震天响,把周围记忆画面里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沈辞秋猝不及防,只觉得耳边嗡嗡轰鸣,一时间什么也听不清了。
所有的声音好像都隔了一层云雾水幕,闷闷砸在他耳边。
什……什么?
谢翎在说什么?
上一刻他才被深入骨髓的寒凉冻得发冷,眼前阵阵都是玉仙宗禁闭处无边的黑,心跟着往下沉,只觉得冰原外那点火堆果然是镜花水月,攒起的那点温度不过虚妄,眼看就要被冰渣子毫不留情扑灭——
谢翎兜头烈火流星从天而降,不仅要把火把重新点了,还要把死寂的雪夜一块燎了。
他说,我心悦你。
沈辞秋方才觉得小鸟冻得手疼,皮肉都僵着死掉了,此刻又觉得烫得吓人,心神还没回魂,先下意识去掰那抱着自己手指的翅膀。
但谢小鸟抱得死紧,绝不肯放。
沈辞秋掰不开那翅膀,瞳孔的惊颤未消,心绪大起大落下手上没有章法,使不上力:“……松手!”
谢翎:“不松!”
若在平时,谢翎足够自信,此刻就该说“有本事你把我狠心摔出去”,但他此时不敢,他是真怕了,怕沈辞秋伤了心,当真不要他。
风流的花言巧语都是调情用的,真到悬崖边上,一句话不好就是万劫不复的时候,谢翎也会害怕。
由爱故生怖,谢翎也是头回这么喜欢一个人。
再张扬狂狷,他也就十七岁,人前再游刃有余,但自己实际上最清楚,人无完人,他不可能一生做到事事尽美。
想好好待一个人,也就会扪心自问,我对他够好了吗,是不是还有哪儿做的不够?
少年情愫如烈火,柴火是他自己的心。
他声音绷得很紧,分魂化身的羽毛被沈辞秋的血染湿了,他身上难受,看着沈辞秋的血,更难受的是心。
“我那时候看到你的记忆,只是更加了解你这个人,若没有我们之间其余种种相处,仅凭看了别人一段遭遇,就让我死心塌地,阿辞,你觉得这是我吗?”
沈辞秋呼吸是自己也没察觉的急促和沉闷,他没觉得手上流血的位置疼……本来心口一点暖意倏地散了,是被冰得有些木然的,但还没来得及疼,就被谢翎的话给撞懵了。
撞成了一片茫然,真是怎样都不对。
谢翎分魂这只鸟又小又轻,虚构的骨头架子也没几两重,但他用尽所有力气,带着几乎要碎了翅骨的力道死死扒住沈辞秋的手:“我可是废了好大功夫,才确认自己心意,一点一点追着你,想慢慢把你捂热了,我还等着你能对我笑……如果因为误会就被你丢下,我可太冤了。”
谢小鸟睁着那双小眼睛,他火红的羽毛覆盖在沈辞秋冷白的手上,方才那一瞬,沈辞秋的脸色白得让人心紧,谢翎的羽毛动了动,火红的灵力拂过,抹平了沈辞秋掌心的伤口。
他拥着沈辞秋的手,哑声:“我就算怜你,也是怜惜怜爱,想捧在心上疼的那种,才不是路过看一眼的怜悯。”
他趴在沈辞秋手上,又轻又郑重地蹭了蹭。
熟悉的灵力舔过伤口,软软的绒羽蹭在掌心,沈辞秋手一颤,怔愣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才险些一脚踏空的时候他都没把谢翎扔出去,此刻……更没可能扔出去了。
记忆画面里,问心石中那惨烈的过去已经成为过去,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起,是他们二人一起喝的第一回酒。
画面里,谢翎在灯火下清晰又认真地注视着沈辞秋,而沈辞秋因为醉意,连记忆都跟着朦胧。
他们停在石板的位置半天不动,身后已经有吞噬道路的黑潮慢慢追了过来。
沈辞秋眼角余光被那黑潮一晃,猛地回神。
谢小鸟:“阿辞——唔!”
沈辞秋抬起另一只手,一把盖住鸟头,也捂住了他的嘴,一声不吭用两手捉着小鸟,抬脚快步朝前而去。
分魂的视野里骤然一片黑暗,但他能听到沈辞秋的呼吸,还有急促的脚步,以及……感受到沈辞秋圈着他,并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
这坎可能已经过了最难捱的时候。
谢翎本体眼圈都红了,喃喃出声:“……吓死我了。”
本体身边正等着他下一步指示的下属们:??
他们低头看了看谢翎脚边的尸体,不懂刚刚手起扇落一刀把人毙命的殿下突然说什么胡话。
谢翎重重抹了把脸,一脚把尸体踹开:“按计划去挑拨老四和老五,我还有点事,两个时辰内,若无要事先别打扰我。”
其余人低头称是。
五皇子谢摧炎已经从金玉宴上回来了,要同时把三个皇嗣一锅端还是太费劲,不如先惹鹬蚌相争,等个渔翁之利。
谢翎步履匆匆回了房,门板一拍,专注在分魂那边。
可分魂那边的视野还是一片漆黑。
耳边传来记忆画面中的声音,是他迎着风喊:
“说好一起走,你怎么不等我呢?”
“你不用等,去哪儿我都会找着你。”
以及沈辞秋踏在最后一块秘地石板上的重重一声响——
这条路走到了头。
他们之间相识时间不算长,可深刻的记忆竟然已经有那么多,尚未用完全部的回忆,就已经铺满了这条祭拜的长路。
周围的画面和声音都散了,而此时此刻,他们共同的回忆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曲散,但人不尽。
沈辞秋俯身,拾起了谢翎需要的那张残卷。
谢小鸟的眼睛也终于得以重获光明,他瞧着沈辞秋的下颌,忐忑又不安地想看看沈辞秋的眼。
他看不到,沈辞秋自己也不知道,面具下那双清冷似雪的秋水翦曈已经红了眼尾。
收起残卷后,石像底下缓缓打开了一扇门,若吸纳他们进来的那扇门能够完整,约莫就是这样。
沈辞秋抬脚要出去,步履到门前时,他伸手一拂,用清洁术擦去了谢小鸟身上沾着的血。
除了谢翎,不会有人知道沈辞秋方才在这里受了伤,流了血。
穿过石门,两人回到了先前消失的位置。
外面天光大盛,沈辞秋红着眼尾抬头,只觉得刺目非常,一时恍惚,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他松了手,谢小鸟在其余人凑过来的时候没有再紧紧扒拉着沈辞秋的手,但迅速飞到沈辞秋肩头窝好。
那垫在小鸟腹部下的爪子悄悄揪紧了沈辞秋的衣裳。
黑鹰和白鸩侍立在侧,谢魇小跑到沈辞秋身边,抬眼,隔着黑布担心地望着他们。
沈辞秋此刻该说点什么。
但他仿佛忘了该怎么说话,禁闭的唇根本撕不开,嗓子里倒是不堵了,但空荡荡一片,没个着落。
是谢小鸟开口:“事做完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回去。
沈辞秋琉璃色的眸子晃了晃,默默念着这两个字。
明濯月拱手:谢过相助,先前提过的答谢,我便将一副卜词送给两位。
这行灵力写成的字刚一消散,明濯月那除了打架和卜算轻易不开的金口便张开了。
周遭空气一荡,仿佛有什么东西敲过,明濯月的声音如金石鸣镝,穿过天边云与月,清晰入耳,又震荡不休。
“天命劫渡,伤心人留。”
那击石穿云的声音在沈辞秋和谢翎耳边一砸,两人心头都是莫名一紧,小鸟的羽毛再度炸起。
然而等明濯月闭上口,方才种种回响又仿佛只是错觉。
明濯月说完这句卜词,面色略有些不好,极为缓慢舒出一口气来,再微笑着拱手,就此告辞。
他留下的卜词却让其余人惴惴不安,黑鹰和白鸩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忧虑:这词听着好像不太妙。
可是细细一想,劫后跟着的是“渡”字,按理是无伤大雅,渡劫成功,可成功了,又哪儿来的伤心人?
那神算说的还是送给沈辞秋和谢翎两个人,不是一个。
更令人不安了。
谢翎听到卜词就是一凛,别人不知道,但他自己清楚,因着原著剧情,他注定要渡一个死劫,而现在他准备把这劫难提前。
卜词是对着他跟沈辞秋说的,渡劫的是他,那伤心人还能是谁?
阿辞会为自己伤心?
可他想着等准备得差不多就把事告诉沈辞秋,反正他不会真的死,旁人就当他睡一觉或者闭关都行,只要说明白,有了心理准备,事事尽在掌握,他跟沈辞秋应该都能从容以对?
谢翎安排得这样细致,就是不想让沈辞秋难过。
可明濯月的卜词一出,让他瞬间有点慌。
明濯月开口卜词,绝无虚假,他要么不说,只要说出来的,就一定是自己真实卜出来的东西。
卜算一道,若是卜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或者占卜大气运者会影响世间的重要事,卜者要耗费的心神灵力绝不简单,原著中明濯月有几次卜卦,卜完后他自己情形可谓相当惨烈。
吐血三升都是轻的,躺十天半个月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但今天明濯月掐算谢翎这样的大气运者,说完卜词只是脸色稍微白了白,要么天地认为个人姻缘不算洪流里的大事,要么这是明濯月提前就算过的,就等着合适的时候说呢。
毕竟先前明濯月就表现出对沈辞秋和谢翎两人感兴趣,偷偷先算上一卦,不是没可能。
沈辞秋听完,想的却与谢翎不一样。
他是重生后再回世间的幽魂,原本就不是好命,但得了这么个机缘,若是再有劫难,好像也不奇怪。
方才在石窟,自己险些意冷的时候,谢翎那副肝胆俱裂死命拽紧他的模样……即便他心神恍惚之际,也对那不顾一切的力道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渡劫的是谁,伤心的又是谁?
沈辞秋本来话就少,谢魇和两个侍卫跟他相处时间又不长,不够了解,因此直到踏上飞舟,他们都没发现沈辞秋和谢翎之间气氛有点古怪。
拿了残卷,谢翎不用再亲身来紫都,而飞舟此次不是返回妖皇宫,是要把谢魇先送去某处。
沈辞秋和谢翎进了船舱,他们沉默了一路。
沈辞秋坐在窗前椅边,谢翎跳下他肩头,落在桌面上,瞧着沈辞秋,刚要张口,却是沈辞秋出声先截断了他的话。
“你既然看到了那段记忆,应该也猜到了。”
沈辞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按着心上残破的伤口,极为缓慢地说:“是,我是为复仇而重生的厉鬼。”
他本来以为这个秘密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也绝不可能跟任何人提起……但是,偏偏多了一个谢翎。
一个好像,比他自己还在乎自己那颗残破心脏的谢翎。
沈辞秋隔着面具,嗓音喑哑艰涩:“你喜欢我什么呢?”
他将自己的手轻轻搁在桌上,搁在谢翎眼前,白皙如玉,修长若削。
沈辞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或见朱颜,我只见白骨。”
这样一副骨头,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垂眸冷冷又自嘲地想,然后……有翅膀尖探了出来,小心地碰在他的指尖。
“你是美人,我就将你入画;你是白骨,我便带你回人间。”
火红的翅膀贴在玉白指尖,灼疼了沈辞秋的眼。
“我喜欢的就是沈辞秋,不管他以为自己是什么,”谢翎透过分魂化身望着他,“我心我自明。”
第78章
不管我以为自己是什么……
可人在世间到底是什么模样,不就是自己决定的吗?
他当自己是副破烂骨头,早该了解他秉性的谢翎还能看出血肉来?
放在从前,沈辞秋绝对不信,放在现在——
沈辞秋不太想信。
他倏地缩回了指尖,未被面具遮挡的薄唇紧珉,咬得太用力,颜色比平日看着都更鲜艳,像染了胭脂,却愈发衬他露出的半张脸面色苍白。
谢翎这回没追上去死死抱着手指,他收起翅膀,只往桌前迈了几步,凑到沈辞秋身边,小鸟的身躯仰头看他。
“我说这些,没有非要你现在回应的意思,只是不想你误会。”
谢翎叹了口气,本来他没打算这么仓促又狼狈地剖白心意,若是再等一等,等沈辞秋的心更暖些,明明会有更好的时机,能够水到渠成。
是他大意了……原著里主角去取残卷就是一个人,所以压根儿没提到两个人进入当众会发生什么事,就这么没防备被掀开了老底。
可见计划不如变化,人生处处惊吓。
生怕之后还会搞出其他什么幺蛾子,谢翎干脆都先开了口:“还有,关于明濯月的那句卜词。”
沈辞秋微抬下巴,他轻微一动,耳边的翎羽也跟着晃了晃,云层中的飞舟光线极好,透过窗棂洒在金色的翎羽上,流光溢彩。
这是温和的光芒,但下一刻谢翎说的话,却让屋内的光骤然凝固。
“我猜渡劫说的应该是我,”谢小鸟抖了抖翅膀尖,“我命定有一死劫。”
飞舟的屏障将高空呼啸的风阻隔在外,但沈辞秋却觉得耳畔嗡地一声——
什么朱颜白骨都不重要了,他本就干涩的嗓子里滚出他自己都没控制住的惊异颤音:“什么?”
里面竟还带了几分惶然和无措。
谢小鸟羽尖一顿,为着这声短促的急语终于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心里有我!
小鸟挨挨蹭蹭靠过来,炸了好几轮的羽毛可算是放松了,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这事儿得从我真身说起,我不是什么孔雀,我其实是凤凰。”
他把孔雀族怎么瞒天过海徐徐交代,沈辞秋的下颌在这过程中始终绷得很紧,听得很仔细,谢翎看得心头发软,声音也更轻。
“虽是死劫,但我其实是不死之身,只是要靠死劫来激活涅槃之体,除了成功把我吞了,没什么法子能杀死我。”
沈辞秋琉璃色的眸子隔着面具一动不动望着他。
谢翎想,沈辞秋还没来得及特别喜欢自己也是好事,这样在看着自己濒死涅槃的时候,也不会太难过,等他涅槃回来,再努力把人追到手也不迟。
不过卜词后面那句“伤心人”让他有点忐忑。
“就算是涅槃,我也想自己安排,可能会遭在雷劫下,顺便还能劈死几个敌人。”谢小鸟挪了挪爪子,“所以阿辞,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嗯?”
沈辞秋将手指拽紧成拳,生硬道:“……谁会担心你。”
这话一出,谢翎本体和小鸟同时轻笑出声:“那我就放心了。”
沈辞秋难以置信地慢慢睁大了眼。
他有时候是真的不明白谢翎,听到这话,为什么还笑得出来,为什么反而放心了?
他看着小鸟的眼睛,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了谢翎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笑起来时,要么光芒璀璨,要么暖如旭阳。
沈辞秋心头莫名被一把无形的藤蔓狠狠一缠,他闭上眼,猛地偏过头去,唇线绷成一条翕张的弦。
屋内忽的就陷入了一阵无言地沉默。
谢翎才放下去的心又一蹦一蹦又往嗓子眼跃的趋势。
他试探着挪过去、再挪过去……看沈辞秋没有动,也没有避开的意思,便大着胆子跳到了他手臂上,小鸟的脑袋一歪,爪子揪了揪沈辞秋的袖口:“……阿辞?”
沈辞秋察觉手臂上那点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没有睁开眼,只慢慢弯下了一点脖颈,墨发轻动,几缕发丝倦怠地从鬓角垂落在身前。
好半晌,在谢翎想着自己不安地想着自己还能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听到沈辞秋艰涩道:“……一定要历死劫吗?”
谢翎的爪子一抬。
沈辞秋说这话的时候,绷成一道弦的身子松开了,不是一点点放松,而是再多番踟蹰后,无奈又别无他法地松开了固执的力道。
谢翎觉得沈辞秋还没来得及很喜欢自己。
但是,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也想错了件事。
沈辞秋好像比他想象中更在意他。
多了多少很难说,但总归是多一点的。
巨大的惊喜就跟先前的惊吓一样,来得太突然,谢翎怔愣片刻后,忙不迭用目光去追寻沈辞秋的神情。
可素来作为传递沈辞秋神情最重要的眼却被遮住了。
他圆圆的眼睛慌张扫过沈辞秋,那张给沈辞秋增添别样韵味的漂亮面具此刻却那么碍事,他真的很想看看沈辞秋的眼。
谢翎本体深吸一口气,按了按指骨,顺势按下大起大落的情绪,用分魂轻声说着:“涅槃之后,我能更好使用血脉力量,修行也能更顺。”
但其实他现在天赋就够逆天了,涅槃这种事,本也可等足够强大了再慢慢安排,最好是找个安静的角落自己来,而不是还要顶着天雷出去劈几个人。
但剧情任务以及种种麻烦加起来,他也只能这么走。
沈辞秋想,同为修士,若是为了强大的力量,去蹚这么一劫确实划算,换做他自己,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会毫不犹豫选择。
何况谢翎说了,就是看着凶险,实际上很安全。
那么为什么,他方才会忍不住多此一举问谢翎那样的问题呢?
因为死劫两个字和谢翎联系在一起时,听着格外刺耳吗?
刺得他有那么片刻神思无主,不受控制地就这么问了出来。
沈辞秋身前略微起伏,缓缓平复呼吸与心绪,今日经历之事太多,全是冲着心口去的,身上半点无损,但的确是让人觉得格外疲惫。
“我涅槃后可能会变成个凤凰蛋,隔着壳子你也能调动灵珠力量跟我同修,所以这一点也大可放心。”
直到这时,沈辞秋才发现,自己方才竟一时间根本没想到冰火双生珠的事,脑子里划过的大字全是谢翎。
……这的确不像一个满心只为复仇的厉鬼该有的想法。
幽魂恶鬼在听到这事儿,首先应该着急,着急谢翎涅槃了自己体内珠子怎么办,修行怎么办,而不是像沈辞秋这样,震得半天没回神。
他甚至想,到底是死劫,哪怕能完好度过,可会不会疼?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最明白死亡是什么滋味。
那是一种逐步的绝望,无能为力又不可阻挡,眼睁睁地感受自己慢慢陷入世上最冷的漩涡中,被吞食得一干二净。
胜过所有有形的可怖。
他会问出那句话,就是不想谢翎也遭这个罪。
说好的互相利用,只谈算计,交易完了就解除婚约分道扬镳,结果……他下意识的想法却与之完全背道而驰。
沈辞秋慢慢转回头,看着留在自己手臂上的小鸟。
“……知道了。”此刻千头万绪,他只能说出这么三个字。
他没有把小鸟拂开,但垂着眸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谢翎立刻道:“我可以不说话,也收回这缕分魂的视听知觉,就留在房间里,你有事戳我一下就成,行吗?”
沈辞秋是平静中带着一点喑哑,今日遭逢的事确实多,不仅沈辞秋,谢翎也要静下来沉一沉,但谢翎直觉,不能完完全全放着沈辞秋一个人。
哪怕留点什么东西让他瞧一瞧也好。
沈辞秋看了他一会儿,颔首,没有拒绝。
于是谢小鸟闭上眼,原地在桌上化成一只安安静静的团子,跟木偶似的,窝着不动了。
断了视力和听觉,对谢翎本人来说在灵力上是松快了,但心头没松,他坐在妖皇宫内的殿宇里,无声无息叹了口气。
知道沈辞秋比他自以为的更在乎他,一边欣喜,一边发愁。
欣喜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了点份量,又怕他真伤心。
涅槃后还能不能留下点什么哄他开心啊,一个宗门和乖巧的谢魇是不是不够?
谢翎往椅子上一仰,真心实意为难起来,又甜又苦。
谢小鸟安静后,沈辞秋就端坐在原位,他先是瞧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高空层云,片刻后,才慢慢将视线落在小鸟身上。
小鸟很安静,而他也像个木偶,一动不动。
可沈辞秋是雪人也好,木偶也罢,好像实属寻常,可小鸟闭着眼如此悄无声息,与鲜活的模样大相径庭,看久了,却莫名让心口蔓上一点不安。
那点不安还会在沉默中进一步攀爬,仿佛要扼住人咽喉。
沈辞秋呼吸越来越轻,直到某个时刻停了停。
而后他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碰小鸟柔软的背。
谢翎这个分魂故意捏出了点温热,当沈辞秋手指触碰到这点温度,被扼住的呼吸才骤然一松。
感受到身上被一戳,误以为沈辞秋在叫他了,木偶般的鸟迫不及待睁开了眼,亮晶晶看着他。
“阿辞。”
沈辞秋手指搁在软羽上,就这么停滞片刻后,轻轻按了按。
果然,无论哪种姿态,他还是习惯谢翎鲜活的模样。
第79章
谢翎还以为沈辞秋有话跟自己说,但被小鸟被“戳”开机后,沈辞秋却没有出声。
只是他的面色不再苍白,露出的下半张脸看得见唇线带着一种浅淡的平静,搁在鸟背上的手指并没有急着撤开。
好似狂风急雨后,层云缓缓散开一点儿,露出些熹微的光。
也像黄昏时扫去一身疲惫的宁和,沉默的气氛并不僵硬,反而让人逐渐放松。
人的心绪在大起大落后,总还是要找一处落脚地的。
谢翎扑通扑通的心也缓缓放下,他主动抬起小鸟的脑袋,凑到沈辞秋掌心里拱了拱。
就像只真的鸟,要有个窝才安心。
沈辞秋就是他的窝。
看着冷冰冰,实则暖洋洋,能让人舒舒服服窝好。
恰逢时间确实已经到了该日落时,飞舟行在高空,与斜阳又远又近,橘黄的光芒莹莹润在沈辞秋玉白的指尖,和谢小鸟红色的羽毛上,将一人一鸟染作同一个色泽。
两人在难得的宁静中缓了许久,沈辞秋再开口时,嗓音已经与寻常无二。
“你想在什么时候渡劫?”
谢翎收起了卖乖的小动作,正色道:“起码等我元婴。”
他享受着沈辞秋指尖搭在羽毛上的感觉,惬意地眯了眯眼:“我马上就能金丹后期了。”
如今就是这么恐怖的修炼速度,仿佛坐着修为就能噌噌往上窜,要是涅槃后还能再提……从前都说沈辞秋这天生仙骨和玲珑心是难得成双最为适合修炼的体质,如今看来,谢翎也是个独一份儿的。
谢小鸟抖抖羽毛:“我到时候一定好好谋划,都会告诉你。”
沈辞秋不轻不重在他背上又按了按,算是回应。
风停了雨晴了,谢翎觉得自己又行了,当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他那张嘴就又闲不住了。
“阿辞,你是不是没怎么摸过小动物,”谢小鸟道,“这么好的羽毛在这儿,只按一按怎么过瘾,来我教你啊,顺着羽毛抚,比如这样——”
他说着就又要钻沈辞秋掌心里蹭,沈辞秋却一下撤开手,让他蹭了个空。
谢小鸟一个踉跄,疑惑抬头:???
沈辞秋淡然收回手:“我要研习符文了。”
谢翎:“……”
好吧,好吧,修炼最大嘛,刚刚在人掌心蹭了半晌,也算是谋了福利。
谢翎唉声叹气,一副我特别理解特别贴心但是我一定要“悄悄”委屈让你“不小心”看到的模样,把气声叹得特别大。
既然这边没事了,沈辞秋又要修炼,那谢翎也该把更多心神放回本体,处理自己这边的事了。
他准备飞回沈辞秋肩头,那可是他身为鸟形最喜欢的位置,只是还没起飞,眼前一片绯色的袖摆如云般飘过,而后他感觉到自己背上的羽毛被轻轻抚了一下。
太轻了,轻得像错觉,好像真的只是飘过一片没有重量的云。
但就像谢翎不会放过沈辞秋任何细枝微末的表情,他能确定这绝对不是幻觉,立刻抬眼去看沈辞秋,沈辞秋却好整以暇拿出了纸和笔,低头撰写脑海里符文的模样。
趁他还没落笔,谢翎立刻扑扇翅膀:“阿辞,你刚刚是不是摸我了。”
沈辞秋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但垂头不语,已经认真盯住了手中的纸。
“阿辞阿辞,”谢小鸟不依不饶非到他肩膀上啾啾,“是不是啊是——嗷!”
沈辞秋笔杆不轻不重在他小脑袋上一敲:“安静。”
谢小鸟被敲了脑袋,不怒反乐,确实是安静了,但本体的嘴角就快跟太阳肩并肩,真在天空的飞舟都要佩服他的高度,在妖皇宫那边一个人低低闷笑。
低落的时候觉得剖白心意的时机不怎么样,眼下高兴了,又觉得提前告白也挺好。
人嘛,总是这样纠结着反复,在自我烦恼和自得其乐间来回横跳,再随着时间逐步往前。
少年人每个细细踩出来的脚印,无论阴晴圆缺,都是他们的一部分,也会顺着这些脚印长大。
天边夕阳沉落,飞舟驶入了夜色中。
沈辞秋勾勒着新得的符文,他如今对符文的控制愈发得心应手,这种古老符文的写法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启发,他一边试着复现,也一边试着写自己的符文。
时间再不知不觉中慢慢流逝,星子从窗外静悄悄探头,只安安静静陪伴着,就跟屋中某只安静了许久的小鸟一样。
他写完一张,而后尝试运转灵力。
先前他虽已经能修改符文,但也只是能往与原符文效用相关的路子改,但此刻底下每一笔符文都仿佛活了起来,一点点勾勒出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形状。
一道剑符,正慢慢变成火符的模样。
直到最后一笔按照自己的意愿完全修改完成,沈辞秋琉璃色的眸中悄然划过光彩。
成功了。
他缓慢而绵长地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偏头去看肩膀上的小鸟。
小鸟舒舒服服窝在他肩头,闭着眼,这么晚了,也不知道谢翎是在打坐修炼,还是仍在忙别的事。
他顺着谢翎给的地方去送谢魇,但对目的地不算熟,只知道那似乎在乌渊附近。
乌渊本就是不安分的地方,它周围当然也很微妙,但对不少人来讲,的确也是藏身的好去处。
妖皇不会在乎哪个子嗣失踪,一天两天,或者是几年他都不在乎,只要魂火不灭人还活着,就肯定还在修行路上走,只要爬到与他相近的高度,总能再度碰见。
若是爬不到,成了泯然众人的废物,那他更不会放进眼里了。
谢翎把谢魇放在乌渊附近,胆子也挺大的。
慕子晨那装着邪魂的阴阳镯据说是在乌渊得到的……沈辞秋想到这人,眸光就沉了沉。
他只慢慢思索了片刻,整理着这些事,又权当是修炼之余的歇息,喘口气,想过一会儿后,又重新把心神换回符文上。
这次他不再用纸笔,开始用灵力在木牌上写咒来练习。
他一旦沉下心思,就不闻外物,等再回神时,才发现谢小鸟不知什么时候蹦去了矮桌对面,不在他肩上了。
小鸟依旧闭着眼,但灵息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只有同样修炼分魂化身术的人才能感受到的。
沈辞秋心神一动,放下了木牌,安静看着他,不作打扰。
片刻后,那毛茸茸的鸟团重新化作一团火红的灵光,而后形态改变,不断拉长,慢慢变出了人形。
在沈辞秋的注视下,那光晕逐渐淡去,一道修长的身影凝结,五官成型,就连身上的饰物都要一点点捏出精致的模样。
须臾后,一个与本体一模一样的谢翎缓缓睁开了眼。
他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眉眼间神情显然颇为新奇,而后抬手,试着握了握,发现有些僵硬,指头跟木偶傀儡似的,动起来没那么灵活。
沈辞秋刚凝出人形化身时,也费了段时间来适应这个仿佛与自身一模一样,多出来的身体。
沈辞秋见他睁了眼,才出声:“恭喜。”
分魂化身术再进一步。
四肢虽然还不习惯,但谢翎面上的表情已经能完全复刻,他眉眼弯弯:“阿辞。”
谢翎边叫着沈辞秋的名字,边习惯性往前一步。
然后新生的化身还不习惯,没能驯服的四肢导致了左脚拌右脚,往前一摔——
沈辞秋下意识起身抬手扶住他,谢翎前一秒还心头咯噔觉得自己丢脸丢大发了,后一秒看见沈辞秋的动作,脑子一转,立刻顺势往沈辞秋身上一扑。
沈辞秋被他扑了个满怀,还真以为这人格外不适:“留神。”
“嗯嗯!”谢翎心满意足把下巴往沈辞秋肩头一搁,根本没有尝试挪动手脚的意思,“这就是真正的化身,和先前感觉差别太大了,我还不习惯。”
沈辞秋扶着人,理解地颔首,一边把自己先前琢磨的心得讲给他听。
谢翎似乎听得很认真,沈辞秋说完,道:“你试试。”
谢翎贴着人,心口靠在心口,装作努力使了点劲,然后泄气:“糟,好像不行。”
沈辞秋觉得奇怪,难道是自己哪儿没讲明白?可凭借谢翎在修炼上的天赋,即便自己不讲,也不应该。
虽然自己先前也不适应,但也没僵成这个模样。
就在沈辞秋思考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腰被某人悄悄摸摸抬起双手,一点点慢慢环住了。
沈辞秋:“……”
破案了,是谢翎脑子出了问题。
沈辞秋立刻在谢翎手臂上一敲,谢翎闷哼一声,但化身和肉体到底不同,没有麻筋这个构造,因此谢翎不仅没松手,反倒更大胆地就势抱住了沈辞秋。
有人被拆穿后会无地自容,有人干脆顺杆往上爬,谢翎显然是后者中的佼佼者,脸都不带红的。
他闷笑:“阿辞,我是真的有点控制不好。”
沈辞秋信了他的邪,冷冷道:“松手。”
“别别,让我抱会儿嘛,”谢翎声音就贴在他耳朵边,“之前变故把我吓得不轻,那会儿就想抱你。”
提起先前的事,沈辞秋顿了顿,谢翎并不过多询问重生的事,可能该惊讶的时候早在问心石内看见记忆时就惊讶过了,大气运者见识广,哪怕是重生,都能泰然接受。
自己想杀玄阳尊这个金仙,若是让别人知道,恐怕会笑他不自量力,但谢翎要杀的妖皇也是金仙,他俩的“不自量力”可能半斤八两。
外人的看法,于他们而言都不重要。
若说谁最能理解彼此,表面和内里都完全不相同的他俩,反而最能明白各自的追寻。
沈辞秋想去推人的手在肩膀上顿住,谢翎感受到他没立刻推开自己,更大胆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在心满意足之际,冷不丁听到沈辞秋问:“分魂的拥抱也算次数吗?”
谢翎顿时一怔,本体眼角瞥了瞥系统任务里往前滚动的次数,理直气壮道:“不算。”
沈辞秋却不好糊弄,压低了声音,隐带威压:“真的?”
谢翎:“……”
假的。
他不肯屈服,在沈辞秋面颊边一蹭,胡搅蛮缠:“难道一共真就只允许我抱二十次,考验完成了就不让我抱了?”
他打定主意要死缠烂打,却在看不见沈辞秋完整面容的情况下听到一声极轻的低语:“……也不是。”
谢翎一愣,这回他是真怀疑自己再做梦了。
然后下一秒,沈辞秋就一把推开了他,谢翎踉跄两下,却没摔,傻了似的,直直看着沈辞秋。
明明戴了面具,沈辞秋却仍旧有种逃开视线的冲动。
“阿辞,你……”
“你快适应化身,”沈辞秋的面具在灯火下划过隐晦的光彩,打断了谢翎,“别浪费时间。”
这怎么能是浪费时间!
谢翎突然扑上来,尽管四肢不调,但由于沈辞秋不设防,他一把拽下了沈辞秋的面具,而后踉踉跄跄撞在墙上,再撑住身子猛地回头望去,就看到了沈辞秋那立刻避开的视线,和微微泛红的耳垂。
谢翎靠在墙上,手里拿着沈辞秋的面具,忍不住大笑出声。
沈辞秋凉丝丝睨了他一眼,一把抢回面具,重新盖在自己面颊上,谢翎化身被拽着拉起,然后眼前一花景色一变,门板嘭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
啊,熟悉的感觉。
他又被扔出房间了。
夜晚想观星因此还在甲板上的谢魇、和有守卫任务的黑鹰白鸩眼看着沈辞秋房间里突然丢出个大活人,惊得面面相觑。
“殿、殿下!?”
远在千里外的人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了?
谢翎靠在门板上,边乐边道:“哎这是傀儡,傀儡,就跟沈辞秋先前身边冒出那个是一样的……哪位好汉扶我一把,我对傀儡的操控还不熟练。”
谢魇哒哒跑过来给哥哥当拐杖,谢翎站稳了,一步一点来活动手脚,往底下瞧了瞧,看看他们约莫已经飞到了哪儿。
谢魇就扶着他:“皇兄,新宗门究竟是什么样啊?”
是的,沈辞秋还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谢翎筹备的新宗门落脚地。
“是个不错的地方。”谢翎莞尔一笑,“嘘,给你沈师兄一个惊喜。”
谢魇立刻捂住嘴,乖巧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泄密。
第80章
“谢傀儡”在外面半身不遂地适应着新身体,他可算明白沈辞秋的化身先前为什么会在屋内刻木头玩了,那都是在练习身体的巧劲。
不过两三下之后,他就能无需拐杖走路了,就是走得有点僵硬,让旁边自愿当拐杖的小孩儿看得心惊胆战。
沈辞秋用刻符文练手,谢翎便化出把扇子,用手指做平日把玩折扇的动作,只是本体耍扇溜得飞起,化身就是玩得起飞——握不稳,扇子自己起飞摔出去。
化出的扇子就和身上衣物一样,只是灵力做的形,没有真正法器的威力,谢翎在甲板上用乌龟腾挪的速度走完一圈,就回到沈辞秋放门口玩扇子。
那扇子时不时啪嗒掉在地上又被捞回来,轻轻的,一下一下,也磕进了屋内沈辞秋耳朵里。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飞舟仿佛正朝着黎明行驶,沈辞秋这会儿其实没怎么专注,反倒是被门口细微的动静一点点拉走了心神。
第一下轻响声落地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直到之后一下又一下,沈辞秋脑海里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了谢翎摆弄折扇的画面。
他平日里玩扇举止风流,扇子第一下滑出去时,想必有片刻的怔愣,而后扼腕,赶紧弯腰把扇子捡起来,眉目间还会有点小懊恼和死要面子的佯装无事。
但等掉落次数多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大概又会觉得格外新鲜,像得了什么乐子,开始自顾自跟折扇较起劲来。
明明隔着一扇门,但沈辞秋仿佛亲眼看见似的,谢翎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活灵活现。
若不是对一个人格外了解,怎么会通过一点小动静就复现得分毫不差。
折扇也是幻化出来的,明明可以控制着不落地,但谢翎放任它摔在地上,再不厌其烦捡起,也是锻炼的一环。
沈辞秋听着耳边的声音,雕刻符文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不由出神。
轻微的啪嗒声不但不吵,因为及有节奏,反而与周遭一同构成了股奇异的舒适氛围,让人的心随着慢慢平静。
沈辞秋低头看着手上的符文,他重生后做了不少咒器,都是攻击或者别的效用的居多,先前给卞云那块防身用的,还是从储物器中以前的作品,重生后做的第一个护身咒器,就是谢翎的凤凰玉佩。
当初雕凤凰形状,是因为受了三年水镜中记忆的影响,幻境里的谢小侯爷戴的也是凤凰玉,阴差阳错间沈辞秋做了这么个形,不曾想谢翎还真是凤凰。
方才谢翎化身出来时,沈辞秋就看着他在腰间也化出了玉佩的形状。
沈辞秋慢慢抬手伸向自己的耳边。
之前他也有过莫名想碰一碰耳坠的时候,但手指到羽毛边上又会僵住,然后放下,这一次,他停了停,随即试探着、慢慢摸上了耳坠。
没有再逃开。
翎羽如上好的绸缎,柔软顺滑,但一点也不凉,是温热的触感。
不碰的时候避之如洪水猛兽,可一旦挨着了,就又舍不得松开。
沈辞秋轻轻按了一阵,又重新放下,而后把手上符文调了调,又变成了个护身咒。
护身的东西多做一些,也没什么不好,而且他在复仇完成之前不能死,护身的东西自己也能用。
沈辞秋再落一笔的时候顿了顿。
他指尖还残留着翎羽那点温热的触感,耳边是门口某人又轻又张扬的动静,有那么一时片刻,沈辞秋脑中划过一个极轻的念头——
留在这世上看看人心,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折扇掉落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谢翎摆弄越来越顺手,但直到他能重新玩出花来,沈辞秋也没有开门让他进去的意思。
谢翎活动了下脚踝,去边上望了望,而后流畅地迈步走回来,敲了敲沈辞秋门板:“阿辞,快到了。”
门板吱呀声响,露出沈辞秋依旧戴着面具的脸。
他与谢翎站到一块儿,低头朝远处望去。
乌渊虽然乱,但并不是灵力贫瘠之地,相反,此地灵力还格外充沛,可惜充沛过了头,与其他福泽宝地润物轻盈的灵力不同,乌渊极其附近时常会有灵流暴动。
有些狠角色能借着灵流暴动修炼,但大部分人碰上都避之不及。
所以若非在外界混不下去,许多人根本不会来乌渊扎根,这里三教九流亡命之徒可太多了。
沈辞秋事先不知究竟去何地,因此一直戴着面具,也没褪下红衣,直到谢翎领着他来到一座山门前,一群人前来相迎,恭恭敬敬地朝谢翎行礼。
“殿下。”
沈辞秋看着牌匾上刻着宗门的名,金光闪闪几个大字:云归宗。
字迹异常眼熟。
为免认错,沈辞秋又重新描摹一遍,终于可以肯定,这就是谢翎的字迹。
谢翎化身摇着折扇,迈上长阶,在矗立的山门前回头,迎着光意气风发,对沈辞秋道:“阿辞,这就是我们的新宗门了。”
沈辞秋这才知道这一趟他要来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本以为是送了谢魇就离开,万万没想到,谢翎口中那个宗门并非虚无缥缈,而已经开始有了形。
还大摇大摆搁在乌渊边上。
云归,取的是哪个意思?
无论是“梦里云归何处寻”,又或是“云归秋水阔,月出夜山深”,听着都很孤寂。
偏偏谢翎笔下有锋芒,铁画银钩,写的字也潇洒飞扬,看不出半点寂寥。
沈辞秋抿抿唇,没立刻问。
谢翎领着他参观宗门。
云归宗外有阵法,隔远了如瞧云雾深山,根本看不清,宗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跟玉仙宗妖皇宫这些地方没法比,暂时只有几处山头山谷,胜在灵气不错。
目前共有百十号人,令沈辞秋意外的是,此地竟还有真仙坐镇。
真仙是一名女子,眉目清秀,面色从容宁静,尊号江篱仙君,谢翎带着沈辞秋先跟她见了礼。
谢翎:“江姨。”
江篱仙君清清淡淡一点头:“嗯。”
她性子如此,没有过分熟稔亲切,但也不拒人千里之外。
谢翎生母家中是三姐妹,江篱仙君就是其中最小的妹妹。
她不像大姐温柔淑雅,也不像二姐利欲熏心,她只专注自身修行,但族中亲眷有事需要,也能出手帮一帮。
云归宗附近的灵流适合她修炼,宗门立在乌渊附近,也需要有人能镇得住场,在谢翎的邀请下她便来了。
沈辞秋也行礼:“见过仙君。”
江篱仙君听到他称呼,不轻不重一点头:“你可以跟谢翎一样称呼我。”
……跟谢翎一起叫江姨?
沈辞秋叫不出,只得安静下去。
好在江篱仙君只一提就揭了过去,谢翎也不多打扰她,带着沈辞秋离开了她的院子。
“江姨就是过来修行,再顺便帮帮我,”谢翎带着沈辞秋往另一边山头走,“新门初立,人手不够,不过慢慢来嘛,万事开头难。”
沈辞秋心道比起其余人开宗立派,你这可容易多了,要钱有钱,要大能有大能,不过要怎么在乌渊附近立足与延续,也确实是个难题。
选在此地,即便外面有阵法,若非真仙坐镇,恐怕三天两头就有人上来找麻烦。
脚下绿草低矮,两人踏足而过,谢翎眨了眨眼:“我之所以把宗门选在这里,其实是因为那条有极品灵脉的秘境入口就在后山。”
得亏那秘境能认主,有秘钥,一般人根本碰不上,别说进去了,否则早该杀得血流成河。
大气运者还是受眷顾的。
“而且我还想等以后扩大宗门,我要把整个乌渊都纳入地界,荡平他们的恶气污浊,把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地方收拾得规规矩矩,让那些无辜的孩子也能有立足之地。”
沈辞秋想到了那些个据说从乌渊救出来的孩子,他们看谢翎的眼神宛如瞧着救人于水火的神祇。
一个人吃人的妖皇宫,一个不把人当人的乌渊……
沈辞秋琉璃色的眸子映着谢翎的身影。
“阿辞,你相信我能做到吗?”
沈辞秋在他的笑里,很轻、但格外清晰的点了点头。
他不轻信任何人。
现在依然。
谢翎也并不是例外,他只是用足够多的真心不断地摆上托盘,日积月累,让天平一点点往他的方向倾斜。
真心够重,便不是随意轻信,沈辞秋只是觉得谢翎一定能做到。
得了沈辞秋点头,谢翎尾巴能上天,他停下脚步,大手一挥,推开面前一道院门:“阿辞,看看这院子如何!”
沈辞秋只是微微一扫,便怔住了。
此地和谢翎桃源仙居图中的院子很像,换句话说……跟沈辞秋在冷峰的住处也很像。
但并不完全一样。
碧波清池,花墙幽幽,相同的宁静悠远,可比冷峰上更生机怡人。
水中的游鱼,树上的鸟窝,不过分吵闹,也不过分死寂。
是一个能让沈辞秋全然放松的地方。
谢翎装作泰然,但实则有些小紧张地问:“阿辞,你在这边住一段时间好不好,等我忙完,我也会过来,东云境好多东西我都会搬到这边,当然,需要的时候我们也会再往妖皇宫跑一跑。”
他没急着再提让沈辞秋做宗主的事,只说:“不管去哪儿,我们都一起。”
沈辞秋看着这明显是为他准备的院子,久久没有答话。
片刻后,他抬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琉璃色的眸子一抬,看进谢翎的眼里。
“为何起名叫云归?”
风过,树不静,池水涟漪阵阵,轻荡不休。
谢翎的声音随着风吹落霜雪,飘进沈辞秋耳中。
“浮云渺渺犹可归。”
他说——
“一点诗情画意,再加上想有个可随时归来的,能真正被称做家的地方。”